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伏淵沉海(11)
第011章 伏淵沉海(11)
戴興業以前就不是個多有道德的人,現在他不是人了,人類的道德就更約束不到他。
他在洞裏躲了兩天,縱然S級異化種還有些不甘,但有工作要忙,最後也只能憤憤丢下他,出差去完成異管局的兼職。
他多觀察了一陣,确認大蜥蜴是真的走了,立刻抱着掃帚從洞裏爬出來,跑回家洗了個澡,然後——
直奔他這兩天早就選好的目标。
秋分将至,下午六點半,太陽開始落山。
西邊的天空被染上一片絢爛的橘黃色,一團團雲彩燒成濃烈的紅。
年輕的單親媽媽推着電動車,載着女兒囡囡回到了小區。
早兩年她死在入室搶劫犯手中,當時就已經完全異化,變成了一朵巨大的玫瑰花。
但她的女兒囡囡被她保護得很好,除了高燒傷到過大腦,至今仍是純粹的人類。
囡囡很乖,是她的心頭肉。
為了女兒,她總是很努力掩蓋着自己與人類的不同,可惜她對自己的特質掌控不足,時不時就會出現這樣那樣的纰漏。
幸好重朝在她身上留下了一道印記,讓她在普通人眼中繼續維持着正常人類的樣子。
她還能繼續工作,繼續接送女兒上學,除了不再是人類,過得甚至比生前更好。
囡囡的媽媽對重朝充滿感激和崇敬,非常渴望成為重朝的信徒。
然而重朝從來都不需要信徒。
相反,他想要過溫馨、平靜乃至枯燥的普通生活。
玉磬苑小區的異化種們不是很理解他的想法,卻無一例外,都願意遵從他的意志。
為此,哪怕他們看宗應谕很不順眼,也勉強和宗應谕維持着往來。
囡囡的媽媽也是這樣。
見女兒乖巧地和宗應谕打了招呼,囡囡媽媽露出個假笑,推着電動車繼續往前走。
果不其然,剛走到小廣場附近,她就看到背着電腦的重朝。
坐在車後座的囡囡很開心,叫了重朝一聲,用力揮揮手:“重朝哥哥下午好!你也放學了呀!”
重朝回過頭,臉上瞬間露出溫柔的笑容,幾步走過來,和囡囡打招呼。
“囡囡下午好啊。今天作業多嗎?”
囡囡撅了下嘴:“超級多!今天還有聽寫,但是媽媽今天要加班,我可能要到媽媽加完班才能寫完作業了。”
重朝憐愛地摸摸她的腦袋,提議說:“要不然等你吃完飯,就來我家,我幫你聽寫?”
囡囡頓時高興起來:“好啊好啊,謝謝哥哥。”
囡囡媽媽耐心聽兩人交流完,才對着重朝道謝。
重朝忙擺了擺手,表示不用那麽客氣。
囡囡媽媽笑着說:“我今早買了不少精排,是黑豬的,吃起來比較香,回頭到飯點了,我給你拿點兒已經紅燒好的過去。”
重朝還想推辭,但囡囡媽媽已經把囡囡抱下電動車,叮囑囡囡好好跟着重朝。
“朝朝,我去車棚放下電動車,你幫我看一會兒囡囡。”
重朝見她邊說邊往遠走,只好揚聲答應下來。
囡囡眨眨眼,見媽媽走遠了,迅速拉了拉重朝的衣袖。
她左右瞧瞧,确認周圍沒有其他人,就從背帶牛仔褲的口袋裏掏出一小包辣片,拆開分給重朝一半。
“快!重朝哥哥,我們現在就吃掉,不要讓媽媽和宗哥哥發現!”
重朝眼睛一亮,接過辣片,特別鄭重地點點頭,和囡囡交換了一個心照不宣的表情。
家裏有個天天說辣條不衛生的大家長,真是一件愁人的事情。
兩人火速解決掉辣片,也不敢多回味,心驚膽戰地将包裝袋“毀屍滅跡”之後,才稍微放下心來。
見媽媽還沒回來,囡囡拍着胸口說了幾句好險好險,重朝卻望着車棚的方向,露出困惑的表情。
他在原地站了幾秒,忽然說:“囡囡,我們過去找你媽媽好不好?”
囡囡擡起頭,有些不理解發生了什麽,但還是很乖地答應下來。
重朝牽起小姑娘的手,向車棚那邊走去。
随着距離的縮短,談話聲也變得越來越明顯。
囡囡媽媽的聲音充滿憤怒:“……你給我閉嘴!我家裏什麽情況和你有關系嗎?與其在這裏胡說八道,你不如想想自己該怎麽找個工作。你現在交的起房租嗎?”
和囡囡媽媽說話的男人被戳到痛處,當即惱火地嘶了一聲。
他馬上陰陽怪氣地反駁說:“哎呀,你這潑婦,怎麽說話的?男人的事業你懂什麽!”
“還有,我哪裏胡說八道了?是你老公沒有出差,還是你老公這兩年回過家?都沒有吧?既然沒有,你憑什麽說我胡說八道?”
