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伏淵沉海(28)
第028章 伏淵沉海(28)
重朝有些反應不過來。
他的鄰居,他一直覺得很可靠的、很會照顧人的鄰居,似乎正自己和自己吵架。
這樣的情形太眼熟了,可重朝這一刻卻有點不敢去辨認了。
宗應谕的聲音拉回了他的注意力。
鄰居低喝道:“所以這就是你違背契約的理由?我警告你,你給我老實些!我們之前訂下規矩,使用這個身體的人是我,在他身邊照顧他、引導他的人也只能是我,你不要妄想取代我!”
“上次在飯店,你突然違約跳出來,我沒有找你麻煩,不是認同你的做法,只是不想叫他煩心而已。”
“今天你阻攔我去找他,已經算是第二次越界。再有下一次,我就不客氣了!”
幾乎不見停頓的,聲音重新變得嘲諷,又冷笑了一聲。
“不客氣?你能怎麽不客氣?有本事你爬進來不客氣一個試試看,廢物。”
鄰居不快道:“你講點道理!是你違約在先,別逼我真的和你動手!”
嘲諷的聲音嗤道:“道理是什麽東西?有什麽用?我再說一遍,我才是陪伴他最久,最懂他的人。現在他需要的,不是這種被刻意維持的溫吞假象,而是一個同行者的陪伴。”
“既然你這個廢物做不到,就給我滾開!”
“身體讓我來用,我會遵從他所有意志,一直陪伴在他身邊!”
哐啷一聲震響,漱口杯被砸在洗手池的邊角上,砰地彈飛出去,撞上衛生間的門,才骨碌碌滾落在地。
鄰居勃然大怒,連音量都忘了控制:“滾!這裏是我的主場,我才是有資格陪在他身邊的人,你不要白日做夢!”
嘲諷的聲音也染上憤怒,冷冷道:“不知變通的蠢東西,那句質問我還給你!”
“現在他需要陪伴,你卻還在顧慮那些沒必要的原則和現實。那些東西有他重要嗎?如果他情緒一直低落,這個後果你能當得起嗎?!”
憤怒逐漸浸染宗應谕的神智,他微微側過頭,從鏡子裏,重朝能看到他被陰影和墨色覆蓋的眼睛。
重朝保持着沉默。
他從鄰居激烈的情緒裏,忽然意識到一種可能。
他的鄰居,他一直覺得非常體貼、非常可靠的鄰居,似乎并不能完全接受自己患病的事實。
更甚至,他的鄰居極端厭惡自己另一個人格,兩個人格為了争奪身體主導權,還發生了直接的沖突。
這樣真的好嗎?
重朝不是醫生,也不怎麽懂心理學,更別說分辨病情。
他只是想起自己看過的影視和文學作品,覺得鄰居這樣下去是不行的。
宗哥到底有沒有好好看過醫生啊。
争吵還在繼續,重朝有些無措。
他不敢出聲刺激宗應谕,又小心瞧了瞧,見宗應谕沒有注意到門外的動靜,就輕手輕腳地離開了。
不知道連醫生回診所了沒有?
如果他有空,自己是不是可以悄悄打電話咨詢一下宗哥的病情?
等到之後情況合适,再邀請宗哥一起去看病?
重朝走進客房,拉開被子躺在床上,假裝專心玩手機,好像完全沒有發現鄰居的不對。
但他腦海裏,卻在反複回憶剛才聽到的話。
原來宗哥也是病友啊。
難怪宗哥剛搬過來就和他一見如故,可能這就是病友之間的心靈感應?
這段時間來,宗哥對他那麽照顧,應該就是病友之間的抱團取暖了吧?
還有之前在小區裏發瘋的鄰居和病人,難怪宗哥總是能平靜對待,說不就定是因為看病時遇見過很多類似的人。
只是宗哥見過這麽多人,卻依然無法接受自己的病情……
“不行,不能這樣放着不管。”
重朝躺不住了。
他爬起來關上客房的門,火速找出連醫生的聯系方式,一邊仔細注意着外面的動靜,一邊飛快向他心目中唯一的神醫求助。
【醫生,救救!我的鄰居好像是多重人格,但他不能接受這一點,還想要傷害自己,我該怎麽辦啊?!】
……
衛生間的燈光是明亮的冷白色。
宗應谕站在洗手鏡前,冷冷注視着鏡中的自己。
那張一模一樣的臉上寫滿了不耐煩,墨藍色的重瞳微微眯起,做出與他完全不一樣的表情。
宗應谕閉了閉眼,厭煩道:“你在算計他。你憑什麽這麽做?”
