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三更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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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乎是在雲時宴躍起的瞬間, 無數道扭曲的身影自地底鑽出。
它們四肢着地長發披散,身上的皮肉已經腐爛,數不清的螞蟻和蛆蟲正在其上爬行, 散發出的陣陣腥風惡臭, 聞之令人作嘔。
盡管雲時宴很快便布下結界隔絕了這股味道,桑寧也依舊沒忍住, 抱着他的腰扭頭就是一陣幹嘔。
但因為今天沒來得及吃東西,她嘔了半天也只嘔出點酸水來, 難受得眼淚都在眼眶裏打轉。
雲時宴扶着她的腰背, 眉頭緊皺,直懊惱自己明明知道她聞不得這樣的味道, 方才察覺不對時就應該先設結界才對的。
他也不知該如何才能讓她舒服些,只得擡起手生硬地拍了拍她的背。
這頭倒還算的上氣氛溫馨融洽, 而大廳中的其他人就沒桑寧這麽好運了。
他們沒在第一時間離開地面, 也就一個晃神的功夫,便被從地底下鑽出來的東西給淹沒了。
第一波的慌亂過後, 響起衆人驚慌的議論聲。
“我們被拖入結界中了!”
“那到底是什麽東西!哕……哕哕……怎麽會那麽多!”
“這裏沒有禁制,快打!哕……”
“好像打不死,怎麽辦?”
沖天的屍氣彌漫在結界中, 視線之處一片昏暗, 只能看見密密麻麻從地底中鑽出來的數不清的身影。
宋霁塵心下一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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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人……不, 這些已經不能說是人了,這些怪物, 應當就是被煉制出來的傀儡屍。
誰又能想到, 在靈寶閣的地底下會藏着數不清的傀儡屍!
宋霁塵眉眼一冷, 身形如電,手中的長劍化作一道銀芒, 瞬間向着撲咬而來的傀儡屍一揮而下。
他尚且還有能力自保,另一邊的楚秋筠卻應付地相當吃力。
她本就是丹修,是雲渺宗一行人中戰鬥力最低的,此時被五六只傀儡屍包圍,她舉劍擋住身前的傀儡屍,卻擋不住背後的襲擊。
眼看着傀儡屍的爪子就要穿透她的心口,宋霁塵出現在她身後,一揮劍,将她拖出了包圍圈。
傀儡屍的戰鬥力不強,但這些傀儡幾乎殺不盡,密密麻麻從地底鑽出來,像是沒有盡頭似的。
它們無知無覺,不知疲倦,也感受不到痛苦。
縱使此時被困在結界中的都是有一定修為的修士,但在這麽多傀儡的圍攻下,他們再怎麽厲害也只是肉體凡胎,修為只會一點點被磨掉。
“大師兄,這樣下去不行,我們該怎麽辦?”
宋霁塵眉頭一凜,沉聲道:“無盡劍陣,列陣!”
他聲音落下,手中長劍已飛至半空。
幾個雲渺宗弟子聞言低喝一聲,跟着祭出長劍,半空中一時劍影閃爍。
桑寧這會兒好不容易才緩過來,見狀忙催着雲時宴離那些劍遠一點。
這無盡劍陣據說是雲渺宗的某位劍道尊者創建,雖只是由幾柄長劍組成,卻可以根據修為高低分化出數以千計萬計的劍身,是絕對的殺招。
在原書中,宋霁塵最後和大反派的決戰時,就是依靠這無盡劍陣才将反對制服。誠然,他現在還只是靈寂期的修為,使用這無盡劍陣尚需其他人的協助,劍陣威力也比後期弱很多,但再怎麽弱,對付這些傀儡屍應當是足夠了。
只見那數柄長劍的劍影于空中彙聚,形成了一個巨大的劍陣。頃刻間,無數的劍影自陣中幻化而出,劍尖直指在地面爬行的傀儡屍群。
劍陣無眼,未免受到牽連,桑寧自然是能躲多遠就躲多遠。
漫天閃着銀光的劍雨下,不過片刻的功夫,地面上的傀儡屍就被斬殺大半。
就在衆人以為危機接觸,松了口氣時,一聲仿佛能刺穿耳膜的尖嘯聲驀然響起。
下一瞬,那些朝他們瘋狂撲咬的傀儡屍便像是得了什麽號令,迅速轉身朝後面退去。
與此同時,大地深處,一聲洪亮的咆哮響徹四周,一股若山一般渾然厲烈的煞氣,自那地面的洞口中直逼出來!
