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牽挂
第12章 第十二章牽挂
風重新湧了進來,缱绻的雲霭被吹散又聚攏,反反複複,于是那被擱置在地上的儲物袋也時隐時現的,像天邊閃爍的星。
天權回到書房雲臺的邊緣,看見郁峥還站在原來的位置沒有動過,連姿勢也沒變一下,仿佛丢了魂一樣,心裏覺得怪異,面上依舊不顯:“帝君。”
他等了半天也沒等到回應,瞥了一眼,還是那副落魄模樣,覺得大概是真丢了魂了,猶豫了一下,便假裝沒注意,照常彙報:“帝君,那花妖執意不讓任何人護送,說自己有只靈橋,要騎着回去。”
“不送就不送,難道我想送他。”郁峥聽到他的話,似乎終于找回了自我,回複的聲音十分冷硬,甩袖轉身,步入了書房,“他要自己走就自己走,誰也別管。”
天權懷疑自己聽錯了,總覺得帝君的語氣帶着惱怒和賭氣的意味,是之前從來沒有過的。
他低低說了聲“是”,卻猶豫不決起來,追随帝君這麽多年,頭一回揣摩不透帝君的真正意思,想了想,還是傳音讓暗中跟随護送的玉衡回來,不要再去管那花妖的生死福禍。畢竟他私心認為,帝君還是跟前緣斷了的好。
郁峥踏入房門之後,又想起來什麽停頓住,等天權離開,才折返到雲臺上,垂眼凝視着那靜靜躺在雲霧中的儲物袋,沉默良久,最終彎腰将儲物袋拾起。
儲物袋被阿初握了很久,可惜現在體溫早散了,入手冰涼一片,倒是染上了一點花香,微弱得幾乎無法察覺,他必須要緊貼着鼻尖才能嗅到。是獨屬于阿初的花香,像是被春日的陽光晾曬過的暖甜,纏綿而溫柔,曾經萦繞了他整整七年沒有斷過,讓他沉淪其中,無法自拔。
香味實在太淡,需得不斷貼緊細嗅,仿佛上了瘾一樣,直到他坐回書桌前,再怎麽貼緊也嗅不到了,才猛然驚覺自己在做什麽,頓時跟被燙了手似的,立馬将儲物袋扔在書桌另一端。
他神情變得陰郁起來,垂眼盯着自己的手,不敢相信自己剛才在做什麽。
怎麽會這樣?他是瘋了麽?
心口還疼着,他下意識按住自己的胸膛,覺得心跳比平日都要劇烈。
同心鈴的影響太大了,剛才兩個人離得那樣近,同心鈴就在不受控制地搖晃着,他也能清晰感受到阿初的情緒,仿佛被按在冰冷的湖底,身上纏滿了水草無法掙脫,恐懼而絕望,心被人撕扯成一片一片似的疼,以至于他也被連帶着疼起來。
明明都恐懼成了那樣,還是冷靜地跟他說了好多話。
他不知道在阿初那邊自己的情緒是什麽樣,大概是無法被感知到的,因為那時他成了無知無覺的木偶,情緒都是被對方拽着走的。
阿初說了什麽呢?他好像記得,又好像不記得,只清楚自己當時的臉火辣辣的疼,阿初的每句話都變成了巴掌結結實實打在他的臉上,讓他覺得自己是個卑劣無恥的小人,連直視阿初的資格都沒有。
阿初生氣了。
他從來沒有看過阿初那般模樣,如同面對一個陌生人,疏離且冷漠,身姿挺拔如松,不可摧折,好像阿初才是高高在上的那個,而他是被施舍的對象。
不,不是對待陌生人,阿初對待陌生人也是溫和的,會帶着清淺又有些羞澀的笑,細聲細語說着話,從未有一絲不耐煩。
阿初生氣了,一定是生氣了。
阿初是不會生氣的,過去七年,他從來沒有見過對方生氣的模樣。
他還記得很久以前——那時他和阿初還沒有成親,甚至互表心意也沒有,只是十分朦胧而青澀的微妙感,天空下着淅淅瀝瀝的小雨,雨絲如銀線,落在身上輕得像是蝴蝶的吻,阿初最喜歡這樣的雨,高興地化為原形在院子裏紮根,快快樂樂讓雨絲澆灌在身上。可他偏偏不讓阿初舒服,故意撐着傘替阿初擋住雨,阿初便邁動根莖一點點挪到傘外,他等阿初挪出去後,又不緊不慢地追上,再次将傘打在阿初身上。
阿初默不作聲挪了大半個院子也沒躲開,最後只能耐心跟他解釋着已經說了許多遍的話:“我是花,需要雨水的。”
他回答:“我知道。”
阿初問:“那為什麽還要給我打傘?”
他坦然承認:“因為我在故意跟你作對。”
阿初想了很久也沒有想通:“我惹你不高興了麽?”
