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全)

第56章 (全)

人是理性的動物,但當他被要求按照理性的要求行動時,可又要發脾氣了。——奧斯卡·王爾德

沒有帶上男仆,勞爾一個人上了三樓。書房和側室依舊是老樣子,那些小提琴的碎塊還在原地。他稍稍打量了一番,就打開了老夏尼子爵的卧室。

和衆多貴族家庭一樣,老夏尼子爵夫婦一直是分房而居,雖然兩個人的卧室都在三樓,卻是在相距最遠的兩側各有一個主卧。數年過去,勞爾對父親的印象已經淡化了許多。但是推開門的時候,風 還是有一種即将再次面對父親的感覺。他在門口猶豫了一刻,大步走了進去。

衣櫃被拉開,床頭櫃被翻亂,連放花瓶的矮幾下的小抽屜都被整個拉出,裏面的東西一股腦兒翻到在地上。夏尼子爵生前十分喜愛精巧的玻璃制品。一只彩色玻璃的小臘腸犬砸到地上,尾巴斷成了兩截。

勞爾越翻越是急躁,這些小東西裏,有很多并不是屬于父親的。他還認得戴先生常常佩戴的藍寶石胸針,黑色翻邊的羊皮手套和一根寶石杖頭的小手杖。衣櫃裏的既有父親的禮服,也有戴先生在宴會時穿過的燕尾服。帽架上挂着兩頂禮帽。

很多東西,他原本都以為克裏斯汀當年帶走了的,竟然都在這裏!那麽克裏斯汀離開子爵府時,到底帶走了什麽?

勞爾把地板上的零碎掃到一旁,拿起了一本巴掌大小的筆記本。第一頁是兩行埃及象形文字,明顯出自于父親之手:

‘他從我身邊經過時,

就帶走了我的心。’(1)

勞爾慢慢地跪坐到了地上。

他的頭腦突然十分清晰,好像阻擋在眼前十多年的迷霧一下子消散了。他看到年輕的戴先生和父親在玫瑰花園中并肩而行,父親側頭凝視的眼神,以及仆役們私下傳遞的目光。

那片花園,就在母親主卧的窗下。

這原本算不了什麽,勞爾閉上眼睛,音樂家和小貴族,不過是巴黎轶事中微不足道的一條。等到熱情過去,戴先生可以繼續載譽游歷,到奧地利,威尼斯去演奏他的小提琴。父親也可以繼續做他的夏尼子爵,也許再遇到下一位藝術家。

但是父親過線了,他們都過線了。

原本計劃去歐羅巴巡游的戴先生在子爵府一住就是四年,期間與子爵本人形影不離。正當年的子爵夫婦沒有再生下一兒半女,而喪偶多年的音樂家拒絕再婚。轶事變成了醜聞,而就勞爾對母親的了解,夏尼子爵夫人最怕的就是醜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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勞爾撿起了那只斷了尾巴的小狗,突然想起母親俯視克裏斯汀的表情。她含笑看着滿地亂跑的小女孩,就像看着一只路邊肮髒的小狗。克裏斯汀總會甜甜地向她問候,然後勞爾記得自己會跑過去,拉着她的手跑出母親的視線。

那本本子并不厚,第一頁過後有時用炭筆勾勒的男性背影,有時是幾個音符,一段異國文字,有時也會看到墨綠色的另一種筆跡。

他其實早就知道了,勞爾想,他早就知道,但是他什麽也沒有做,只是盡量回避。懷抱着僥幸心理,目睹了一場延續多年的災難。

------------Tuesday-----------

“大人,這是今天的報紙。”史哲姆輕手輕腳地走進了卧室。已經過了晚餐時間,卡特伯爵卻還靠在床上。這種對于貴族們司空見慣的情況,對這位年輕的伯爵來說卻不尋常。在幾天之前,他還整天埋首在家族卷宗和各種課程之中,完全摒棄了個人的娛樂活動,可是現在連着三天,伯爵閣下都沒有出過自己的卧室。

對此,卡特夫人聽之任之,府中也沒有第二個人有資格提出異議。有些高級女仆私下裏議論,說卡特伯爵發奮起來和夫人如出一轍,懶散起來又與老伯爵一脈相承,血統果然毫無疑問。

卡特伯爵的第一次議會之行說不上失敗也說不上成功。說不上失敗,是因為他一個字都沒有說;說不上成功,也是因為他一個字都沒有說。

據坐在他側面的議員回憶,這位第一次參加議會的新成員禮儀周全,舉止典雅;在争辯的雙方唇槍舌劍的時候不動如山,有一種淵渟岳峙般的風範。

“還有什麽事,史哲姆?”王爾德接過報紙,見自己的貼身男仆仍然立在床前,随口問道。

“沒有其他事了,大人,容我告退。”史哲姆立即恢複了向來的利落,躬身離開房間。

剛才在看着伯爵大人的時候,他突然有一種奇怪的感覺:眼前的卡特大人和之前仿佛有些不一樣了。

王爾德一手抖開報紙,一手枕在腦後,只看了一眼首版的标題,就不由坐了起來:

《往日重現:夏尼子爵因情殺人》

這篇報道十分具有文學氣息,不僅詳盡地敘述了夏尼子爵在尋歡作樂時為了争一位美人,不惜砸開了自己朋友的腦袋的創舉,也順便回顧了幾起近期的同類型案件,死于同樣‘事故’的老卡特伯爵被重點點名。王爾德一邊讀着這篇把生活變成藝術的佳作,一邊不得不清醒過來,開始構思發給魅影的下一封電報。

