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指鹿為馬

指鹿為馬

安厭容光極盛,卻并非豔若桃李,而是骨相淩厲,與高坐龍椅之上、五官濃稠豔麗得比春光更甚而聞名的少帝是兩個極端。

她得來的這具身體與她原本的身材長相一模一樣。

在現代女性當中都遙遙領先的身高使得安厭身長玉立,比周圍大多數文武百官都要高挑,看人都是俯視。只要她刻意做男性打扮,便瞧不出半分女性柔媚。哪怕一身紅袍,也是狀如明麗日光下的薄刃破冰、雪中修竹,不屈不折,不帶任何可觸碰的柔,清貴得凜冽而不可侵犯。

龍椅之上的少帝是人間富貴花,她就是塵世清流客,雲霧松間雪,皎皎冷空月。只淡淡看你一眼,你就受寵若驚,想誠惶誠恐地對她千恩萬謝。

如此姿态,若是不論事跡,任憑誰瞧了安厭的模樣,都會認為她是個高潔名士,而不是個臭名昭著的奸臣。

但她卻真真切切的是個無惡不作、玩弄權術之人。甚至于,“安厭”之所以能在先帝時期如此迅速地在官場平步青雲,登上丞相之位,這張臉也是罪魁禍首之一。

長着這樣一張臉,配上無人可及的政跡功勞,原著中的先帝怎麽看她都覺得她是個忠臣清相,對她極其信任。任旁人再如何勸說,也不信安厭會對他說謊。所以才聽信安厭虛無缥缈的讒言,沉迷煉丹,直到為了練仙丹,自己把自己和宮裏的皇子全部都給害死。

如今安厭這大權在握的禍國奸相非但沒死,還在這時候劍履上殿,兩個侍衛立刻不顧皇帝楚時鳴的命令,放開等到靠山來撐腰以後狂喜的禮部尚書,恭敬地退出殿外。

姜太尉皺了皺眉,冷哼一聲。

龍椅上的楚時鳴面色也冷了下來,又強迫自己扯出一抹笑容,疾步走下高臺,“安相!當真是先帝保佑,您能平安實乃幸事,朕這兩日為您擔憂得茶飯不思,指望着您繼續為朕排憂解難。”

“是嗎?”安厭緩緩道。

她比楚時鳴這位少年帝皇高出整整一個腦袋,将楚時鳴的身形完全籠罩在充滿壓迫感的陰影裏,“真難為陛下了,不過,臣倒是有些好奇……”

安厭低頭定定地盯着本應高高在上的帝皇,看少帝明明恨不得把她殺之後快,那張過于豔麗的臉上卻不得不對她這個奸臣權相扯出虛僞的假笑。

這掩飾太拙劣,配合上現在的情形,倒是讓安厭覺得有些暢快的滑稽可笑。

她剛從丞相府醒來時就懷疑原身遇上刺殺是皇帝動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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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剛過來時,她替原身挨的淩遲,3800刀,也是這個皇帝下令的。

安厭眸光如刀鋒一般銳利,藏不住的殺意讓她的語調輕而緩,古怪驚悚地一字一頓,“誰告訴陛下…臣出事了的?”

“朕……”

“陛下不想說便罷了,左右算不得什麽要緊的事。”安厭打斷他,忽然收起那些讓人頭皮發麻的驚悚殺意變了副神色,後退一步,露出一個詭異的微笑來。

她沒有繼續之前科舉改革的話題,甚至把禮部尚書的罪名和處置方式都略過不提,開口說出了一句在楚時鳴聽來十分莫名其妙的話:“今日早朝臣來遲了,陛下可曾好奇?”

因為安厭的後退,楚時鳴不再籠罩在她極具壓迫感的陰影之下,悄悄松了口氣勉強笑道,“安相說笑了,朕知道安相憂國憂民,定然是在日夜操勞,為楚國處理朕不知道的民生大事。哪怕來遲也是情有可原,不必介懷。”

安厭從上至下的緩緩掃視他,逐漸加劇了嘴角的微笑。

這原著裏的男主角到底是少年人,剛坐皇位不久,太過于年輕了,連養氣功夫都沒練好。聽着恭敬,其實話裏話外都在諷刺她這個奸臣把持朝政。

明明現在孱弱得随時都可以被她捏死,卻還忍不住想背地裏偷偷向她亮爪子,幼稚可笑得甚緊,以至于都蠢得有些可愛了。

就是不知道,讓他也去嘗嘗淩遲的滋味時,他會不會露出這樣愚蠢的醜态……

安厭笑得喉嚨低聲顫動,低低道:“不,陛下猜錯了,是臣為陛下準備了一件禮物。”

禮物?安厭會這麽好心?

楚時鳴想:我這個皇帝明面上完全就是被安厭扶持上位的傀儡,無權無勢,又不像當初的先帝一樣需要安厭這奸賊讨好進讒言,他此舉是想要做什麽?

