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3章

真正的生活,通常不在我們的掌控之中

——王爾德

之前周圍一片漆黑,他沒有看見牆壁,還以為是因為這個卧室特別大的緣故。誰知道這根本就不是一個房間,而是三面環水的,一面封閉的孤島。在鋼琴後有一個小平臺,像是一個袖珍版的碼頭。一艘細長的,威尼斯風格的小船靜靜地等待着它的主人,卻等來了一個對着船篙束手無策的家夥。王爾德不是沒有和友人泛舟湖上過,但是只要他在船上,想要往左必定往右,想要前進必定轉圈,有別人在尚且如此,不用說他一個人貿貿然把船撐出去的後果了。他用那根長長的船篙向下戳了戳,水面上只剩下小半截,棄船走出去的話就直接沒頂了。

兩年的鐵窗生涯讓他特別厭惡這種被囚禁的感覺,現在唯一出去的指望就是昨晚來看過他的那個婦人了。王爾德站在碼頭上發了一會呆,決定去研究一下那個婦人撿起來的那些紙張,然後再讓她把自己帶出去看《啞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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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歌劇院的舞臺上,最後一次排練正緊鑼密鼓地進行着。一個外面套着女仆裙裝,裏面穿着男人的長褲的女孩站在盛裝的女伶卡洛塔身邊,就像是一朵百合花開在聖誕花的旁邊一樣。她就是剛剛從歌劇伴舞轉職成表演者的劇院新秀克裏斯汀。卡洛塔用扇子遮住只在正中塗紅了一點的嘴唇,放聲唱道:“可憐的男人,他還不知道自己受了欺騙!啊啦啦啦啦啦啊啦啦啦啦啦啦——親愛的你雖然不能說話,卻能在丈夫出門的時候安慰我。”她一邊唱着,一邊揮動扇子,做出和克裏斯汀眉目傳情的樣子。克裏斯汀向她傾身作出迎合的姿态,眼角的餘光一直在往看臺方向掃視。現在戲劇尚未開場,一層層的看臺包廂空無一人。她閉着眼睛都知道,其中哪一個是屬于‘他’的。

只要有‘他’在,那個眉飛色舞的卡洛塔很快就什麽都不是了。

我才是被音樂天使選中的人。

她淡淡地微笑着,又低頭和舞臺下的一個打扮時髦的男青年對了一下目光。對方馬上一臉癡迷地站起來鼓掌,克裏斯汀心中十分安定。

好像是一夜之間,才華,名聲,愛侶,前程,什麽都有了。

從小在巴黎歌劇院長大,她很清楚自己現在的歌喉遠遠淩駕于任何當紅演員之上,更清楚‘那個人’的歌聲,要比自己美上十倍。每次聽他的歌唱,就好像有一把大提琴撥動了心弦,低沉時如同海浪嗡鳴,高昂處猛然響徹雲霄。她毫不懷疑只要他公開亮嗓,就連皇家禦用的樂師也會黯然失色。

但是七年來,她從未當面見過他。

她叫他導師,音樂天使,守護天使,他從未說出自己真實的名字。

那個人就好像只作為聲音和樂譜存在一樣。

這時候,臺上所有演員合唱的“Shame,shame,shame!”(羞恥啊,羞恥啊)驚醒了她,她連忙和卡洛塔一起走到中間,和兩側的演員一起擺了一個造型,幕布緩緩落下,這一場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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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看臺還是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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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爾德坐在燭光下,無意識地輕輕摩挲着手下的紙張。餐桌上吃了一半的牡蛎已經被他徹底忘記了。地下室一直暗沉沉的,他都不知道自己看了多久,好像只有一會兒,又好像已經過去了一整天。

紙上的那些符號和樂譜,他應該是看不懂的。但是不知道為什麽,眼睛只要略一浏覽,就有鋼琴和小提琴的曲調在腦中演奏起來,悠揚長笛緊随其後,不時還有穿插的鼓聲。

與這些音樂相配的詞句既有五步抑揚格的韻律,又包含了一個故事的起承轉合。到了劇情的高潮部分,詞句契合着音樂,音樂烘托着詞句,光是這麽一看,就覺得唇齒留香。

王爾德十多歲的時候,還是一個名副其實的書癡。無論是史詩,神話故事,近代詩人的詩集,通俗小說,藝術評論,人物傳記,他什麽都看,囫囵吞棗般不求甚解地一本接一本,并從中感受到無上樂趣。但是年歲漸長,他的口味也挑剔起來。到了自己也寫書成名的時候,就基本不細看書店裏新上架的作品了。因此這種震撼靈魂的快樂,他已經許久沒有體會到了。

故事本身其實很簡單,讓他驚嘆的是劇作者的細膩和收放自如。在他的筆下,無論是主角還是配角,無論其地位尊卑,每個人物都各自有着強烈的個性;而在他的音樂中,這種個性被體現得淋漓盡致。而且這種手法不但沒有讓整個故事變得雜亂,反而把主線凸顯得更加分明。劇作者好像特別熟悉人性中瑣碎,算計,自私,自憐的部分,用誇張的舞臺手法表現出來,反而別有一種明快的喜感。

“閣下,我把晚飯送來了。”一個女聲突然在近處響起,“再有一個小時《啞仆》就開場了,我來提醒您一聲。”

王爾德正看到忘情之際,整個人都吓了一跳。他發現昨晚的那個婦人又出現在房間裏,立即站了起來。碼頭上空空蕩蕩,她是從哪裏過來的?