連揚灑的石屑塵埃中,就連空中落下的劍影都被這股力量給蕩開。
底下驚呼聲咒罵聲咆哮聲混在一塊兒,雜亂而又無序,根本聽不清那些人在喊什麽。
直到片刻後灰塵散去了些,桑寧再定睛一瞧,才看到在那些傀儡鑽出來的地方,赫然出現了一個足有兩尺多高的巨大身影。
綠色的眼睛,猛獸般的尖牙,身上圍着的粗布殘破不堪,皮膚已經開始腐爛,流淌出像粘稠泥漿一樣的黑色液體。
但這還不是最恐怖的。
桑寧此時浮在半空,輕易便看到那東西的脖頸後,硬生生多擠出來一個頭顱。
那頭顱面目猙獰,滿臉都是灰褐色毛發,一張嘴,便吐出一條約有一丈長的猩紅色舌頭,上面濕噠噠地布滿了黏液,伸縮間就能卷住一個人,将其拽入口中咀嚼吞噬。
桑寧只覺得腦袋“轟”地一下,險些失聲尖叫出來。
這時,腦後忽然覆上了一個溫和的力道,清冷的氣息撲面而來,她被拉入一個微涼的懷抱。
腦袋埋在雲時宴胸口,桑寧才覺得沒那麽怕了。
“那是什麽東西?”她的聲音裏猶帶着些恐懼。
雲時宴掀了下眼皮,擡手為她輸入靈力,直到懷裏人急促的心跳和呼吸緩緩平複下來,他才緩聲道:“那是傀儡王。”
傀儡王......
一聽就知道這人不人鬼不鬼的東西不好對付。
看來想要出去,只能寄希望于宋霁塵了。
畢竟是男主的身份,就算打怪的過程艱難些,最後肯定不會出事。
想到這,桑寧立即囑咐雲時宴道:“一會兒你跟着點宋霁塵,他應該可以帶我們出去。”
雲時宴:“......”
他需要靠那個乳臭未幹,連無盡劍陣都使得如此差勁的小子才能出去?
還是......她心中覺得他比不上他?
雲時宴眉峰不易察覺地凝了下,難免又想起當初她闖入山洞時,身上是帶着的氣息。
雖然很淺,但也足以證明,在遇到他之前,她應當是和他在一起的。
心像是被密密麻麻地戳下了針孔,升起一股莫名的滞悶感。
他眼睫微垂,并未言語,只是環抱着桑寧的手臂收得更緊了些。
腰被箍得生疼,桑寧忍不住掙紮了下,不滿道:“你別抱這麽緊啊。”
雲時宴聞言,一下眉心也皺緊了。
他按住她的背,掩去眼底漸漸變得深沉灰暗起來的色彩,沉沉出聲道:“待在結界中不要出來。”頓了頓,又補充道:“怕的話,閉上眼。”
桑寧都沒反應過來,包圍着她的清冷氣息便在一瞬間抽離。
她吓了一跳,擡起眼,雲時宴人已經在結界外了。
狂風卷起了他墨色的長發和白色衣袍,他垂眸看着腳下的一片混亂,眼神中盡是冷漠和疏離。
桑寧眨了眨眼,有一瞬的啞然。
都這種時候了,這人還逞什麽英雄啊!
沒看下面那些人都快撐不住了嗎?他們就耐心點等宋霁塵開大,到時候再一起逃出去不就好了嘛!
她本能地想伸手拉他回來,可指尖一觸及結界才發現,這結界......