楚時鳴剛心生警惕,就見安厭帶着那讓人發慌的古怪笑意朝他揖手,“臣近日獲得了一匹神駒,毛色頗為新奇秀麗,日行千裏,實屬當世罕見之靈獸,特來獻與陛下。”

她對殿外道,“牽上來。”

早已準備好的內侍牽着安厭要獻上的“神駒”進入大殿。

安厭揚言,“這便是那匹神駒,如何?陛下?”

楚時鳴與文武百官看向那匹殿上的“神駒”,呼吸都是驚得一滞。

因為那匹“神駒”皮毛栗紅,背身白斑,短尾折耳,頭生兩角。

這哪裏是神駒?分明是一匹鹿!

安厭這奸賊!竟然當衆指鹿為馬,混淆黑白!

荒謬…荒謬,膽大妄為!他眼裏究竟還有沒有王法和皇權!

楚時鳴的心髒好似被拽住,甚至因為這樣的冒犯感到呼吸困難,他強忍着滿眼被羞辱的憤怒,豔麗的眼尾通紅一片,“安相莫不是弄錯了?這分明是一匹鹿。”

安厭笑容加深,“陛下才是說錯了,這明明是一匹馬,難道陛下瞧不出來嗎?”

整個金銮殿在這一刻陷入了寂靜,被安厭這驚世駭俗的行為所驚懼。

指鹿為馬,在這一刻,不只是辨別敵我的計謀,更多的是權勢的威壓。

此法的高明之處在于逼迫站隊,假若有人敢說實話,說這匹“神駒”是鹿,安厭絕對不會放其活着。

可若是今日為了保住命,無論真心還是假意,只要裝瞎子說這鹿是匹馬,哪怕将來有心轉投陣營,也必須擔心另一陣營心裏是否會留下這個疙瘩。

——無論是投向姜太尉還是投向皇帝楚時鳴,這個疙瘩都一樣管用。

更何況,原著裏楚時鳴最是陰狠記仇,假如将來轉投他,等沒了利用價值,必然也只是死路一條,還會連本帶利的被清算。

所以,假如想活,就只有從現在便堅定地站在安厭這一方,開口咬死了這是一匹馬,一始而終。

這場“指鹿為馬”一開始就不是陰謀詭計,而是陽謀和權術。

見無人敢回話,安厭表情不變,聲音卻刻意沉了下來,“說來也是奇怪,今日這是怎的了?滿朝文武數百人竟一言不發,難道說不清這是鹿還是馬嗎?”

她的聲音回蕩在金銮殿內,暗含威脅和催促,非要逼迫人在現在就盡快表态站隊。

楚時鳴被安厭以權壓人的模樣氣得快咬碎一口銀牙,他兇狠地看向朝中百官,看向保皇黨和自己在朝中暗自裏經營的勢力,希望趕緊有人站出來怒斥安厭這個奸臣。

然而,被他寄予厚望的官員們卻只有沉默,羞愧地低下頭不敢與這位少年帝皇對視,也不敢當衆反駁安厭。

楚時鳴龍袍下的拳頭死死捏緊,指甲深陷進掌心,努力維持着平靜轉頭看向言官所在的地方,寄希望于能有個年輕氣盛的清臣谏史不堪受辱,抓住這個名垂青史的機會當朝怒斥安厭,仗義執言,以死明鑒。

可惜,那些年輕的官員大多數都是世家子弟,恐于連累家族,就算再年輕氣盛,最多也只能用要殺人的眼光死死盯着安厭,沒有一人敢帶頭跳出來,帶着整個家族用死亡來換一個無用的清名。

看來今天要想下得來臺,只能動用先帝留下的人脈了……真是一群廢物!待他将來得勢,一個也不會放過!

楚時鳴忍下安厭的羞辱,暗自咽下胸中怒火,看向剛才那位彈劾禮部尚書的禦史大夫。

那是保皇派的代表,之前彈劾禮部尚書也是出自他為了剪除安厭黨羽和姜太尉聯手的授意。

禦史大夫察覺到楚時鳴的意圖,想到自己剛才已經得罪了安厭必死無疑,咬咬牙,一不做二不休,當即悲憤欲絕地對安厭怒斥道:“荒唐!荒唐!豈有此理!”

“安厭!你這奸賊休要欺人太甚!這分明是一匹鹿,你卻颠倒黑白說它是馬!今日本官就算是橫死當場,也一定要直言彈劾你!

你以所謂的登仙之術害死先帝與其餘皇子,在位後大興土木,貪墨錢糧,結黨營私,構陷忠良,哪怕是淩遲處死也不為過!”

此言一出,只是瞬間,安厭的面色便冷了下來,滿眼扭曲的狠意。

淩遲!淩遲!她剛白挨了一次淩遲,人都快被逼瘋了,滿肚子火正沒地方撒氣呢,這老頭居然敢直接撞槍口上!