“我和你老公都是男人,男人的事兒,我能不知道?”
“你們孩子都上小學了,結果當爹的幾年都沒回家,他到底是出差去了,還是不要你們娘倆了,你自己心裏清楚。”
囡囡腳步一頓,一些在高燒中喪失的記憶開始翻滾,眼神霎時有些發直。
重朝臉色大變,急忙伸手去捂囡囡的耳朵,但已經來不及了。
戴興業拔高聲音,用一種幸災樂禍的語氣嘲諷道:“你想自欺欺人就繼續這麽下去呗,我就多餘提醒你。”
“就你這潑婦樣,我看你女兒也差不多,壓根不值得同情。”
“你老公八成已經有了聰明的兒子,哪會在意你這個燒傻了的閨女?你最好祈禱他一直別回來,不然他指定是來找你離婚的!到時候我就看你們哭不哭就完事兒了!”
他的語速太快了,囡囡媽媽甚至都來不及阻止。
偏偏他吐字還很清晰,囡囡猛然被拉回注意力,哇地一聲嚎啕大哭。
“媽媽,爸爸真的不要我們了嗎?我同桌沒騙我,我真是沒有爸爸的野孩子?”
戴興業躲開囡囡媽媽抽過去的根系,樂道:“對頭!你爸不要你個小賠錢貨了!”
破碎而扭曲的畫面短暫閃過,最終融入一片深沉的海洋。
囡囡就像被悶頭敲了一棍,渾身發抖,眼前發黑。
她驚恐地伸出手,在空中亂抓:“媽媽!媽媽!水,好多水!!”
囡囡媽媽臉色大變,顧不上罪魁禍首,撲到女兒身邊,半跪在地上,按着女兒人中給女兒順氣。
“囡囡,寶寶,快呼吸!別怕,媽媽在,快呼吸啊!”
戴興業嘿地一笑,剛想再說幾句,餘光瞥見重朝的身影,當即重重一顫。
不是,這個小白臉怎麽會在這兒?!
剛才這裏明明沒有其他人的啊?
戴興業驚恐萬分,下意識向後退了好幾步。
重朝偏過頭來,那雙淺色的眼睛又一次失去了色彩。
空氣裏漸漸彌散起海風的味道,戴興業凄厲地哀嚎一聲,再也顧不上之前的計劃,轉身拔腿就跑。
他頭也不敢回,一路沖進花園,一頭紮進地洞,見重朝沒追上來,才驚魂未定地捶着心口,露出一個遲疑的表情。
不對勁啊……這個重朝怎麽神出鬼沒的?他真的只是普通的超凡者嗎?
……
重朝擔心囡囡的情況,沒有去追戴興業。
他看戴興業跑遠,就收回目光,從背包裏掏出濕巾,遞給淚流滿面的囡囡媽媽一張,又蹲下身,取出一張幫囡囡擦眼淚。
“囡囡,出差幾年是很正常的。”
他絞盡腦汁回憶自己看過的短視頻教程,在囡囡懵懂的視線裏篤定地說,“你爸爸肯定是出國去熱帶大草原挖煤了,他不是故意不回家,只是太忙了。”
“熱帶大草原信號本來就差,煤礦在地下,信號更糟糕。你爸爸在煤礦裏挖煤,肯定沒辦法聯系你們。”
囡囡似懂非懂地點頭:“所以我不是沒有爸爸的野孩子?我爸爸是個礦工?”
重朝道:“你又不是孫悟空,不可能從石頭裏蹦出來,當然有爸爸了。下次你的同學再問你,你就告訴他們,你爸爸在國外挖煤。”
他說着,轉頭向囡囡媽媽求證道,“榕姐,我說的對吧?”
不知道為什麽,這位剛剛還哭得很難過的單親媽媽露出了一個微妙的表情。
重朝沒能讀懂她這個表情,索性她馬上就點了點頭,贊同了重朝的說法。
“沒錯,你爸爸是個煤礦工人。”囡囡媽媽語氣奇異,“等他換班了,就會回來的。”
囡囡看了看重朝,又看了看媽媽,很快就相信了這個說法。
她有點疑惑地看着戴興業離開的方向,不解道:“那個叔叔不知道什麽是煤礦工人嗎?”
囡囡媽媽頓了下,不知道該怎麽回答。
重朝卻肯定道:“他不知道。他是個文盲,只會掃大街,根本不懂這些。囡囡你得好好學習,不然就會和這個叔叔一樣。”
囡囡驚恐地點頭,看起來大受震撼。
囡囡媽媽的情緒漸漸平複,哄了女兒兩句,把電動車鎖好,帶着囡囡和重朝一起回四號樓。
囡囡背着書包走在前面,海浪湧過,帶走了她激烈的情緒,帶來了關于她爸爸的答案,她深信不疑,反而變得非常快樂。
囡囡媽媽就有些沉默。
快到單元樓下的時候,囡囡媽媽突然輕聲問:“剛才那個人叫戴興業,對吧?他為什麽要搬到這個小區來?”