她根本出不去!
她的目光有些驚慌地望出去,落在那抹離她越來越遠的白色人影上。
看着他即将踏進傀儡王攻擊的範圍,桑寧忍不住熱淚盈眶。
拜托,就算你要當英雄,能不能先把我放到個安全的地方啊!
這廂,那傀儡王已經徹底蘇醒,它張開嘴大吼一聲。
那聲音嘶啞尖嘯,灌入耳中,震得衆人經脈間的靈氣瞬間翻湧起來。
有修為低的,當場七竅流血動彈不得,也便全然躲不過傀儡王另一顆腦袋上那條猩紅色舌頭,被生生卷進了口中。
傀儡王就着勢頭,砍瓜切菜般沖向所剩無幾的十多個修士中。
一時慘叫聲四起,血花飛濺。
與此同時,無盡劍陣中的幾個雲渺宗弟子也因這這吼聲脫了力,劍陣中的長劍一柄接一柄從空中落下,唯餘宋霁塵一人還在堅持。他口中噴出一口鮮血,滿身冷汗,眉頭緊鎖,卻仍咬着牙一聲不吭。
劍陣搖搖欲墜。
即便如此,無盡劍陣幻化出來的無數幻劍也只能對付那些傀儡屍,對傀儡王卻是無法造成太大傷害。
就在衆人都即将要堅持不住時,一道白色身影倏然出現在無盡劍陣之中。
宋霁塵眼前一晃,想要收手已經來不及了。
說時遲那時快,卻見沖入劍陣的那人周身泛起了一層淺色的金芒,劍陣中鋒利的劍氣落在他的周身,瞬間便消弭無蹤。
無盡劍陣在他面前竟像是紙糊的一般,随着一聲脆響,便化作漫天的靈光,轟然碎裂。
整個黑暗的結界內都短暫地亮了一瞬。
桑寧:“……”
宋霁塵:“……”
衆人尚來不及多想,便見那白色身影周身的靈力瞬間暴漲,甚至将那傀儡王與地面上的修士一同掀飛了出去。
那幾個修士本就因傀儡王那一吼傷了經脈內府,幾乎在掀飛落地的瞬間,便被震得暈厥了過去。
下一刻,一道淩厲的劍光自雲時宴手中揮出,攜着開天辟地的澎湃氣勢向倒在地上的傀儡王飛速襲去。劍氣劃過傀儡王身後的拍賣臺,斬在地上,由前至後,将劃過的一切,全都分成了兩半!
未幾,傀儡王那被切開的身體便在衆人震驚的目光中,不甘心似的向兩旁搖曳了數下,轟然倒塌!
浮在半空中的那道人影,身姿筆挺,一頭墨發被狂風掀起翻飛,淩亂散敞,幾绺覆蓋住俊美面容,讓人瞧不清他此時神情。
桑寧下意識咽了口口水。
她錯了。
這人只一招,就把連宋霁塵都沒辦法的傀儡王給滅了,他分明強得可怕,哪裏像是她認為的虛弱樣子。
但震驚過後,桑寧很快又覺得高興起來。
這人這麽厲害,那她豈不是就抱上了金大腿?
啊對對對,他昨天還跟她求婚來着,那日後她哪裏還用得着怕宋霁塵那小子!
這逍遙美好的小日子不就來了麽!
她的唇角情不自禁彎起了點弧度,眉宇間還帶着點與有榮焉的傲嬌。
卻在此時,她腰間儲物袋中的歸離劍驀然抖動起來,發出了幾道輕微的劍鳴聲。
雲時宴似有所覺,側過頭,黑墨似的眼瞳直直看像桑寧。
唔......看我做什麽?
是在求表揚?
桑寧不明所以低地輕眨了下眼,然後粲然一笑,一邊沖他豎起大拇指,一邊輕輕拍了拍儲物袋中的歸離劍:“我知道你也想出風頭,但咱們要有自知之明,明知打不過,何必還沖到前面拼死拼活呢,坐享其成不也挺好?”
