第2章
第2章
心是用來碎的。
——王爾德
王爾德的意識沉入了黑暗之中。這片黑暗無窮無盡,如同一片無底的深淵。他不停地往下墜落,直到重重地落地,地面竟然還很柔軟。
他猛然驚起,發現自己躺在一張大床上。床帳四面低垂,隔出了一個私/密的空間。掀開帳幔,他看到了一個幽暗的房間。三根蠟燭立在複古的銀燭臺上,微微照亮了房間裏的鋼琴,書桌和書櫥等家具。
憑着他出名後在上流社會交際練出的眼光,王爾德一眼就看出這裏的擺設都身價不菲,而且異常精致。就連一塊桌布,一雙拖鞋,都不是普通商鋪可以買到的。自從入獄後,他這這樣的環境就已經闊別多年了。但是……這是怎麽回事?誰把他搬進這個房間的,是羅斯嗎?還要他明明已經病入膏肓,現在卻覺得神清氣爽。他直接從大床上跳了下來,低頭借着燭光打量自己:綢緞睡衣下,緊繃的皮膚映出微光,隐約可以看到起伏的肌肉。之前勞役和病痛留下的痕跡都無影無蹤,就像是突然回到了30歲的全盛時期!“羅比,你在這裏嗎?”驚訝之下,王爾德大聲喊了起來。一把拿起桌上的燭臺向外走去。他得找個人問問,這一切到底是怎麽回事?
這個房間形狀奇怪地不規則,而且沒有看到門。借着燭光,他依稀見到一面長方形的物體,伸手一推,卻是一塊布料蓋着下面冷冰冰的平面。他伸手把布料一掀,拿着蠟燭湊了過去……
一聲凄厲的慘叫突然響徹了整個空間。
在層層樓板之上,一個個小隔間裏,許多人正在沉睡。他們大多數隐約聽到了什麽,皺了皺眉頭,把被子拉過耳朵,又沉浸到更深的睡夢之中了。只有一個女孩子跳了起來,飛快地跑進了隔壁的房間。
“媽媽,你聽到了嗎?是不是‘他’?出什麽事了?”
那個房間的中年婦人已經披上了外衣,點起了蠟燭,低聲道:“梅格,回屋睡覺,媽媽過去看看。”
“我能一起去嗎?”
“不行,快回去,不要驚醒克裏斯汀。”
讓婦人成功地阻止女兒的,不是近乎聽不見的氣聲,而是燭光下堅毅中帶着狂熱的眼神。
女孩站在原地,目送母親的影子長長地落在狹小的走道上,又消失在前方的拐角處。
‘對她來說,沒有誰會比他更重要了。’她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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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爾德跌坐在一面落地鏡前。這面鏡子由雕花的木框包圍着,鏡面在燭光下如同一大塊水晶,可見其昂貴。但是在這面美麗的鏡子中,他卻看到了一只惡鬼。不,比惡鬼更可怕。在畫家的油彩下,詩人的辭句中,惡鬼也是有其美學元素的。他們那灰中帶青的膚色如同霧霭,誇張變形的五官具有強烈的線條感,他們至少是完整的。
而鏡子中的‘它’,就像是一個未完工的報廢品,一顆尚未被皮肉完全包裹的骷髅,眼白是黃色的,鼻子是臉部正中的兩個洞,皮膚是融化了的白蠟久置後的顏色,削薄的嘴唇是唯一像人的部分。而此時,那混沌的眼珠正從鏡子中驚恐地瞪着他!
他渾身打着顫,後背都被冷汗浸透了。一只同樣慘白的手慢慢擡起來,停在臉頰上,而鏡子中的怪物也做了一個同樣的動作。他大口地吸着氣,哪個怪物的嘴巴也咧開了!
“不,上帝,不!!”王爾德癱倒在地,手足并用地向後爬行,“這是您給我的懲罰嗎?我願意下一千次火獄,求求您……不!!!”
他開始瘋狂地拉扯自己的頭發,地毯,床帳,桌布,一切他接觸到的東西,唯獨不敢碰那張臉,只要稍微想起它,就讓這個喜歡拿着百合花走過鬧市的作家如遭火焚。床帳垂下的墜子在拉扯中割傷了他的手,王爾德看着那溢出的鮮血,感受到鮮明的疼痛,絕望地喊叫起來。
“您怎麽了?(法語)”在這個只有魔鬼和鏡子的地獄中,突然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他幾乎以為是自己在幻聽。但是緊接着,他流血的手就被人抓住了,“您不能這樣傷害自己!(法語)”
王爾德睜大了眼睛,在黯淡的燭光下,他看到了一張端正而滄桑的女人的臉。她是如此的正常,在這種地方反而顯得更加恐怖。
“你是誰?”他低聲問道,像是怕驚動什麽,“這是哪裏?”
