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疼
第44章 第四十四章 疼
拂霜小心握住了郁峥食指的下半截, 低頭細細觀察着,郁峥下意識想要收回, 又覺得這樣未免太欲蓋彌彰,索性大方讓他看。
“沒必要看。”郁峥用不在意的語氣說,“過兩天就能長好。”
作為天生的神,皮肉傷是完全不值一提的,憑借郁峥的能力,早應該在魔域散盡的時候就會愈合了, 然而一直到現在,白骨處不動如初。
拂霜沒有說話,只捏着他的手指一點點往上摸索,在觸及到骨頭的時候停下,指尖浮出淡紫色的柔和光芒, 流淌進傷口處, 将兩個人交握的手包裹住。
他認真檢查着, 發現這不是簡單的皮外傷, 魔域不但腐蝕了郁峥的皮肉,更是吞噬了“生”的能力, 使得傷口無法再生,與其說是“傷害”,更像是一種“詛咒”。
如若是從前的郁峥, 這種陰暗邪祟的詛咒在純粹的太陽本源面前不難被燒毀,可偏偏郁峥現在已然堕魔, 魔氣和詛咒同根同源, 互相應和, 成為他最大的阻礙。
棘手的不是詛咒,而是郁峥自身的魔。
拂霜不出聲, 郁峥心裏便忐忑起來,偏着臉觀察他的神情,見他長睫低垂,唇瓣輕抿,一縷碎發貼在臉頰邊,一時間看不出喜怒,更是慌亂,忍不住叫了他一聲:“小花?”
他不知道自己錯哪裏了,但是小花這樣的反應,就表示他錯了。
“郁峥。”拂霜終于有了反應,聲音還算平和,“你為什麽一直叫我小花?”
其實他早就發現了,然而總是忘了問,好像早就認同了這個親昵的稱呼,覺得理所當然,沒有半點不适感。
這個毫不相關的突兀問題讓郁峥懵了一下,随即笑了笑:“你是朵小花,當然要叫小花。”
“你還笑。”拂霜擡頭看了他一眼,又繼續去研究他的手指,聲音沉悶,“可能再也沒辦法好了。”
他的治療對傷口的作用微乎其微,努力了半天也不見長出一點皮肉,駭人的白骨讓他看着就難受不已,更多的是自責,覺得自己枉為靈川之主,竟然連外傷也無法愈合。
他沒有愠色,只有深深的憂慮和難過,郁峥一錯不錯凝望着他:“好不了就算了,也沒什麽影響。”他壓低聲音,“至少手還是好的。”
至少手還是好的,還能擁抱你。
他後半句沒敢說出來,怕讓小花反應過來離開他懷裏,連這最後一點奢靡都要落空。
“最大的問題是你自身魔氣的阻礙,要想好的話,只能靠你自己恢複。”拂霜仍舊陷在憂慮之中,“可是現在又沒有紫川水,就算有的話,也只是暫時的,沒法單純依靠水源就洗掉魔障,而且我好像也沒看過堕魔後的人能恢複的例子,堕落都是無止盡的,哪來的方法……”
他自顧自說着,不由就念叨了起來,越說越傷感,郁峥只靜靜看着他,覺得他吐出的每個字都是甘霖,細密灑在他心間,讓他的心酸酸脹脹的,既歡喜又哀傷。
自己的傷如何,他并不在意,他只是想起小花在最無助絕望的時候被折斷雙腿得有多疼,也許是命中注定給他的懲罰,然而這點懲罰哪裏能彌補他犯下的罪孽。
若是小花恢複了記憶,還會像現在這般對他好麽?
失憶的時候就已經在抵觸他了,他比拂霜自己都清楚,現在的好不過是對于“阿葉”尚存的情感,他永遠不會忘記,三年前小花最後對他說過的話,還有決絕的目光。
在小花眼裏,自己和阿葉是兩個人,一個是已經亡故的心上人,一個是拆散并殺害他們的仇人。
拂霜的絮叨漸漸停了下來,又擡頭看他:“郁峥,你有沒有在聽?”
郁峥道:“我在聽。”
他聲音如柳絮,有種飄搖不定的朦胧感,并不像是在認真聽講的樣子,拂霜注視了他一會兒,驀然問:“疼麽?”
郁峥愣住,直直同他對視着,那雙熟悉的眼睛和許多年前一樣漂亮而純粹,如同浸在水中的辰星,在認真擔憂着自己。
他的心也深深陷了進去,被浸泡得發脹發酸,甚至發疼,卻十分歡喜,就像吞下了一把塗滿蜜的刀,讓他一邊疼,一邊為了這點甜心甘情願,好半天才微微彎起眉眼:“你心疼我啊?”
他的聲音壓成了氣音,像耳畔的私語,充滿了喜悅,這種喜悅放在平常多少會變成戲谑,但由于遲疑的态度,更像是小心翼翼的試探。
大概是離得太近了——拂霜這時才注意到,他們的确離得太近了,本來就是在人家的懷裏,此時郁峥低着頭跟他說話,更是快要貼上他的額角了,英俊的臉和含笑的眼占據了他全部的視線,讓他的心不受控制地劇烈跳動起來,臉頰一點點染上豔麗的粉,繼而加深成緋紅。
明明是在雪地裏,他卻熱得厲害。
好半天他才慌慌張張偏過臉,不願意跟對方對視,拉開了一點距離,聲音有點賭氣的味道:“看你也不疼。”
“疼。”郁峥趕緊補充,“當然疼,若不是想着你還陪着我,要疼死過去。”
他沒有說謊,在徹底堕魔的時候,他的意識是不受控制的,被血和瘋□□縱着,是只知道殺戮的傀儡,一直處于極端的亢奮之中,直到力竭,然而在清醒之後,意識恢複過來,所受到的痛楚便排山倒海般襲來,一下子全砸在身上。
只是他習慣了自己的身份,從來不會把脆弱和痛苦的一面展露給任何人,無論敵友。
拂霜猶豫片刻,還是相信了他的話,聲音再次柔軟下來:“堕魔是不是也很疼?”