歸離劍似乎聽懂了她的話,很快便安靜了下來。
那頭的雲時宴卻是短暫地怔了一下。
他擡起手,包覆住桑寧的透明結界便帶着她一同飛到了他身側,然後,結界消失,他手臂一伸便撈住了她的腰。
二人緩緩落到地面上。
稍頃,有淺色的光芒自雲時宴腳下蔓延,瞬息之間便充斥了結界的每個角落。
黑暗中慢慢散開蜘蛛網一般的紋路,不過須臾,遍地的殘破肢體,內髒,手腳,頭顱消失無蹤,困住他們的結界也散作漫天暗色光點,化為一片虛無。
尚還清醒的幾人看着驀然出現在眼前的一片珠光寶氣,一時緩不過神來。
這就......出來了?
那個白衣青年,又是誰?
能夠一劍将傀儡王劈作兩半,又輕易打破這般的結界,起碼也得是合體期的大能才能做到。
修真界中又是何時出了這樣一位大能,他們竟然從不曾聽說過。
他們呆愣愣地站起身,一擡頭,卻見那放置在臺上尚未被客人取走的煉魂珠倏然淩空而起,飛向了二樓包廂。
煉制生魂的煉魂珠,失去生魂的傀儡屍,這兩者之間必然存在某種聯系。
宋霁塵見狀,眸色一凜,他向前一躍,正要追逐而上,卻被二樓包廂外設置的防護陣法給一下彈開了去。
他後退了十數步,方才堪堪停下腳步。
靈寶閣為杜絕發生搶奪之事,除了在閣內設置禁制外,在二樓的包廂外更設置了特殊的防護陣法。眼下閣內的禁制已然失效,但包廂外的陣法卻還在。如此一來,若包廂內的客人不同意,除非打破陣法,否則自然是進不去的。
宋霁塵撐着長劍,緩緩地站起身,殷紅的血自他的嘴角滴落。
他擡眸看向不遠處那道清瘦的白色人影,啞聲道:“可否請道......前輩幫忙将煉魂珠取回來?”
見識到這人的實力,他自是不會再将他當成普通的修士,語言上便也不得不更謹慎些。
雲時宴卻只是掀起眼皮,涼涼看了他一眼,并未說話。
宋霁塵抿了下唇,還欲再說,卻聽一道清脆的嗓音忽然響起:
“那珠子是人家靈寶閣的客人買走的,你覺得那珠子不對勁,不去問那人找事,卻要別人幫你搶過來,這是什麽道理?”
桑寧這會兒腿還有些軟,整個人懶洋洋靠在雲時宴胸口,說話的語氣倒是比以往都來的強硬許多,頗有種小人得志的意思。
她看向宋霁塵:“再說了,這煉魂珠既是靈寶閣的拍品,客人要是不願意給你,你倒是去讓靈寶閣的人出面啊。”
宋霁塵愣了下,少頃,他淡淡笑了下,道:“确實是我思慮不周,二位見笑了。”
這時,恰好有靈寶閣主事之人趕了過來,見到如同廢墟一般的大廳,知道今日這事定然不小,心中登時便是一凜。
又從宋霁塵口中得知傀儡以及煉魂珠的蹊跷,短短幾個呼吸間便出了滿頭滿腦的冷汗。
自家地底下藏着數以千計的傀儡屍,還有一個恐怖如斯的傀儡王,這事自然不能善了,若是不調查清楚,他日後還能有好果子吃嗎?
于是不用宋霁塵再多言,他當下便要領着人往二樓包廂去。
宋霁塵囑咐幾個雲渺宗弟子向宗門內傳訊告知今日之事後,這才領着楚秋筠,跟上靈寶閣主事那人離開了大廳。
桑寧對這事也并不上心,很快就抛到了腦後。
拯救世界,斬妖除魔什麽的那都是男主的事,她一個炮灰的角色,管好自己就成了。
只是可惜經過了這麽一遭,仍是沒有找到流光和歲屏的蹤跡。那他們豈不是白遭一趟罪?
