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疑慮
第19章 第十九章疑慮
無間血池位于生界的東邊,被極欲海包圍的一小塊大陸間,這裏也是曾經的魔界,兩千年前結界剛剛破碎時,魔尊司冥挖了一個巨坑,從各界搜羅來數千人丢在坑中虐殺,所流的血硬是将坑填成池,用血池幾乎凝成實質的怨氣和恨意助自己度過瓶頸,比肩天地。
亦宸記得自己上一回來到無間血池,正是在那場混戰中,他和幾百位仙神被已經失去理智瘋瘋癫癫的司冥俘虜,丢在血池裏折磨得死去活來,彼時無間血池接近成型,只要将他們這些仙界的存在煉化,司冥就能達到目的。
六界混亂不堪,仙界天界自身難保,沒有人會來管他們的死活,他在一片悲哀的哭泣中心如止水,平靜而無望地接受了自己的命運。
所以當郁峥出現的時候,他便被那道純粹的金光刺得眼睛都要睜不開,以為是瀕死前的幻覺,直到紛亂的劍影将司冥的頭顱斬下,血池中的衆仙神紛紛逃脫,對着空中的郁峥俯首拜謝,他才慢慢意識到自己是真的得救了。
大概是因為只有他一個人還懵懵懂懂留在血池裏,郁峥注意到了他,用化為繩索的金光将他從血池中撈了出來,丢在衆人之中,又匆匆離開,趕赴下一個戰場。
這是戰神的職責,所救的也不是他一人,對方甚至也不會對他留下任何印象,但就是那時起,“郁峥”這個名字以及所代表的形象,才在他心中由遠變近,從虛無變成具體,而他也從一個籍籍無名的小仙開始拼了命往上爬,希望有一天能再次見到那道金光。
亂世磨人,但機遇也多,他經歷重重坎坷,茍全性命,終于成為了神君,又在百般謀劃中獲得了留在郁峥身邊的資格,也算是無言相守。
千年後,已經成為高貴神君的他又被丢在無間血池中,恍惚中竟有種隔世之感,似乎又回到了最初的起點。
他的脖頸已經斷裂,頭顱搖搖欲墜,身體一入血池,便被積攢千年的怨與恨纏住,掙脫不得——雖然他也沒想要掙脫。
郁峥将他無意中扒在岸上的手踩住,碾了兩下才将他的手踢下去,随後蹲在血池岸邊,猩紅的眼眸凝望着他,平靜問:“疼麽?”
純淨的神君浸入魔界污穢的血池,和妖落進紫川湖一樣,都會受到極端的痛苦和折磨,只不過一個是被污染,一個是被淨化。
亦宸的身體已經完全被暗沉的血吞沒,只留下一顆不停晃動的頭顱飄在池面,那顆頭顱聞言卻笑起來,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卻說起了毫不相關的從前:“當年是你将我從這裏救出去的,現在又将我扔進來,也算是讓我把欠你的都還了。”
他露出了懷念和傷感的神情,唯獨沒有痛苦。
郁峥道:“我怎麽不記得。”
亦宸道:“你自然不會記得這種小事。”
郁峥沒有說話,似乎并不想跟他扯太遠,只是面無表情地看着他,用威壓将他一點點按入水池。
“你要将我淹沒,想看我慢慢爬上岸,再把我踢下來,一遍又一遍,讓我嘗到他所經歷過的痛苦麽?”那顆頭顱的唇已經沒入血池,卻依舊能發出聲音,不僅沒有痛苦和絕望,反而充滿愉悅和快意,“不可能的,你注定報複不了,無法讓他經歷過的再讓我經歷一遍。”
“因為我從不對你抱有希望,也早已預料到這個結局。”他只剩下,“不像他,他到死都以為是被你殺的,他是帶着無邊的恨意死的,比起身體上的折磨,心受到的傷害才是最大的。”
他似乎已經完全清醒了過來,說的每一個字都能精準地戳中郁峥心裏最疼的地方:“你再怎麽折騰我,也彌補不了他半點。”他放輕聲音,“更何況,他已經死了,你将仇恨轉移到我身上,不過是在慰藉你自己罷了,和他有什麽關系呢?”