“您又做噩夢了。”女人溫柔地說道,“要我幫您熱一杯牛奶嗎?(法語)”
“不!!!”
女人看了一眼在他剛才的暴行中滿目狼藉的房間,對那些受損的精美物件并不理會,卻十分心痛地把散落在地上的一些紙張一一撿起,在燈下細細察看。
“這段曲子多美呀,用小提琴來演奏是最好的。明天您的新劇《啞仆》就要公演了,我還以為您今晚會十分高興呢。(法語)”
王爾德看着她,突然覺得比剛才更加毛骨悚然。這個女人完全無視了眼前的一切混亂,眼睛裏只有一種聖徒般的虔誠。
“什麽公演,在哪裏公演(法語)?”
“當然在這裏,難道還有比巴黎歌劇院更适合您作品的地方嗎?”女人驚訝地對他露出一個微笑。“明天克裏斯汀會出演劇中的啞仆,她明明唱的那麽好,他們卻讓她演一個啞巴……”
“今年是哪一年?”王爾德突然問道。
“您說什麽?(法語)”
“我問你今年是哪一年?(法語)”
“1870年——您這是怎麽了,哪裏不舒服嗎?”女人終于放下了紙張,走到王爾德身邊去。他已經不能理睬她了,1870年,他竟然回到了三十年前!這裏是他曾經生活過的巴黎嗎?在愛爾蘭,是否還有一個十六歲的自己?
“您最近太累了,還是再睡一會吧,房間我會收拾好的。”見他又沉入自我當中,婦人只能開始自言自語。她嘆了口氣,重新把床上亂成一團的被褥理好,撿起扯壞了的帳子,又走到鏡子前把布重新遮上。“我上去了,早上給您送新鮮的牡蛎來。”
王爾德低頭看自己的手,它們看起來養尊處優,指節修長,一看就知道是一雙介于青年和中年之間的男性的手,而且是一個鋼琴家的手。他又站起來把自己和床柱的高度比了比,估計這具身體的高度和原本的自己差不多,可以算得上颀長。光論體格而言,他現在的狀況比起原來那個服過勞役,喪母喪妻,重病纏身的自己不知道好了多少。如果沒有那面鏡子,他怎麽也想不到這個堪稱優雅的身軀之上,會架着那麽一張面孔。這簡直是一個不用帶面具就能去參加假面舞會的假面人。
往事在腦中一一浮現,他漸漸忘記了容貌帶來的恐懼,而想到了自己潦倒的命運。現在是三十年前,自己沒有進牛津,波西還是一個孩子。如果能夠改變——如果能夠拯救——
王爾德心中升起一股沖動,幾乎想要立即動身前往故鄉都柏林,但是他怎麽去,以什麽身份去呢?以他現在的這付尊容,根本無法出現在人前。他甚至想幹脆去殺死使他身敗名裂的昆斯伯裏侯爵,以便永絕後患。但是他的前半生平順無憂,連兔子都沒有殺過,殺人只是郁憤中的空想罷了。
無論如何,活着,就還能做點什麽。王爾德想道,同時感到一陣疲累席卷而來,便倒在床上睡着了。
自從被判入獄後,他已經很久沒有這麽踏實地睡過了。既沒有噩夢的侵擾,也沒有病痛的折磨。當王爾德再次醒來的時候,他感覺自己好像獲得了新生。四周還是黑暗的,蠟燭已經燃燒了一半。但是又不像是昨晚剛剛醒來那般黑暗。他直覺自己睡了八,九個小時,此時應該是下午了。房間裏被整理得井井有條,他坐起來,看到了明顯被精心收拾過的餐桌,桌上的牡蛎,培根,蒜蓉小面包和咖啡的香氣讓他立即饑腸辘辘起來。
‘這個人簡直像是個住在地下室裏的王子。’王爾德想到。他從床上跳了下來,大不走到到桌前,毫不猶豫地享用起來。帶着天然奶油味的牡蛎是他身敗名裂後久違了的,桌上甚至還有一個裝着葡萄酒的水晶酒瓶。
‘也許他真的是一個倒黴的王子呢,哪怕是法國國王長成這樣,也只能住在地下室裏了。’他開始猜測‘自己’現在的身份,昨天的那個婦人看起來受過良好的教養,像是貴族家裏的高級女仆。她那種走路輕盈無聲的姿态不經過刻苦的練習是不可能達到的。如果‘他’真的身份高貴,那麽接下來的事情就好辦了很多。但是怎麽才能弄清楚這些情況呢?他端着咖啡杯,開始四處探索起來。
立刻,他開始詛咒:“見鬼,我竟然住在一座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