桑寧只在心裏悄悄嘀咕着,一旁的雲時宴卻仿佛看穿了她心裏的想法似的,與她傳音道:“我有一法,可逼出流光所在。但屆時他怕是要吃些苦頭,你可同意?”
桑寧怔了下。
你有辦法你早說啊,說不定剛才就可以找到人離開了。
再說了,流光看起來那麽皮實,吃點苦頭算什麽應當也無大礙。
于是桑寧擡起頭,沖雲時宴重重點了下頭。
雲時宴當即傳音道:“看我的手法,跟我念。”
話落,便已經擡手,緩緩結了個複雜而又玄妙的手印。
這是什麽手印,他念的是什麽,有什麽效果,桑寧是一點都不清楚的,但這并不妨礙她對這個幫過她救過她又帶着她從禁地出來的,這位大佬的無條件信任!
她收斂心神,開始學着雲時宴的手法結印。
桑寧自己不知道,但此時這個破敗的大廳中尚且還有人。很快便有人聽出桑寧嘴裏念的咒文,便是歸元咒。
道家經法種類繁多,有靜心斂氣的靜心訣、驅邪護身的金光咒,也有作修煉用的經文。
而這歸元咒,乃是其中最厲害的用來驅邪鎮妖的經文,其威力之大,能教修為不高的妖魔,當場現出原形,七竅流血。
只是她結的那個法印,他們卻不曾見過了。
他們見識過與她同行的那個神秘男子的厲害,這時也不免好奇他們這又是在做什麽,于是全都眼巴巴地看着她。
桑寧自己是兩眼一抹黑,只一心跟着雲時宴學。
随着她的念誦,她掌中開始有光芒微微翻湧,須臾,那光芒越發大盛,便如同她掌中藏有乾坤一般。随着靈力的注入,在她面前逐漸顯現出一個迷你的法術陣圖。
與和流光結契時的那個法陣倒是有幾分相似。
桑寧這邊念頭剛起,二樓那間包廂裏便傳出一陣桌椅被掃翻的聲響。
只聽“轟”一聲響,那廂房便在衆人驚異的目光中炸開。一條銀白色好似龍一樣的生物自二樓包廂中飛出,體型之大,幾乎占據了珍寶閣的半個大廳。
大廳中的幾人這下是真的恍惚了。
方才那白衣男子雖厲害,但修真界中不乏有大能隐藏自己的修為在凡間歷練,也算不上太讓人驚訝,只是眼下那個東西是......
是龍?
怎麽可能!
要知道自萬年前大魔和妖神被驅逐出人間後,神族便也一起離開,不再插手人間之事。自那之後,滄瀾境內便再不曾有過出現神獸的記載。
所以這會兒出現一條龍?怎麽可能?!?
衆人再定睛望去,卻見那銀白色巨型身影的腦袋上,好似缺了一對龍角。
如此說來,這應當不是龍了,難道是妖獸?
不不不,若是妖獸,身上怎會沒有絲毫妖氣?
正在衆人疑惑不解時,雲時宴已經攬着桑寧躍到了流光背上。
桑寧一垂眸,便看見了躺在雪白鱗片間,渾身是血的歲屏。
這廂宋霁塵和楚秋筠也聽見了那一聲巨響。二人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快步繞過靈寶閣主事人踏進包廂。
裏頭沒有半個人影,大大小小掉了滿地的碎石磚瓦。屋子角落的地面上可以看到殘留的血跡,旁邊還擱着一個殘破的竹簍。
一擡眸,正面便是被轟了個幹淨的那堵牆,此時不斷有風從沒了牆的洞口灌進來。
宋霁塵那溫和的眉眼驟然一緊。
他忙走上前去察看。
這一看,自然便瞧見了大廳中存在感強到無人能忽視的流光。
“那是什麽?”楚秋筠喃喃道。
宋霁塵沒答。
視線中,那渾身雪白的生物正盤桓在半空。它龐大的身軀上,覆蓋着一層堅固的銀白色鱗片,透露出一股威嚴而凜冽的氣息。
而在它背上,一道冰冷的視線正居高臨下地看向他。
宋霁塵瞳孔一縮,隐約瞧見那神秘男子的額心似乎有一點金印正閃爍着微光,那金印瞧着似佛似魔,更是隐隐散發出一種令人心悸的危險。
他的目光死死地盯住他,下意識便張口喊道:“他有古怪,你不能跟他走!”