原本他可以忍的。
忍到重朝睡完午覺,回自己家寫論文,再來和另一個自己争論違約的問題。
但在吃完飯後,本該老老實實呆在夢境中的另個自己就偷渡過來,試圖和他搶奪身體控制權。
他不得不放棄最初的打算,提前處理這件事。
宗應谕警告道:“如果你繼續這麽做,我不介意撕毀最初的合約。”
鏡中的宗應谕冷笑道:“你說憑什麽?我勸你不要得了便宜還賣乖。”
“既然這麽不喜歡欺騙他,剛才你又何必配合我當着他的面争吵?”
“承認吧,你和我一樣,看到他不斷被新出現的東西引走注意力,已經忍到了無法再忍的地步……不。”
鏡中的宗應谕頓了頓,墨藍色的重瞳染上一抹譏諷。
“應該說,我每天都在夢境中陪伴他,他在夢境中只會靠在我身邊,只會注視着我,我還能繼續忍一段時間,而你,已經徹底無法忍受下去了。”
“比起我,你才是更渴望重新引回他目光的那個。”
宗應谕沉默幾秒,盯着鏡子,同樣冷笑起來。
“你還能繼續忍受?這是我聽到過的,最可笑的謊話。”
“本質上,我們就是同一個人。只在夢境中陪伴他,這樣就夠了嗎?”
“無法将他的注意力轉回,你也就只能對我炫耀一下優越感。”
但是。
“能夠陪着他、安慰他、幫他處理突發麻煩的人,一直都只有我。”
“只能在夢境中靠近他的你,真的被他承認過是真實存在的嗎?”
兩個宗應谕對視一眼,面上都寫滿了厭惡與不屑。
他們已經不想溝通了。
沒有必要,也不會有結果。
鏡子外的宗應谕冷漠道:“滾回你的夢境去,如果下次你再違約,即使重生帶來的代價再大,我也會讓你好看。”
鏡子裏的宗應谕警告道:“他有自己的想法,你不要總用為他好的名義違背他的意志。如果你再有一次這樣的行為,我絕不會放過你!”
……
“你的名字?”
“盛羽風。我叫盛羽風。”
“你的特質是?”
“特質?什麽是特質?”
地下基地的會客室裏,算不上犯了事的盛羽風坐在沙發上,面前擺着一杯已經沒了熱氣的清茶,正在回答郁警官的問題。
他的眼神仍有些混亂,說話偶爾還颠三倒四的,顯然沒有從恍惚中回過神。
郁警官關心道:“你要不要再休息一會?不用睡覺,單純閉上眼睛養養神。”
盛羽風偏過頭,看了他一眼,視線沒有聚焦。
“沒關系。”他停頓了一會兒,重複道,“我沒關系的。你可以問我問題。我什麽時候能去見重朝?我好想他。”
郁警官仔細觀察着他的表情,試探道:“你為什麽急着見重朝?”
盛羽風魂不守舍,近乎本能地答道:“我要保護他。我可以保護他。我能陪着他去流浪。”
郁警官:“你這麽說,聽起來他身上會發生什麽事情一樣。”
盛羽風沒有回答。
他的目光更加渙散了,搭在膝蓋上的手指也開始顫抖。
郁警官有些頭疼。
盛羽風其實很配合,問他話他是願意回答的。
但他的精神狀态非常差,類似的對話已經進行過幾遍,每次都中斷在差不多的地方。
他們也試過先讓盛羽風去休息,可每次盛羽風入睡沒多久,就會從噩夢中驚醒。
反複幾次下來,他的精神狀态反而更差了。
郁警官無奈地站起身,走出會客室:“梁隊,沈博士和連醫生還沒過來嗎?”