在血池吞沒了他的眼睛前,他看見了郁峥愈發痛苦而扭曲的臉,感受到了更加瘋狂堕落的威壓,于是産生了更大的報複的快意。
他恨的不是郁峥沒有對自己産生情感,他恨的是郁峥會對別人産生獨特的情感。
高高懸挂在天上的太陽,當施澤萬物,而不應該成為某一個人的專屬和私有。
頭顱徹底沉入血池之中,又被看不見的手一點點拎起來,直到整個身體完全浮于池面,再一點點進去,如此反複。亦宸渾身沐浴着鮮血,頭發也被污血打濕,黏黏膩膩貼在臉上,屬于神君的純淨靈氣在被飛快污染着。
他身上的也是金光,只不過郁峥的光芒來自于萬物源始的太陽,他的力量只是借了火石,看起來相似,卻有着天差地別。
“你看你現在的樣子,和喪家犬有什麽區別,這還是你麽?”雖然是受折磨的那個,亦宸污穢的臉上卻看不見任何狼狽,反而用輕蔑的目光俯視岸上晦暗不明的郁峥,語重心長道,“是他把你害成這個樣子的,郁峥,他在害你,他遲早會将你拖入萬劫不複之地。我殺了他,是為了你好,我沒有錯,就算你殺了我,我也沒有錯。”
他沒有錯,花妖害他的太陽沉入黑暗中,是世上最卑劣危險的存在。
污血侵入了他的神魂,讓他疼得話也說不出來了,只能看着郁峥的身體在不住顫抖,心卻是暢快的。
郁峥猛然擡起頭盯着他,似乎在思考要怎樣才能使他遭受更多的磨難,碎屍萬段也不為過。
他毫不畏懼地迎上那雙危險但痛苦無比的眼,身體在血池中沉沉浮浮,于是聲音也一會兒沉悶一會兒明朗:“還有一件事,我沒有告訴你,你也從我的記憶裏看不到。”
大概是想站起來,但因為被刺激得太狠,渾身失了力,郁峥身體只晃動了一下,險些仰身倒下去,到底沒有站起來,整個人如同失魂的木偶,比他還要搖搖欲墜,在死亡的深淵邊徘徊。
他揚起唇角,唇邊挂着的血污随着這個動作而緩緩滴落:“花妖,他懷了你的孩子,但他并不能确定,所以之前一直沒有告訴你。他此次來昆吾山找你,便是要将這件事與你分享。”
他是從花妖的記憶中窺探到這個秘密的,并沒有表露出來,郁峥挖走他的記憶,只能看到他的所見,看不到他的所想。
“作為朋友,我還沒有來得及恭賀你,現在補上還來得及麽?”他善意地詢問了一句,又自作主張道喜,“郁峥,恭賀你喜得貴子啊。”
郁峥瞳孔驟縮,不受控制地急促喘.,息着,身體搖搖晃晃,勉強站立了起來,聲音喑啞如鋸木:“你說,你說……”
亦宸“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對不起,我忘了,他們都死了。”
真是條喪家之犬啊,他想,覺得不可思議,這居然是他的太陽,他的太陽居然會為一個人堕落成這樣。
“你怪我是沒用的,是你自己抛棄了他們。”他一字一頓,無情地在對方最大的創傷上補下最後一刀,“你的心上人,還有你們的孩子,都是被你自己害死的。”
他看着郁峥的身體一晃,竟如枯葉,輕而易舉跌入血池之中。
“你應該去陪他們。”
既然已經被其他人玷污,那就不配再當太陽,應該跟他一起共赴地獄。
他十分滿意地看着郁峥渾身浴血,失魂落魄,連血污侵蝕神魂也不覺得痛苦了。
“和我一起,為你的妻兒陪葬。”
他繼續誘哄着,忽而覺得自己脖頸再次被扼住,再也無法呼吸,血污和怨氣一剎那間瘋狂湧入他的身體,吞噬着他的肉身和神魂,識海中也再次被刺入了一道強勢的神識,在翻找着什麽。