“沒有,就是純粹使壞。”
阿初被堵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最後無奈地嘆了口氣,放棄了淋雨,變回人形,坐在屋檐下,伸手接檐下滴落的雨水,神情平靜,沒有半點不快。
阿初就是這樣的好脾氣,怎麽招惹都不會有半點怨言,甚至聲音都不會擡高,從不與人吵架,從不與人結怨,他是最柔和的一朵小花,在無人處安安靜靜綻放着。
可越是這樣越容易讓人想欺負,他那時就跟着了魔一樣,阿初做什麽他都要作對,讓阿初的視野裏只能有他,只能圍着他。阿初被欺負狠了,也會有一點脾氣,獨自坐着不理他,但只要他稍微一哄,就會立刻回心轉意,抛掉那點不高興,跟他和好了。
同心鈴又在蠢蠢欲動,郁峥心頭猛然一跳,察覺到自己竟不知何時陷在了回憶之中,急忙收斂意識,平心定氣,強行将自己拉回來。
他沉着臉,起身轉向後面的靜心室。
同心鈴的影響太大了,竟然讓他不知不覺在回憶那應該被斬斷的過去,當務之急就是将同心鈴封印起來,不要再受到影響,不要再感應到阿初的心。
他的封印脆弱得可笑,一點花香就能扯破,這回一定要嚴陣以待。
郁峥閉關了三天,雖然無法根除,但也能确保同心鈴有段時間不受阿初影響,只等千衍帶回解開同心鈴的辦法。
更何況三天時間,阿初一定已經回落雁村了,他們再也不會有交集,同心鈴再也不會響起。
回到書房,天權早已接到消息等待着,将近日堆積的事務呈給他,他看了幾件,總覺得沉不下心來,到底忍不住問:“回去了麽?”
天權愣了一下,遲疑問:“帝君說的是……”
郁峥沒有說話,似乎也愣住了,不明白自己為什麽會問出這句話。
“帝君不是說不用理會麽?”天權斂了眉眼,凝重道,“帝君,當和前緣了結才是,不能再惦記了。”
他對郁峥的命令絕對服從,極少有這樣規勸的言語,而當他規勸的時候,就說明事态已經到了極其嚴重的地步。
郁峥端起手邊的茶抿了一口,淡然道:“我知道,我……”他放下茶杯,卻想不出任何理由來掩飾自己那多餘的問話,随後又記起自己現在的身份,根本不需要解釋。
他當了太久的阿葉,都快忘記“郁峥”該有什麽樣的言行舉止了。
放下茶盞時,眼角餘光瞥見了前幾日被他丢在一旁的儲物袋,深沉的靛藍色,在一衆書冊中十分醒目,他覺得眼睛和心被刺了一下,立即移開。
儲物袋裏明明裝的是天下罕見的珍奇異寶,卻在阿初眼裏一文不值。
阿初說只想要阿葉,只想要心上人,可他去哪裏替對方找阿葉呢?他自己就是阿葉啊。
“心上人”三個字扭曲成一把匕首,将他的心捅得血淋淋的,千瘡百孔,無法愈合。
他逐漸開始分不清自己是誰了,他到底是阿葉還是郁峥,抑或二者都是?
“帝君。”天權的聲音再次響起,沉穩中又多了幾分凝重,“帝君怕是太過疲累,身體不适,當去紫川飛瀑下散心幾日為好。”
郁峥低低“嗯”了一聲。
天權是在提醒他被過往惑亂,需要讓紫川飛瀑洗滌身心,着實逾矩,但誠然是好意,他自然不會不分好壞怪罪對方。
他沉默着起身往外走去。
靈橋吃了花蜜,怕是會提前長大,三天時間不知道能不能帶阿初回家,他記得阿初跟自己說話的時候,一直按着肚子,是身體不适麽?那還能不能好好回家?是不是現在還留在昆吾山?
他的腳步一下子輕快起來,走上雲臺,一時間忘了自己的目的地,甚至有晃動同心鈴的沖動,去探一探阿初現在在哪裏。
阿初沒有了他,回家後會做什麽呢?沒有他的提醒,會不會忘了曬太陽,會不會記得貯存花粉,會不會把花香弄得到處都是,吸引來一堆蜂蝶。
阿初跟他說過,在他出現之前,自己都是一個人生活,從來不知道兩個人在一起會這麽快樂。
他腳步忽而頓住,只覺呼吸一滞,心酸酸脹脹的,漲得發疼,好像有什麽要從胸膛溢出來一樣。
阿初黏他黏那麽緊,一刻都分不開,現在他不在了,阿初還能忍受一個人的孤獨麽?會……會找其他人做夫妻,跟別人歡好麽?
他有些呼吸不上來了。
他清晰地記得阿初身上每一寸地方,都比花蜜還甜,他還記得阿初放.,浪又清純的模樣,會一邊哭一邊求他再快點深點,毫不避諱地說出自身所需。
其實一開始不是這樣,阿初羞澀得要命,洞房夜的第二天,他醒來後身側是空蕩蕩的,找了許久才在角落找到将自己藏起來的一朵淡紫色小花,怎麽叫都不肯化形理人,哄了好幾日才勉勉強強願意見他。是後面兩個人一點點摸索,才從青澀到成熟的。
可是現在,阿初會在別人懷裏哭,會幫別人握着,會求別人快點深點麽?
當然不會,也絕不能!
他的小花從含苞到豔麗綻放,都是他親手調,.教出來的,都是他喜歡的樣子,憑什麽讓別人窺伺到?
金光掠過半空,卻是直直朝着昆吾山外飛去。
他要去找阿初,他一定要找阿初,他要問問清楚,阿初到底給他下了什麽蠱,用了什麽惑人的手段,讓他如此心神不寧,難受不已,滿心滿念都是牽挂,還要問問阿初,怎麽一直按着肚子,是不是哪裏不舒服。
他還要、還要問阿初,會不會另嫁他人。
他一定要找到阿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