重朝腳步頓住,沉默幾秒,低聲說:“對不起,榕姐。是我建議他搬過來的。”
“我前幾天去鳳栖市面試,看到他因為建築工地的噪音發瘋,就有點同情他。我也沒想到他動作這麽快。”
“不,不用道歉。朝朝,這不是你的錯。”
囡囡媽媽也停下腳步,長滿了嘴巴的根系在地上緩慢擺動。
她揚起每一片綠葉,上面每一只眼睛都對上宗應谕冷漠的眼神,對宗應谕的漠然沒有太大反應。
她只是認真地說:“你是好心,一直想幫助我們。如果當時不是你把我……你告訴我玉磬苑的存在,我和囡囡早就沒法活下去了。”
她的老公也曾是個精英,但随着他沾上賭.博,一切就都變了。
他開始家暴、出軌、曠工,最後丢了工作,欠下大筆債務,狠心地抛棄妻女,和小三一起去別的城市逃債。
臨走前那個下午,這個人渣看到囡囡高燒,還覺得晦氣,動手打斷了她兩根肋骨,撞破了她的腦袋。
她沒有報警,以為到了晚上,這個人渣至少會回家睡覺,萬一有事還能搭把手,卻沒想到對方已經帶着小三逃之夭夭。
最終,受傷的她拼了命也沒能打過那個入室搶劫的強盜。
要不是重朝到的及時,高燒休克的囡囡也會死亡。
現在囡囡只是忘記了一些東西,腦子時靈時不靈,已經比她想象中要好很多了。
囡囡媽媽看着花園的方向,在心裏冷笑一聲。
她老公以前人模狗樣的,這個戴興業瞧着也差不多。
肯定是這個人渣騙了朝朝,這件事情她得和宗應谕好好說道說道!
……
……
月上中天,陰影籠罩了玉磬苑小區大部分地方。
戴興業縮在地洞裏,不是很敢回家。
在這裏,至少其他人考慮到小區的公共建築,不會下太狠的手,但回家以後就難說了。
泥土的氣息讓戴興業感到舒适,身上的靈源也因此運行得更加順暢。
他卻一點都不開心。
這麽些年過去,他覺得自己早已經成了精英,要不是特質屬于土系,他才不想接觸泥土。
【特質】、【靈源】,都是他在蛻變時從夢境中的雪山神廟裏學來的詞彙。
他其實不是很理解這兩個詞的由來,在他認知裏,【特質】類似于游戲裏的技能,【靈源】像是藍條,又像是經驗值。
他的特質是土系,想要快速提升能力,充滿泥土的環境會提供不少加成。
戴興業也不想把自己弄得灰頭土臉,但他想想小區裏那一大片S級甚至S級以上的異化種,就只能面目扭曲地繼續靠在洞邊。
一道細長的陰影迅速靠近他,不等他發現不對,就猛地綁住他,将他拖出地洞。
戴興業吓了一跳,條件反射叫了一聲,馬上就被另一道陰影狠狠抽了幾下。
他肝膽俱裂,顫抖着擡起頭,霎時呆住。
站在他面前的,并不是他以為的重朝,而是宗應谕!
流淌的陰影扼住他的喉嚨,戴興業滿臉呆滞,甚至都忘記了掙紮。
不是,等等,眼前這個人類的特質,為什麽和小白臉這麽像?
雪山神廟裏的石碑上不是說,不同的人特質有可能一樣,但力量表現絕對不會相同嗎?
戴興業有些搞不明白,但很快,窒息感就拉回了他的神智。
他恐懼地掙紮起來:“你、你要幹什麽?我勸你冷靜,不然我就大叫,如果重朝被吵醒——”
宗應谕瞥了他一眼:“多謝提醒。”
一道陰影落在戴興業臉上,咔嚓一下,卸掉了他的下巴。
更多的陰影彙聚而來,沖着他一頓亂打。
戴興業痛得哀嚎不止,但因為下巴脫臼,只能發出喳喳嗚嗚的哭聲。
他後悔不已,卻已經晚了。
……
重朝翻來覆去思考了一晚上,還是有些後悔。
如果他沒有勸說戴興業,戴興業就不會搬過來,樓下的鄰居也不會因此受到傷害。
他有些迷茫,第二天吃早飯的時候,多少就露出一些情緒來。
宗應谕看到了,卻沒有多說什麽。
他一如既往給重朝投喂了不少早點,直到重朝因為太撐放棄思考亂七八糟的東西,他才表示可以順路送重朝去學校。
重朝掙紮了一下,還是覺得坐私家車比坐公交舒服多了,老老實實背上包和鄰居一起下了樓。
推開單元樓大門那一刻,重朝似有所感,猛地擡起頭看向小道上的路燈。
一個穿着棕色格子衫的人正挂在那裏蕩秋千,一張青青紫紫的臉比前幾天更腫了。
重朝呆了呆,對上戴興業幽怨的眼神,嘴巴開合幾次,才勉強擠出一句話。
“他、這是在幹嘛……怎麽看起來……”
比我的精神狀态還要糟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