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伏淵沉海(4)

第004章 伏淵沉海(4)

重朝和醫生寒暄了一會兒,見他依依不舍地把錦旗交給前臺妹子,忙對他說:“等我的病治好了,再給醫生你送一面錦旗。”

醫生十分激動,一把抓住重朝的手:“那我可真是謝謝你了!”

“不客氣不客氣,這是醫生你應得的。”

沒想到醫生居然這麽喜歡錦旗,重朝在心裏給自己點了個贊,又誇了醫生幾句就告辭了。

咨詢室外的街道上,圍觀的路人早已經散去。

重朝随意掃了一眼,就不在意地向附近的車站走去。

他運氣不錯,剛到站就坐上了車。不過車上人有點多,他沒看到空座,只能站在靠近後門的地方。

車輛緩緩啓動,轉過一個十字路口,重朝心頭忽然一跳。

他感覺到,有一股注視突兀地落在他背上,視線冰冷陰森,如有實質。

怪異的感覺讓他頓了兩秒,才想起來要轉頭,仔細觀察一下車裏的乘客。

沒什麽異常。

年輕的乘客不是在玩手機,就是靠着車窗在打瞌睡。

年紀大一些的乘客聊天聊得起勁,一個大爺還對坐在他邊上的小姑娘陰陽怪氣,指責小姑娘不肯給他讓座。

小姑娘額頭上全是冷汗,臉色白得吓人,卻依然好聲好氣地解釋:“大爺,我今天實在不舒服。平時我肯定給你讓,但現在我真的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

大爺才不聽小姑娘的解釋,不依不饒指責着,前座一個紮小辮的文藝青年聽不下去了,站起身給大爺讓了座,又勸了大爺幾句。

大爺立刻調轉矛頭,一屁股坐在座位上,辱罵起文藝青年,說他像個二溜子。

文藝青年臉色漲得通紅,看起來很想罵回去,但最終,還是因為大爺的年紀放棄了。

重朝收回視線。

很普通的糾紛,沒什麽異常。

所以那股視線是從哪裏來的?

或者說……那道注視真的存在嗎?

他是不是,又出現幻覺了……?

這個病真的好麻煩啊。

重朝摸了摸背包,愁眉苦臉地嘆了口氣。

早知道他就把藥帶上了,下次,下次一定要按時吃藥!

……

下了車,重朝一路走回玉磬苑小區,果然沒再感覺到什麽不對。

他愈發确信自己的猜測,連忙加快腳步,匆匆和正在喂貓的熟人打了個招呼,就往家裏跑去。

“朝哥,下午——”

住他家樓上的熱心青年手都沒來得及放下,就見重朝一陣風似的從身邊刮過,快樂的表情頓時一呆。

“——好!哎!不是!朝哥你要去哪兒,這麽着急幹嘛?”

他趕緊回過身,重朝已經沖進單元樓的大門,将他的問候遠遠抛在腦後。

“……啊?”熱心青年更迷茫了,“這是怎麽了嗎?”

他細長的、流淌着的觸須抓着幾塊不知道是什麽東西的殘骸,胡亂揮舞了幾下,粘稠的液體滴答、滴答落在水泥地上,濺開淺色的痕跡。

“咪咪!”

那只被重朝帶回來的B級異化種沖他露出鄙夷的眼神,翻了個身,一邊往嘴裏塞着殘骸,一邊癡癡望着重朝離開的方向,橙黃色的眼睛裏全是歡喜。

“咪~”

熱心青年聞聲臉色一沉,冷笑道:“別想了,他把你交給我,就說明他沒有養你的意思。你也別想着摸到他家裏去,就你這點實力,壓根不配。”

“咪——!!”B級異化種猛地扭頭,對着熱心青年怒目而視。

熱心青年嗤了一聲,一把将殘骸塞進它嘴裏:“吃你的吧,別做夢了!”

……

重朝坐電梯上了樓,剛走出梯廂,就見鄰居宗應谕來叫他吃晚飯。

他稍微猶豫了下,不想讓宗應谕擔心他,只能硬着頭皮跟在對方身後,走進了對門的房間。

坐立不安地吃完飯,他又接到了導師的電話,詢問他開題報告寫得怎麽樣了。

重朝這才想起來開題也是要答辯的,登時如遭雷劈。

他絞盡腦汁,東拼西湊,勉強應付過導師的提問,立刻撲倒在宗應谕家的沙發上,有氣無力地撲騰了兩下。

宗應谕忍俊不禁,上前拍拍他:“你開題是下周一交?今天周二,努努力,應該能寫完。”

“啊嗚!”重朝哀嚎一聲,蔫蔫地摔了兩下抱枕,眼瞅着馬上就八點四十,只能垂頭喪氣地收拾書包,回自己家寫開題報告去了。

多虧導師之前發出的靈魂提問,重朝吭哧了一會兒,思路竟然漸漸順暢起來。

他想了想,有些激動地拍了拍專業書,唇角漸漸咧開歡快的弧度。

夜更深了。

漆黑的天空中,稀疏的星星在閃爍。

夜風從敞開的窗戶裏吹來,蟲鳴融化在初秋獨有的涼意裏,刺激着露在衣服外的皮膚。

重朝摸了摸手臂上豎起的汗毛,正在按方向鍵選詞的右手猛然僵住。

……他回家以後,有打開過窗戶嗎?