莫名其妙的一句話,別說桑寧沒聽到,就是楚秋筠都聽得一愣。
就在這時,那似龍非龍的生物像是得到什麽命令一般,猛然向着靈寶閣的上方一沖而上,速度之快,帶起一道銀白色光芒。
緊接着,便是震耳欲聾的轟隆巨響聲。
在衆人驚駭的目光中,流光直接給靈寶閣開了個頂。
而屬于女子的那截水藍色的衣角便也跟着在空中劃過一道漂亮的弧度,緩緩消散在宋霁塵的視野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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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影細碎。
輕柔的夜風吹過樹梢枝頭,光影交錯間,映出一條長長的石階。
桑寧擡起頭,視線跟着石階一直延伸進山頂的霧氣之中。
隐約可見盡頭似乎有一座院落,似虛如幻,瞧得不甚真切。
她扭頭去瞧雲時宴,手指指着臺階盡頭,呆呆問道:“那就是你住的地方?”
雲時宴颔首,他垂眸看着她:“日後便陪我住在這裏可好?”
“唔?”桑寧歪着頭:“就我們兩個人?”
雲時宴抿了下唇:你還想有誰?
“男耕女織,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她眨了下眼,又開玩笑道:“再生個崽崽嗎?”
她的眼底映着皎潔的月光,笑盈盈地凝望着他,晶瑩的肌膚被月光蘊染得玲珑剔透,薄薄的,白軟又乖巧。
雲時宴卻是身形一僵,渾身血液都奔騰起來,他驀地攥了攥指尖。
生......崽?
他僵直地立在原地半刻鐘,直到桑寧催促,才回過神來,伸手撈住她的腰,将她帶飛了上去。
留下流光,懷裏還抱着昏迷不醒的歲屏,跟在後頭直嚷嚷:“啊啊啊!你們等我一下啊!”
往山頂去的一路上,靈草仙植遍布,不時還有散發盈盈光芒的紫雲蝶在月光下飛舞,美輪美奂,恍若仙境。
桑寧看得出神,對這個日後要住的地方頗為滿意,笑意止不住地在眼角眉梢跳躍。
進入小院,才發現這處院落和她想象中的模樣略有些不同。
院子裏除了一口井,便只有一棵樹梧桐,高有十餘尺,翠蓋亭亭,地下落滿梧桐子。
院中石子漫成甬路,裏面小小三間房舍,一明兩暗,正面垂着湘簾,綠窗深閉,裏面都是合着地步打就的床幾椅案。
從裏間房內出去則是後院,牆上挂着碎紫缤紛的藤花,半園翠玉綠竹,最離譜的,是竹林旁邊竟然還開辟了一圃菜園。
不像是修仙之人住的樓閣洞府,倒更像是凡間的一座普通小院。
但桑寧也并不怎麽挑剔,她原本就只是個普通工薪階層家的孩子。父母各自成家後,她一直和外婆住在鄉下,直到外婆過世,父母才一起給在城裏租了個小單間,可想而知條件自然不會好到哪裏去。
而比起書中描寫的那些雕梁畫棟,金玉滿屋的宮殿樓閣,住在這院子裏倒還讓她更自在些。
這天晚上,桑寧還是和雲時宴歇在一間屋裏。
歲屏尚在昏迷中,她的身體受了些傷,更嚴重的是她附着在這具身體上的魂魄竟也有些松動。如此,怕是要花上好些日子才能醒過來。
至于流光,也沒好到哪裏去。
他在雲渺宗禁地時跟着他們一起卷進了龍卷風,之後便失去了意識變成了一條小蛇。
桑寧今日在靈寶閣念的歸元咒配合着攝靈陣,是生生在攪弄他的神魂,讓他在極度痛苦中恢複真身。
待安置好歲屏,流光便一頭紮在榻上睡了過去,可想而知今日他是吃了不少的苦頭。
桑寧搖着頭回了屋中。
更深露重。
雲時宴這會兒不在屋內,也不知是去了哪裏。
桑寧也不怎麽記挂他,躺在榻上,很快便有些睜不開眼了。
以前她好像也沒這麽能睡啊,怎麽成了不怎麽需要睡覺的修士以後反而還更嗜睡了呢?