“夫人,”見她放下餐盤,收拾了之前的食物就要離開,王爾德急忙用法語說道:“我想到包廂用餐,請幫我端過去。”

婦人毫無異議,轉身就向那塊遮了布的大鏡子走去。王爾德一看到這面鏡子,就額頭發麻,脊背發涼。仿佛那張可怕的臉不是長在自己身上,而是藏在鏡子裏一般。婦人伸手在鏡子旁的一個鍍金燭臺上一扳,鏡子竟然從下往上掀了起來,露出一條長而黑的甬道。她拿了一個燭臺架上的蠟燭托放在餐盤上,走進了通道。

王爾德嘆為觀止,急忙跟上。通道裏的牆面上也固定有銅雕燭臺。見婦人徑直向前走,他學着她剛才的樣子扳了一下,那扇‘門’無聲地關了起來。

甬道裏有一股封閉久了的潮濕氣味,道路傾斜向上,走一段路還會有一個分岔口。如果不是有人帶路,王爾德只怕不知道會走到什麽地方去。

他越走越驚奇,因為母親喜歡巴黎,從小他們兄弟每年的暑假都是在巴黎度過的,當然也到巴黎歌劇院看過歌劇。誰能想到這個聞名歐洲的大劇院不僅有地面上輝煌的建築,還有這麽多比劇本還要精彩的秘密?

經過了三四個岔口,婦人終于停了下來,又扳了一下牆上的燭臺。整個通道頓時一亮。從地下室醒來後就一直在黑暗中的王爾德眼中一下子被照出了淚水。婦人吹滅了蠟燭,引着他繼續往前走。王爾德發現這裏好像是一個演員的化妝間,梳妝臺上放着鏡子和一些零碎飾物,他剛剛出來的地方也是一面穿衣鏡。不知道這具身體的原主是自負俊美得別有風情,還是喜好自虐,才會做出這種安排。

他一走到外面,呼吸到地面上久違的空氣,立即下意識地往後縮,用手擋住了臉。婦人回頭看了看他,驚訝道:“閣下,您沒帶面具嗎?”

王爾默默地看着她。

婦人誤以為他心中不悅,急忙說道:“您上個月訂的新面具已經送到我這裏了,我立即去給您拿來。”

婦人推門出去了。王爾德突然聽到外面有兩個女孩子說話的聲音,急忙躲回了鏡子內側。

“克裏斯汀,就要上臺了,你快點兒。”

“梅格,我去換一雙鞋子就來。”

輕快的腳步聲跑進了房間。王爾德隔着玻璃,也能猜到大約是一位迷人的少女。

她似乎在鏡子前停下了。王爾德一陣緊張,奇異地覺得對方正透過鏡子看着自己。

“導師,”少女輕聲說道:“您來看我了嗎?今天晚上卡洛塔是主角,我演一個男扮女裝的啞仆。您教了我一切,當觀衆為我的歌聲鼓掌的時候,他們聽到的其實是您。和卡洛塔聲嘶力竭的歌唱相比,我多想讓觀衆聽一聽您的天籁之音啊。”

“克裏斯汀,你好了沒有?卡洛塔夫人在找你!”另一個女孩的聲音又在門外急急地響起來。克裏斯汀伸手撫摸了一下鏡面,又匆匆地跑了出去。

“閣下,您的面具來了。”女孩離開不久,婦人就轉了回來。

王爾德從鏡子後面走出,婦人手裏捧着一個包裝精美的大盒子。他打開盒蓋,裏面鋪滿了細細的碎紙和木屑。盒子很重,但是從木屑中拿出的面具就像一張紙一樣輕。他揭開了面具外的最後一層薄紙,把它戴在了臉上。

面具表面是白色的亞光質地,透着一點淡淡的藍色。放在盒子裏并不顯眼。但是當王爾德瞥向鏡子的時候,卻大吃了一驚。

如果說他之前的臉就像面具似得,那麽現在那個拙劣的面具上就貼上了一層真實的皮膚。他臉上的每一個畸形的部分,都被面具完美地修複了。而完好的半邊臉頰,額頭和嘴唇,則完全展露出來,好像這個面具就是他臉上缺失的那一塊拼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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