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不信
第30章 第三十章 不信
這是拂霜記憶中第一次獲得的擁抱。
它來得太突然, 如同急降的驟雨,是天公的一時興起, 抑或是壓抑已久不能自控的爆發,讓人不知所措。
被另一個人的氣息包裹,拂霜的大腦一片空白,心跳強烈而雜亂,渾身發軟,沒有一點力氣, 完全依附于對方的支撐,整個人都暈暈乎乎的,連呼吸也變得小心翼翼。
明明是個才見面不到一天的陌生人,他竟然覺得無比熟悉,沒有任何掙脫和排斥的念頭, 好像這是一件理所當然、已經發生過無數次的事情, 他沉溺而依戀, 仿佛是多年漂泊在外的異客終于找到了歸處。
日光明澈, 風輕而暖,若不是對方抱得實在太緊, 緊得他心口都在發疼,他一點也不想離開。
他微微掙紮了一下,對方沒有強迫, 慢慢放開了他。
“小花?”郁峥聲音微啞,放開人後, 驚愕地看見拂霜滿臉的淚, 随即手忙腳亂地給對方擦眼淚。
他确實是太沖動了, 明明告誡自己現在的情況非同一般,要一步一步一點一點來, 讓小花慢慢接受自己,再漸漸打開塵封的往事,然而當他看見小花跟別人在一起言笑晏晏、親密無間時,強烈的嫉妒便如同滑膩的毒蛇在他心裏爬行,驅使他變得更加陰暗瘋狂,幾乎失去理智,迫不及待地想要獨占,想要宣誓,這是他的花,誰也不能觊觎。
他擁抱着自己的花,才終于找到幾分過去的感覺,總算有些踏實了,卻愈發感到不滿足,在叫嚣着想要更多。
明明從前不是這樣的,在那渺小而平靜的村莊裏,他們是一對簡單自在的小夫妻,沒有任何打擾,他的花只為他一人綻放過,可是現在卻會對別人笑,對別人親昵,已經不會再專屬于他了,甚至将他拒之門外。
直到他看見小花的淚,內心瘋狂和陰暗的火被一把澆滅,才恢複些許理智。
已經大錯特錯過了,怎能繼續錯下去呢?
略顯粗糙的手指在臉上摩挲着,水跡被鋪開,風拂過時涼意便十分明顯,拂霜茫然地伸手去摸自己的臉,也不知道自己的眼淚是哪裏來的,大概是對方抱得太疼了,他現在還覺得心口很疼,好像被刀割過一般,久久無法愈合。
他下意識去摸自己臉上的淚,手指剛好跟郁峥的觸碰到,兩個人都愣了一下。
仿佛碰到的是刀尖,拂霜立刻收回手,後退一步,偏過臉躲開他的手,看還在蹭他的靈橋,伸手撫摸靈橋絨絨的額頭。
明明在眷戀流連,可是伴随而來的,竟然是更大的悲傷。
心底有聲音在告訴他,不要貪戀,全是錯覺,趕緊遠離。
他應該相信郁峥麽?不,他一個字也不信,他的心在告訴他,一定不能相信。
郁峥的心随着這個躲避的動作狠狠往下墜,手也慢慢垂了下去。
小花還是不願意接受他。
他順着拂霜的視線望向靈橋,喉結上下滾動,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麽,好半天才輕聲道:“它說它很想你,想一直留在你身邊。”
靈橋本來在開心蹭着拂霜,聽到這話愣住,眼中出現了些許茫然。
拂霜的手停在靈橋的額頭上。
“它明明說想回昆吾山。”拂霜淡淡道,“那裏有它的很多朋友,他只是想來看看我,并沒有打算住下。”
郁峥:“……”他忘了這小崽子是強行長大的,本體幼小遲鈍,無法做到随機應變撒謊。
話未經思索便出了口,本想用靈橋來博一些同情,連帶自己也能沾一點好感,不曾料到适得其反。
“我不會相信你的。”拂霜看着他,堅定道,“你從來就沒有跟我說過一句真話,過去是,現在也是。”說完又忍不住補充了一聲,“騙子。”
他不清楚自己脫口而出的“過去”是指哪個過去,但“騙子”兩個字铿锵有力,擲地有聲。
郁峥緘默下來,竟然找不出反駁的理由。
“我是騙過你。”他放軟了聲音,誠懇道,“可我已經在改了,你能不能給我個機會?”