冷風好像變大了。

淡淡的煙草味混在風中,湧進重朝的鼻腔。

重朝的手指緩緩離開鍵盤,一點點回過頭去。

他家主卧的窗戶不知道什麽時候被打開了,窗紗不見了蹤影。

一個紮着小辮、穿着不規整襯衫的男人正靠坐在窗框上,一只手捏着香煙,一只手搭在膝蓋上,安安靜靜注視着他。

男人的氣質有些頹廢,像是那種文藝青年,眼神疲憊而憂郁。

重朝記得這種注視,也記得這個男人。

下午在公交上,和老大爺産生糾紛的就有他一個。

他怎麽會在這裏?

重朝稍微擡起頭,撞上了文藝青年掂量的目光。

哦,對,短視頻教程裏有說過,這種突然出現在家裏的陌生人,很可能是入室搶劫或盜竊的壞人。

這時候該做的不是沖上去,而是悄悄退到安全的地方,然後報警。

可是,這個男人沒給他直接退開的機會啊??

重朝捏緊手指,迅速而果斷地緊張起來。

文藝青年眼中染上幾分嘲諷。

他從窗框上坐起來,心不在焉地擡起手,将香煙按滅在左手掌心。

燃燒的煙蒂瞬間将他掌心燙傷,他卻像是感受不到疼痛一樣,死死盯着重朝略帶迷茫的面孔。

“是我小瞧你了。”

他喃喃道,臉上的表情似哭似笑。

“我居然真的猶豫過,多可笑啊。”

重朝有點懵:“……啊?”

這個大兄弟的精神狀态,怎麽有點兒奇怪?

文藝青年盯着他的眼睛,神經質地哆嗦了幾下,目光有些渙散。

“我該想到的,我早就該想到的。像你這樣敵我不分的殺星,畸變前也該是個沒有感情的反社會分子。”

“我居然猶豫過,覺得你現在還沒有犯過罪,就這樣殺死你對你不公平。”

“我為什麽會猶豫?我為什麽要猶豫?”

憎恨爬上文藝青年的臉龐。

他輕聲地反複質問着,語氣充斥着發洩般的癫狂,也不知道是在質問重朝,還是在質問過去某個時刻的自己。

“呃……你還好嗎?”重朝更迷惑了。

他覺得這個突然爬他窗戶的文藝青年精神狀态比他還糟糕,稍微想了想,臉上多了點同情。

“你最近情緒是不是不太對?偶爾還會看到奇怪的東西?我覺得你可以去寧安心理咨詢室看看,那裏的醫生醫術很高明的,是神醫!”

“神醫?”

文藝青年停下自言自語,視線重新在重朝臉上聚焦。

他古怪地笑了下,眼中恨意越發濃烈。

“原來是這樣。原來你們是一夥的。難怪上輩子你會放過他。”

重朝一頭霧水:“啊??”

文藝青年撐了下窗框,躍進卧室。

黑色皮鞋踩在地板磚上,卻沒有發出一絲一毫響動。

他就像是一陣夜風,輕飄飄逼近重朝。

“我是不會相信你任何話的,欽天司。”

他舉起了被燙傷的左手,風在他的掌心凝聚,顯現出刀刃般鋒銳。

“你當我沒有見過嗎?上輩子我可是親眼看着你殺死一個又一個無辜的人,無論他們怎麽哭求,你都沒有停下動作。”

那時的他已經失去了行動能力,躺在冰冷的地面上,看着雨水将血色一點點沖刷幹淨。

一具又一具失去溫度的屍體被扔在學校操場上,學生們驚懼的哭聲回蕩在教學樓之間,如同指責他無能的哀鳴,刺激着他的神經。

文藝青年的目光又開始渙散。

他的語氣滿是憂郁,但也充斥着堅定。

“你是一個怪物。”

“你殘忍、冷血、扭曲。”

“你沒有一丁點人性,注定要和人類為敵。”

文藝青年垂下頭,怪異地笑了一聲。

他注視着重朝淺色的眼瞳,一字一頓道:“你根本不配披着這身人類的皮!”

“轟隆——!”

一道閃電劃破夜空,雷鳴聲爆開,暴雨毫無預兆地傾盆潑下。

卧室書桌上冷白色的臺燈閃了閃,房間裏的光線短暫暗淡片刻,重新恢複正常。

文藝青年渾身肌肉緊繃,捏緊了手中的風刃,陡然停下靠近重朝的腳步。

好像有什麽東西蘇醒了。

恐怖的預感讓他毛骨悚然。

他定了定神,擡眼看去,重朝推開電腦椅,慢慢站起了身。

那張俊秀的面孔褪去了所有情緒,右眼下淺紅色的淚痣愈顯妖異。

他看到了重朝的眼睛。

原本就淺淡的瞳孔完全失去了色彩,仿佛被冷光籠罩的玻璃珠,沒有一絲溫度。

他感覺到了壓抑,呼吸突然變得困難。

意識莫名飄忽,視野也變得黯淡。

他的眼前出現了幻覺,一道無法描述色彩的光從天邊倒懸而來,整個世界好像要被這道光消融。

文藝青年瞳孔散大,呆呆地張開了嘴。

……他真的看到了光。

難以描述的、絢爛明亮的光。

它沒有來處,溫柔地掠過卧室上空。

棕紅色的衣櫃門在光裏消融一角,如同被擦除一般,無影無蹤。

他的呼吸開始急促,面如金紙,無意識地張着嘴,從喉嚨裏擠出長長的氣音。

他面部的肌肉神經質地抽搐着,好半天,卻只說出一句話。

“原來……你早就不是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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