他瞪大了眼睛,看見郁峥沉郁而英俊的臉瞬間出現在自己面前。
“你說得對,我應該去給我的妻兒陪葬。”郁峥漠然應和了他的話,“但顯然不是現在,也不會跟你一起。”
他看着亦宸已經蒙上血污渾濁不堪的雙目:“原本我是想把你鎖在這裏,等我找到他,讓他來處置你,現在看來,你很喜歡這個地方,會衍生成下一個司冥,是留不住你了。”
郁峥的眼睛猩紅但清亮,亦宸從那雙眼眸中,清晰地看見了自己此時的模樣——已經被腐蝕了半邊身體,剩下半邊也破破爛爛,如同被野狗撕扯過的布娃娃。
他勾起那僅剩的半邊唇角,發出的聲音如喉嚨破了個洞在漏着風一般:“你最該後悔的,應該、應該是……”
他的聲音和身體徹底湮沒于血池之中。
天地安靜了下來。
郁峥低下頭,看見自己髒污的手,他的手中握着一團新的記憶,是從亦宸的記憶深處挖掘出來的。
一個新魔修毫不掩飾地闖入,無間魔地如今的主人一定早就察覺到了,很快就會有人發現,昔年光明偉岸的帝君竟然堕落成魔,可他再也沒有半點力氣和意識再挪動自己的雙腿。
他不相信亦宸的話,小花到底是男人,不可能會懷孕,只是對方已經瘋魔,意識不清,用這些話故意來刺激自己。但亦宸有一點說得對,小花是他害死的,生同衾,死同穴,他應該去給小花陪葬。
他應該去給小花陪葬,然而不是現在。他是郁峥,是戰神,是從不屈服于既定命運的存在,就算小花已經被埋入墳冢,他也不會因此死心。即使需要撕裂虛空,強迫時光倒轉,他也要不惜一切代價将小花複活,不能讓小花帶着恨意和痛苦遺憾逝去。
更何況,小花真的已經死了麽?
當他看到莫名消失的落雁村後,他就産生了巨大的懷疑。
他手中握着的新記憶,是當他第一次搜尋亦宸時就發現的,對方的識海深處有一段被封印的東西,但他當時着急找小花,沒有去管,直到亦宸在誘騙他共死時,他才想起這件事,将此物挖了出來。
這段記憶,細細記載着他被害的真相,是亦宸對他求而不得,設計讓他堕入凡塵喪失記憶,希望借此和他在凡塵中相識相知,結為連理,以解相思之苦。只是他墜落到了落雁村,亦宸找了七年也找不到他,待他回歸後又怕他日後追究,才将自己這段記憶封存,畢竟只有連自己也騙過去,才能騙過他。
十分完美的計劃和解釋,完美得找不出絲毫破綻,他将這段記憶收起來,卻有了更多的懷疑。
為什麽他進入落雁村後,所有人都再也找不到他?
這段記憶,果真是亦宸所做,還是有人為了掩蓋真相憑空捏造?
細細想來,小花的花粉花蜜花香,都不是尋常妖怪能做到的,甚至他見過的妖王也沒有這般能耐,真的是普通的花妖麽?他聽小花說過,小花不是落雁村土生土長的妖怪,是懵懂間有了靈智,剛開靈智的時候便茫然地在村後的山腳站着,被村裏人撿回去的,在與他相遇之前,也不過只在村裏生活了一年。
那麽,在進入落雁村之前,小花是不是跟他一樣,還有別的身份?他和小花的相遇,到底是巧合,還有背後有人故意為之?
……
而最大的問題,都纏繞在了一處。
憑空消失的落雁村,究竟是什麽地方?
【第一卷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