她迷迷糊糊地想着。
雲時宴回來的時候,桑寧正處于半夢半醒的狀态。
聽到動靜,她掀了掀眼皮,低聲道:“你去哪兒了?”
聲音含含糊糊的,像是從喉中溢出來的一般。
雲時宴垂眸看了眼自己腰間方才取回來的儲物袋,緩緩走到了床邊。
床榻是用竹子拼接起來的,底下只鋪了薄薄一層褥子,甚至連被子也沒有。盡管此地并不若凡間那般有冬夏之分,可這麽打眼一瞧,他竟然頭一次覺得他的這間院落,似乎過于簡陋了些。
他微微蹙了下眉,而後輕盈地翻上了床榻。
方才還躺得好好的桑寧,這時候打了個滾兒,就勢便滾進了他的懷裏。
“以後要早點回來,不然我可不等你。”她又道。
雲時宴:“......嗯。”
懷中的人很快睡熟,雲時宴卻有些睡不着。
他眯着眼望了一會兒窗外的月亮,腦中禁不住地想起她之前說的那句“再生個崽崽”......
她若是真的給他生個崽崽......
雲時宴眉心突突地跳了兩下,忙按住思緒,不再多想下去。
少頃,他輕輕吐出口氣,緩緩閉上了眼睛。
***
一陣風吹過,夾雜着藥材的苦澀熏煙嗆得流光眼淚橫流。
“你行不行啊,不行就別浪費藥材了。”
忽然響起這麽一句有些耳熟的話,流光怒氣沖沖地擡頭,瞪了眼院中懶洋洋躺在躺椅上的桑寧。
這會兒日頭正盛,陽光卻并不熱辣,透過梧桐樹葉間的縫隙落到她身上,暖洋洋的,格外舒服。她手邊矮幾上還擱着好些吃食,端的是一副悠閑又自在的樣子。
桑寧扇了下扇子,笑盈盈道:“這藥可是雲時宴好不容易找來,專門修複傀儡身體的藥材,很珍貴的。”
流光依舊沒說話。
桑寧頗有些詫異地側過頭,目光所及,流光整個腦袋都幾乎被熏煙擋住了,嗆得臉都皺成了一團。
都這樣了竟然還不抱怨?
轉性了?
桑寧砸吧了下嘴,目光盯着他上上下下看了好幾回,突然語不驚人死不休道:“你該不會是喜歡上歲屏了吧?”
流光白眼差點沒翻到天上去:“放屁!”
哦豁!看來沒被奪舍。
主要流光這人,不,這螭龍一看就是個吊兒郎當的貨,竟然會為了一個女子如此耐心地煎藥,實在很難不讓人多想。
“既然你不喜歡她,怎麽對她......”桑寧頓了下,組織了下語言,才又問道:“唔,這麽上心?”
流光撇了下嘴,心底暗暗嘀咕:
他怎麽可能對那個又蠢又笨的女人上心?
他那是可憐她!
年紀輕輕的眼神就不好,被人騙色害命不說,都已經這般不人不鬼的樣子了,那男人竟然還是不放過她。
要不是看在她也算是救了他一命的份上,他才懶得管這種閑事好不好!?!