隔了很長時間,郁峥才悶聲回答:“嗯。”
“我聽說後天堕魔,會全身經脈逆轉,同先前的功法相克,許多人都承受不住痛苦含恨而終,少部分活下來的,也陷在懊悔之中。”拂霜慢慢說着,“一定會很疼。”
他不知道自己跟郁峥是什麽關系,或許連朋友也算不上,但至少此刻,他們是在相依為命,他真情實意替郁峥難過和不值。
為什麽要抛棄太陽耀眼的光芒和至高的地位,堕落成為人不齒的魔呢?就算世人表面上還會勉強承認帝君的身份,實際上內心早就避之不及、嫌棄憎惡了。
他的手指慢慢往上移動,将那半截骨指虛虛包裹在自己的拳心中,輕聲問:“現在也還疼麽?”
郁峥抽回手,反将他的手包在掌心,锢着他腰的手臂也收緊了力度,用下颌蹭了蹭他的頭頂,緩聲道:“習慣了。”
他如今受到的疼與悔,不過是因果的輪回罷了,至少他在慶幸,小花如今忘了他,讓他還有靠近的資格和挽回的機會。
“是我咎由自取,我早就認了。”他見拂霜情緒異常低落,不由笑起來,“你不必難過,與你無關。”
拂霜小聲道:“可我還是覺得,我總不能什麽都做不了。”
他們相識很短,卻經歷了許多,一路走來,無論是在靈川還是在第三界,都是郁峥承受了一切,郁峥因為他疼了太多次了。他不知道是因為內疚還是其他,只知道郁峥痛苦,他也覺得不好受。
“誰說你什麽都做不了。”郁峥道,“也有辦法不疼的。”
拂霜立馬高興起來:“什麽辦法?”
郁峥道:“你親我一下。”
他含着笑,低頭湊近拂霜的耳朵,又是暧昧如私語的氣音,讓拂霜呼吸一滞,大腦也僵住了,根本反應不過來是什麽意思。
明明是廣袤無垠的清冷雪原,他卻被囚.,禁在一小方天地裏,不僅僅是臉,渾身都熱了起來。
郁峥松開了力道,已經做好了他反應過來後要掙紮離開自己的準備,他想小花雖然不會生氣,但肯定也會有點惱,會對自己不理不睬,避之不及,但他并不是特別擔心,畢竟小花太好哄了,很快就能哄回來的。
逃避和羞惱,也比傷懷要好得多,他不想讓小花難過,只能用這樣略顯輕亵的玩笑岔開。
拂霜的反應一向不快,這次也一樣,好半天才有了動靜,在他懷裏微微扭動了兩下,郁峥已經松開了胳膊,卻發現對方并沒有掙紮,似乎只是因為別扭換了個姿勢掩飾狂亂的心跳。
郁峥一時間怔住,不知道拂霜是不是不明白這個字的含義,他的生長環境太平和,恐怕還真一無所知。
拂霜一點點擡起頭,不敢直視他的眼睛,眼神躲躲閃閃,眼皮剛掀起又飛快垂下,濃密的睫毛不斷顫動,反反複複,猶猶豫豫,最後似乎下了很大的決心,終于鼓起勇氣擡眼跟他對望,努力讓自己的神情嚴肅而坦然:“真的麽?”
郁峥心裏清楚應該否定,不然一旦踏入界限,事情會像洪水決堤一般無法控制,然而望着那雙強作鎮定又羞怯躲閃的眼眸,卻鬼使神差般“嗯”了一聲。
又是許久的沉默和躲避,拂霜長長嘆了一口氣,垂眼小聲道:“我是因為想讓你不疼。”
郁峥:“嗯。”
“我是不會讓你當正宮的。”
“嗯。”
“也不會娶你的。”
“嗯。”
“……嫁給你也不行。”
“嗯。”
“我也不會承認果果是你的孩子。”
郁峥沉靜地凝望着他,回答格外平和:“好。”
片刻的緘默後,拂霜的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我也不是因為喜歡你,我不會喜歡你。”
郁峥還是一聲沉穩的“好”。
拂霜從頭到尾沒敢看他的眼睛,比起羞怯,他更怕從對方的眼睛裏看到其他的東西。
他最後道:“那你閉上眼睛。”
郁峥卻沒有說話。
他積蓄了所有的勇氣,心抵在嗓眼裏上不去下不來,亂如春日荒野的雜草,躊躇着擡眼,再次撞入對方的眼眸,又是之前見過的、他所讀不懂的悲傷,他溺在悲傷的海域中,一時間不知道應該是進是退,甚至不明白自己為什麽答應了這個要求。
郁峥忽然偏過臉,一直抱着他的手臂松開了他,從雪地裏站了起來,徹底将自己抽離,沉默着望向看不見的遠方。
拂霜愣在了原地,大腦一片空白。
沒有了對方的保護,雪原的清寒一下子将他淹沒,讓他冷得仿佛全身都失去了溫度。
郁峥彎下腰,朝他伸出一只手,他怔怔伸手接住,被一把拉了起來。
“走吧。”郁峥說,聲音冷靜得有些陌生。
他幾乎是在把人拉起的時候便松開了的手,自顧自往前走着,沒有再回頭。
他怕小花有一天恢複記憶時,會更加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