拂霜終于擡眼看他。
“帝君。”他鄭重地叫着對方的尊名,認真跟他對視,“以帝君的地位和能力,靈川和我并不算重要,沒法再帶給你更多,我不知道帝君為什麽一直糾纏着我不放,或許是一時興起,或許是把我認成了別人,但帝君的那些玩笑話此時想必已經傳到外面去了,于你而言無關緊要,于我來說卻影響頗深。”
他第一次說這麽莊重的話,也是第一次說這麽長的話,是一邊思考一邊說的,因此語速很慢,到此處時嘆息一聲,吐出積壓在胸腔處的憋悶濁氣,繼續道:“既然帝君已經承認你都是騙我的,那再好不過,我不需要你對天下人澄清,我只需要你同洛旸澄清,你與我還有果果毫無關系,畢竟他才是我的命定之人,是要和我共度一生的……”
這段話委實有些多餘,不像是他會說出來的,但看着郁峥漸漸痛苦的臉,他有種說不出的快意,好像內心深處滋生出了不為人知的惡念,在引誘着他說出這些陌生的言語來。
“不行。”郁峥定定看着他,聽到這裏強硬地打斷,不想聽到更多刺耳的話,“小花,我什麽都能答應你,什麽都能退步,只有這件事不行。”他不由上前想要抓對方的手臂,拂霜又退了一步後,他的手才停在半空,低聲道,“你那些玩鬧我都可以不當回事,但是跟別人成親,堅決不行,你能成親的只有我,能共度一生的只有我,這一點我沒有騙過你,我們結過發,立過誓,拜過天地……”
“帝君一定是弄錯人了。”拂霜道,“或許真的有人跟帝君做過這些事,但一定不是我,若真的是我,我和帝君在一起這麽長時間,果果不會一點反應沒有。”
“有的,剛出現時有的。”郁峥試圖挽回,“我說了我再想想辦法……”
拂霜微微搖頭:“剛開始時果果的反應,确實是對洛旸的,因為剛剛我同他獨處時,果果第二次選擇了他。”
郁峥定在了原地,不敢置信地望着他的眼睛,試圖從他的臉上找到半點說謊的痕跡。
然而拂霜不會說謊,神情坦坦蕩蕩,直面着他:“事實證明是帝君錯了。”
郁峥只覺大腦一陣暈眩,連眼前的拂霜也晃成十幾個人影,好半天才緩過來,慢慢道:“一定是他耍了手段,果果太小了分辨不出來,等我找到原因,證明給你看……”
拂霜嘆了口氣,放棄了跟他交流:“你要怎麽才能認清事實呢?”
“是你沒有認清事實。”郁峥低聲道,“小花,你給我一點時間,不要跟那個洛旸走近,他在圖謀你。”
他只認自己的死理,偏執得成了魔,拂霜也沒由來一陣固執,非得跟他對立:“若我偏不呢?”