這頭桑寧等了會兒,流光也沒說什麽。
她也不是個喜歡追根究底的人,索性主動換了話題:“對了,你和歲屏不是在遙山鎮嗎?怎麽會被抓到靈寶閣去的?”
提起這事流光就來氣。
在禁地那會兒,他跟在桑寧和雲時宴身後飛進了龍卷風,一陣暈頭轉向頭昏眼花之後,就被一個自稱叫什麽百裏杌的殘魂給一掌扇昏過去,還被他在身上動了手腳!
“你的意思,你從禁地出來以後會變成不能動彈的小白蛇,都是百裏杌做的?”桑寧問道。
流光沒好氣道:“除了他還有誰?肯定就是他!”
唔......百裏杌為什麽要這麽做?是為了保證他們從禁地出來時沒人察覺嗎?
可這百裏杌又為何要幫他們呢?
桑寧抓過旁邊盤子裏的青梅咬了口:“那後來呢?”
後來,後來歲屏也沒安什麽好心,看到在雪地裏不能動彈的可憐小蛇蛇,第一反應不是救一下,竟然是要撿回去泡酒......
不過也算她沒有完全泯滅人性,知道他沒死,後面幾天對他還算照顧。
起碼,比面前這個和他結了契,離開時還故意把他丢下的女人強得不只一星半點。
流光在心裏默默吐槽了桑寧幾句,聽到她催促,這才将之後的事情也一一道來。
那些傀儡屍和猲狙是在桑寧和雲時宴離開遙山鎮的第二天出現在歲屏家的。彼時歲屏正在曬藥,見狀況不對便趕緊躲回了屋子。
但一堵牆又怎麽可能擋得住它們。于是在歲屏家的最後一堵牆被撞了個大洞以後,歲屏不出所料地被抓住了。
當時流光意識雖然清醒,無奈身子無法動彈,還以為歲屏大概就要當場殒命了。
誰料那些傀儡屍竟只是将她裝進麻袋給抗走了。
當然,大概是那些傀儡屍腦子壞掉了吧,最後竟然連他這條可憐的小蛇蛇都沒放過。
桑寧若有所思道:“它們就這樣一路給你們扛到了靈寶閣?”
流光點了點頭。
“那你有看到幕後主使是誰嗎?”桑寧抿了下唇,問道:“是不是就是在靈寶閣拍下煉魂珠那人?”
流光肯定道:“就是他。不過他穿了黑色鬥篷,又戴着兜帽,別說臉了,就是身形我都看不清楚,不過......”
桑寧好奇道:“不過什麽?”
流光沉默了下,猶豫道:“我總覺得那個人......我以前可能見過。”
他雖然瞧不清那個人,但那人的聲音,帶給他的壓迫感,都讓他覺得無比熟悉。可當他細想時,卻又毫無印象。
桑寧沉吟思索了片晌後,輕輕蹙眉:“會不會是你以前認識他?”
“我不知道,”流光摁了下隐隐作痛的腦袋:“以前的事,我都記不得了。”
他如今所有的記憶都只是從雲渺宗的禁地才開始,至于從前......從前他......他......
腦中倏地閃過一個畫面,下一刻,一波扭曲的痛楚猛然侵襲過他的腦海。
他呼吸加快,直覺得一陣頭暈目眩。
好在只是一瞬間,只要不去想,疼痛便如浪潮轉瞬褪去。
桑寧察覺到他的異樣,看向他:“你怎麽了?”
“沒事,”流光喘了口氣,想到什麽,忽然神色認真道:“那人肯定是個男子。”
桑寧:“?”
既看不見臉也看不清楚身形,更何況人家還可能用了遮掩面貌和氣息的法器,又何以見得就是個男子?
流光似乎看出了她的疑惑,輕喟一聲,道:“那人......應當是歲屏的丈夫。”
桑寧懵了下,微微瞠圓了眼睛望着流光:“你說什麽?”
流光撇了撇嘴角,語氣很是譏諷:“我說,那人應當是千年前,與歲屏成親相伴十餘載的,她的丈夫。”
桑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