梁琤安對他比了個手勢,挂斷電話才說:“他們已經到了,六號審訊室裏的孟有昔也被帶過來了。”
郁警官回憶了一下:“【蔚然風】孟有昔?就是之前跑到玉磬苑,在重朝面前說他不是人的那個是吧?我記得他是局裏偵查隊的隊員。”
梁琤安點點頭:“就是他。沈博士建議他親自聽一聽真相,我想着他的特質比較實用,就同意了沈博士的建議。”
郁警官贊同:“他的特質能夠讓他和風同化,如果他願意出力,應該能更快找到渡生會的祭壇和大本營。”
攻堅隊和研究院裏的重生者夠多了,都沒有掌握量産奇物的辦法,渡生會卻基本是人手一件,很難不讓人懷疑他們的路數。
“渡生會?渡生會也要殺欽天司?哈哈哈哈,這可真是……黑色笑話。”
沙啞的聲音在兩人身後響起,梁琤安和郁警官回過頭,就見沈湛一手抓着孟有昔,狠狠将他按在走廊牆壁上。
孟有昔卻像是一點都感覺不到疼,臉頰貼在冰冷的金屬牆壁上,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多可笑啊。”
他嘲諷着。
“上輩子被稱作人類守護神的宗應谕,現在和欽天司同流合污,而上輩子被人人喊打的渡生會,卻在拼命對付毀滅世界的罪魁禍首。”
“所有人就像忘記了欽天司上輩子做過什麽一樣。”
孟有昔淚流滿面。
“你們告訴我,是這個世界瘋了,還是我瘋了?”
梁琤安看着他,嘴唇動了動,卻沒說出話來。
沈湛冷笑一聲:“這只能說明你蠢。只有你這樣的蠢貨,才會看不明白欽天司的仁慈和用心。”
“仁慈?用心?簡直是胡說八道!”
孟有昔猛地擡起頭,手肘向後一擊,逼得沈湛被迫後退半步,臉上也露出一個冷笑來。
“他就是個不折不扣的冷血怪物!他害死了那麽多人,活該被——”
“砰——!!”
一聲巨響打斷他未盡的話,會客室用特殊金屬制成的大門被生生撕開,渾身環繞着虛幻陰影的盛羽風從裏面走出來,臉色陰沉得像要滴下水來。
他無視異管局衆人舉起的武器,像一道沒有實體的影子,飄到孟有昔面前,眼中充斥着濃烈的憎恨。
“你才胡說八道。”他咬着牙,聲音因為憤怒而顫抖,“他是天下最好的人,你知道什麽,就這樣污蔑他?”
“是你的錯。是你們的錯。明明不是他的問題,你們卻一次一次傷害他。”
孟有昔掀起眼皮,淡淡看了他一眼,輕蔑道:“又一條欽天司的狗?居然會信仰那種怪物,我看你也不是什麽好東西。”
“不許說他是怪物!他不是!他是引路的道标,是永恒的星軌!”
虛幻的陰影像是雨水,又像是某種霧氣,順着呼吸瘋狂湧進孟有昔的肺泡。
氧氣逐漸稀薄,他的臉色呈現出暗淡的青紫色,心跳速度越來越快,大腦也開始眩暈。
盛羽風激動的聲音湧進他的鼓膜,用篤定的語氣說着讓他難以相信的話。
“他從來沒有主動傷害過別人。明明是那些人一直在刺激他、傷害他,結果被苛責、被排斥的卻是他。憑什麽?”
“就憑你們這些人更會颠倒黑白嗎?”
“而他呢?就算心灰意冷,也不過是離開了人群,獨自去流浪。”
“沒有人陪伴他。哪怕是他最好的朋友,最後也沒有和他一起離開。”
“那麽多年,他一直是一個人。可他又做錯了什麽?”
“他不過就是記不起以前的事情,低估了人性中的惡而已。”
“他忘記了過去,不知道該如何反駁他從未犯下的錯誤,這難道也要怪他嗎?”
“和他比起來,你們才是怪物!”
盛羽風注視着孟有昔的眼睛,憎惡道:“真正做錯事,把他推向絕望的,一直都是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