郁峥沉沉望着他:“那我不保證我會做出什麽事來。”
堕魔的人是沒有理智可言的,他現在看着穩定正常,然而被刺激狠了,随時可能失控,做出自己也想不到的事情。
拂霜抿起嘴巴,不欲再跟一個堕魔的人糾纏,不想跟那雙偏執的眼對視,然而一股氣卻撐着他,讓他不願意退縮。
倆人誰也沒有說話,只是互相僵持着。
靈橋沒有再繼續蹭拂霜,歪着頭疑惑地看着他們,目光在兩個人身上來回徘徊。
“殿下!”前方傳來熟悉的聲音打破了僵局,拂霜心裏一動,擡眼朝郁峥身後望去,看見古姑姑在急匆匆往這邊走來,身後跟着的是他那操勞的皇貴妃,在偷偷給他打手勢使眼色,一副“我來救你了”的模樣,他這才想起來,自己跟郁峥是在宜歡的家門口糾纏不休。
拂霜的心驀地一松,沒怎麽猶豫,穿過郁峥的身體迎上古姑姑,輕輕喊了對方一聲:“姑姑。”
“昆吾山的幾位仙君到了,帶來了紫川水。”古姑姑瞥了郁峥一眼,才轉向拂霜,“就放置在西邊,殿下不如去看看也見見幾位仙君。”
她望向郁峥,聲音立刻冷漠起來,然而喚了尊名:“既然是昆吾山來了人,帝君也應該去看看才是。”
拂霜有些猶豫,他對于“紫川”二字有些排斥,就像一開始聽到郁峥的名字一樣,并不想去看紫川水,然而不好攪了古姑姑的面子,也不能拂了昆吾山的好意,還是應了下來。
“紫川水應該有點用。”郁峥轉過身,目光依舊停在拂霜身上,“我随你一道去。”
陽光漸漸冷卻,他慢慢清醒過來,雙腿卻像黏在地上了似的,怎麽都動不了。
小花曾經被推進紫川水中過,對紫川應該很排斥,然而紫川和靈川同源而生,對清瑤花最是滋養,也許能治好小花雙腿遺留的問題,說不定還會想起什麽。
從前他就覺得不對勁,紫川水雖然淨化邪祟,但妖實際上算不上邪祟,況且小花沒有邪念,修煉也純淨,不至于會因為接近紫川水而死去活來,甚至枯萎,現在他總算明白,小花那樣痛苦,不是因為自己被淨化了,而是因為體內的某種桎梏被紫川水淨化打破,這個打破的過程讓其痛苦不已,然而也恰巧如此,小花才會表面枯萎,實則恢複原本身份,回歸靈川。
亦宸此舉,竟然誤打誤撞,打破了小花的枷鎖,也不知道是好還是壞。
他盡量平複自己,将方才受到的刺激和痛苦壓制住,跟上前面三個人的腳步,往西邊飛去。
他寧願小花想起過往來恨他,也不願意小花像個陌生人一樣徹底不要他。
拂霜沒有回應他,只緊緊貼着古姑姑,古姑姑輕輕拍了拍他的手臂,腳下化葉為舟,載着三個人去紫川水旁邊,等落地後,宜歡興奮地往水邊跑,只剩下倆人時,她才輕聲對拂霜道:“殿下和帝君,似乎多有糾纏。”
拂霜抿了抿唇瓣:“姑姑會怪我麽?我是不是不應該跟他來往?”
他想郁峥此人,不但是個魔,同靈川相斥,還滿口謊言,沒一句真話,可他偏偏腦海中總是想着對方,一想到對方心裏就沉甸甸的,放不下舍不得,既貪戀又害怕,既想靠近又想遠離。
他喜歡郁峥的擁抱,偏生又因為這個擁抱悲傷,好像自己已經分裂成了兩個人,在互相撕扯着,永遠無法合攏。
“殿下已經長大了,凡是可以自己做主了。”古姑姑語重心長道,“我怎麽想不重要,重要的是,殿下自己怎麽想,殿下對帝君,是什麽想法?”