----------------Saturday---------------

自從王爾德當面對克裏斯汀說過:“歌劇魅影已經不在了。”之後,他就像是往自己的頭頂上抛了一把刀子,随時在等待它俯沖下來。此時看到這篇報道,頓時有一種刀子不巧紮中了別人的心虛感。案件本身的嚴重程度并不符合标題,被夏尼子爵砸傷的人昏迷不醒,至少還活着。不幸的是,被他砸中的是一位出身高貴的律師。事實上,這位律師之所以是律師而不是男爵,只是因為他不是家中的長子。

舉辦沙龍前背誦的名單發揮了作用,王爾德立即想起這個受害者也曾是他邀請的客人之一。從報紙上過于翔實的報道來看,他和夏尼子爵的悲劇也是因為他在争吵中提到了新婚的子爵夫人。

那一晚,這群年輕人和平常一樣在一位頗有名氣的交際花別邸中聚會,有一位端酒的女仆相貌有幾分肖似克裏斯汀,被夏尼子爵的朋友們看出來了。其中的那位律師不僅上前調笑拉扯,還在夏尼子爵出面阻止後喊出“怎麽,你心疼了?也對,她和你美麗的子爵夫人可是同一類的女人!”,徹底惹怒了帶着七分醉意的勞爾夏尼。

他本就有意灌醉自己,加上周圍不斷地起哄勸酒,看東西已經有了重影。一聽到這句話,只覺得胸口的一腔混沌直沖顱頂,操起手邊的木椅就掄了下去。

勞爾只覺得自己砸中了一個硬中帶軟的東西,椅子從手上滑了出去,耳邊猛地一靜,然後充滿了令人難以忍受的噪音。

在被幾個人壓住的時候,勞爾的印象只有眼前的一片紅色,讓他有一種飄飄然的快意。

無論是戴先生,父親,母親,他們臨死之前,一滴血都沒有流,好像血液早在他們一天比一天更蒼白的皮膚裏幹涸了。

紅色的血,真好。

他大聲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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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裏斯汀坐在餐桌旁,手邊是油墨未幹的早報。她擡起眼睛,空蕩蕩的大廳裏沒有一個能說話的人。勞爾完了,夏尼家也就完了。他們這一支早就衰敗,空有子爵的名號,影響力卻根本比不上那些後晉的新貴。何況勞爾沾上的是人命案子,雖然那位律師還沒有斷氣,但報紙上已經卯定了他殺人的罪名。法律和宗教都要求公民絕對純潔,連微不足道的偷竊都會被判十年勞役,像這樣的傷人甚至殺人案,一旦上了法庭,就是無法開脫的絞刑。

在那位律師家人的口中,這起案子已經成為一個檢驗法蘭西司法公正的關鍵大案,兇手必須受到嚴懲。

克裏斯汀垂下眼睑,再次掃視了一遍報紙上的标題,終于站了起來。

她知道沒有這麽容易。命運不會就這樣放過她的。從她出生以後,路從來就沒有好走過。

那些歡樂的時光、短暫的幸福,都是用來毀滅,用來打碎的。

她沒有召喚女仆,快步走進了卧室,以一種久違的敏捷脫掉了身上的居家服,換上了一條暗綠色的綢裙。戒指和耳環都被扔在了桌上。也許到最後,這些東西能有幾塊面包的價值。

維持了數月的步态和儀容從她身上消失了,她匆匆跳上子爵府馬車,臉上帶着一個一無所有的人所特有的神情。

她要去見勞爾夏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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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爵的頭銜讓夏尼先生沒有和在押的那些巴黎的蠕蟲關在一起,不過也僅止于此了。看守剛開始對他還算巴結,但是在他的那些朋友們都離開之後,往地上吐了口唾沫。

“又是個窮鬼老爺!”

那些人沒有塞給他半個法郎。

勞爾只覺得腦中有一根琴弦在來回拉扯,胸腹像是燒灼一樣痛,卻又什麽都吐不出來。右腿不知道被誰踹了幾下,伸都伸不直,一只眼睛也是模糊的。

在秋日這麽折騰了半晚,他的臉頰泛起不正常的紅暈,連叫了幾次水,卻沒有能喝到一滴。

他就這麽半死不活地靠在牆上,低聲嘟哝着:“克裏斯汀……克裏斯汀……”

記憶又回到了那一個冬日,他站在門口,看着自己的朋友提着一個陳舊笨重的行李箱,一跤滑倒在雪地裏。

她身上那些閃閃發亮的東西都不在了,過大的鬥篷絆住了她的腳。周圍站着不少仆人,但是沒有一個走上去把她拉起來。

女孩掙紮着爬了起來,頭發和衣服上都挂着灰色的雪。她顧不上這些,眼睛焦急地在人群中逡巡。

勞爾悄悄往後半步,讓自己完全躲藏在窗簾後面。天鵝絨的流蘇連他的影子都擋住了。

不能讓她看見,如果她哭着要留下來……他又能幫她什麽呢?

“克裏斯汀……克裏斯汀……”他一邊神經質地重複着,一邊輕輕發着抖。

雪地裏的小女孩沒有哭,女仆把她抱上馬車,她乖巧得就像是一個娃娃,被悄無聲息地丢棄了。

To be continued……

(1)這句話是埃及法老寫給自己的皇後的,到底是哪位法老寫的版本衆多,一般認為是阿赫那頓寫給‘來自遠方的美人’納菲爾提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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