她望着拂霜糾結又哀戚的模樣,僅僅不到一天,原本天真無憂的殿下就變得郁郁寡歡,不得解脫,一半是心疼,一半是嘆息。
看來真的是郁峥。
“我不知道。”拂霜偎依着她,第一次傾訴了自己的心聲,流露出了脆弱的一面,“可是姑姑,我覺得好難過啊。”
* * *
七星帶來的是一整條瀑布的水,可惜紫川水一離開本源,就成了靜止的水,沒有辦法形成沖天的奇觀,只能放置在西邊,形成一個不大的湖泊,離靈川河流不遠。
湖水清澈透亮,靈氣和水汽一同撲面而來,昆吾山七星正立在湖畔,和靈川的西尊首江風談論是否還有不妥之處,察覺到半空中有人下來,都不約而同望去。
四人同時落地,七星最先走向郁峥,朝郁峥見禮,才轉向古姑姑和拂霜,雖然沒有見過人,但也聽聞過靈川的訊息,知曉這位幹練嚴肅的中年女子是培養了好幾代靈川之主的古姑姑,旁邊風姿舉世無雙的青年定是這一代的靈川之主。
天權沒有來,當年唯一見過阿初的便是玉衡了,看見拂霜的那一刻,眼中的震驚之色怎麽也掩飾不住,不由望向郁峥,欲言又止。
郁峥只微微點了點頭,默認了拂霜的身份。
玉衡怔住,一時間心中有千言萬語想要噴薄而出,又不敢當着郁峥的面跟其他幾人傳音交流,憋悶得不行。
“天權怎麽沒來?”郁峥在七星面前又恢複了往昔模樣,淡然問。
“他有些事要處理。”天樞回答,“過會兒就來。”
郁峥道:“千衍也沒有來。”
這種熱鬧的事情,千衍沒來着實稀奇。
天樞搖搖頭:“千衍神君,大概不在意。”
或者說并沒有收到請帖,畢竟神君風流在外,算不上獨身,恐怕靈川思慮再三,将千衍神君的名字從請帖名單中劃掉了。
他見郁峥雖然和平日沒什麽不同,但眉宇間難藏抑郁之色,恐怕是尋人之事在靈川遭遇了阻礙,便沒有多問,主動向古姑姑和拂霜攀談,打算旁敲側擊發生了什麽。
靈川的人嘴嚴的很,剛才他們和江風說話,想替郁峥打探花妖之事,然而對方雖然熱情,卻沒有透露任何有用的消息,只是圍繞着靈川風土人情侃侃而談。
昆吾山七星是貴客,自然不同于尋常的賓客,古姑姑自然要向他們道謝,知曉拂霜沒有心情也沒有經驗見外客,便拍拍拂霜的手臂,暗示拂霜和宜歡去一旁玩耍,無需為這些人情往來的俗事煩憂。
拂霜猶豫了一下,只朝七星颔首算是見面,便跟着宜歡一同前往新落成的紫川湖湖邊觀水色。
郁峥的目光一直随着他而動,但沒有跟上去,只是遠遠望着。
“我聽我宮中的幾棵草說,你跟帝君在門外打起來了。”一離開人群,宜歡便既興奮又焦急地抓住拂霜的袖子喋喋不休,“可把我給吓的,茶會也不開就趕緊離開,去請古姑姑。”
他覺得自己聰明極了,畢竟一個是帝君,一個是靈川之主,打起來他什麽也做不了,找古姑姑是最明智之舉。
“到底怎麽回事啊?你們也不像打起來了啊?”他焦急地問,目光在拂霜身上打量,眼中的光芒快要把拂霜給燒化了。
“沒什麽。”拂霜嘆了口氣,不欲多言,想找個話題岔過去,忽然間心裏一動,捂住了心口。
那邊七星正在和古姑姑江風交談,忽而玉衡驚喜道:“天權來了。”
這個時刻,她太需要一個見過花妖知曉內情的人跟她交流了,不然她覺得自己遲早要憋悶死。
拂霜睜大了眼睛,朝半空之中望去,既驚異又歡喜,生出許多種複雜的滋味。
昆吾山七星也是有請帖的,而且為靈川所重視,一直在等待着,可他剛才見到那六位,果果都沒有反應,因此也沒有在意,然而現在,就在那聲“天權”出現的時候,他清晰地感受到,果果受到了刺激,驚訝而喜悅地從沉睡中醒來,在找尋着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