她因為任務要求不能輕易動男主那個皇帝,難不成還動不了區區一個言官嗎?

腰間長劍出鞘,頭顱橫飛!

無頭屍體倒下,殘餘的神經反射讓其間歇性抽動。

安厭面無表情地甩掉鏡湖劍上殘餘血跡,在金銮殿的地面上濺出一道血腥的半圓。

淩遲的時候見多了自己血肉模糊,自然沒有初次殺死同類的惡心,只有還沒有消解完的暢快,甚至手癢得想再砍兩個。

她這一暴起殺人的舉動太過于突然,至于所有人都沒反應過來。

金銮殿上動刀兵斬殺谏臣言官!

安厭…他,他怎麽敢?!他怎麽敢?!

“諸君為何都這樣看着本相?”安厭扯動自己的嘴角,身上沒沾半點血跡,緋袍之上的金竹栩栩生輝,仍舊一副文人名士的模樣,清貴得高不可攀。

她不急不緩地低聲輕笑,“本相獻與陛下的分明是馬,禦史大夫卻偏說是鹿,颠倒黑白,欺君罔上,其心可誅。想必當初彈劾禮部尚書也是空穴來風,盡是用于構陷忠良的無稽之談。先帝賜本相王劍,斬的就是這樣的奸臣。”

此言一出,滿朝諸臣皆驚駭地看着安厭,好像看着什麽惡鬼。

唯獨剛才差點兒被拖出去的禮部尚書心神激蕩,看向安厭的目光滿是崇拜和感激。

斬得好,斬得好啊!

他身上被彈劾的罪名沒脫下去,只不過就是趁着剛才的混亂忽略。本以為安厭來了以後故意不提的用意是想把這件事拖着,能拖一天是一天,找到機會再救他。沒想到安厭這麽護短,這麽霸道,直接把彈劾他的人随便安個罪名斬了!

那可是所有言官之首的禦史大夫啊!位同副相!連先帝言行不端都敢彈劾,甚至現在尚無太多根基的皇帝都該敬稱其一聲叔父!安厭竟然就這麽直接斬了!

這哪裏是靠山啊,這是大靠山!只要讨好了安相,滿朝都可以橫着走!

禮部尚書看了看金銮殿上的那只鹿,心思流轉。

如今這執掌衆人生殺大權的安相都發話了,那這鹿就一定是馬,還得是神駒!可遇而不可求的祥瑞!只要他站隊站得快,安相一高興,還愁保不住命和官途?

他毫不顧及臉面,立刻小跑上前,作為安厭的心腹第一個站了隊。癡迷地彎下身撫摸“神駒”的皮毛,蒼老的臉上滿是贊嘆,“下官還是第一次見到這般模樣的馬匹…毛細柔順,仿若綢緞,馬目清澈,形态美麗,實乃神駒無疑呀!”

見有人當出頭鳥,刑部尚書也忽然滿眼贊嘆地出列,止不住地撫摸“神駒”的皮毛與肌骨,“此馬看似貌不驚人,卻有神異在之,非常人不能識得!乃我大楚之祥瑞!不愧是安相,竟能尋來這樣一匹驚世神駒獻于陛下!此乃天時地利人和,大楚何嘗不興啊?恭賀陛下喜得祥瑞!”

眼看已經有兩個搶了先,剛才還趁安厭不在放任屬下反水的吏部尚書也神情激動地出列,生怕落後一步就被安厭記恨,連忙裝出一副被神駒震撼的模樣表忠心拍馬屁,拱手道,“ 此馬非凡馬,房星本是星,向前敲瘦骨,猶自帶銅聲!(注1)此等神駒祥瑞,若非安相慧眼如炬将其獻上,恐泯然于衆馬矣!識人如識馬,安相便如同我等伯樂,有識人之才與用人之能啊!”

“龍脊貼連錢,銀蹄白踏煙。無人織錦韂,誰為鑄金鞭?(注2)是極是極!所言是極!尚書所言是極啊!假若無安相此等伯樂,這神駒便會無人問津,蹉跎一生,如同人才一樣泯然于衆矣!我等幸得安相,如好馬遇伯樂,游魚得水矣!大善!大善!”

話題上升到這個程度,除了少數中立派清流和以姜太尉為首的部分武官一言不發,其餘衆朝臣都迫不及待地圍了上來。一時間,滿朝都是對“神駒”的稱贊。

楚時鳴看着這荒誕的一幕,感覺呼吸困難,胃裏一陣翻湧,胸中悶痛得發酸。

偏生安厭卻在這時故意問他,“陛下可滿意?”

“…安厭!”楚時鳴滿眼血絲,掃過周圍對他在金銮殿上被安厭當衆羞辱還冷眼旁觀、視若不見的朝臣,氣得咬牙切齒,陰蜇暴虐地一個字一個字的往外蹦,“得饒人處且饒人,不要欺人太甚。”

安厭嗤笑一聲,踏前一步将他完全籠罩在陰影中,意味不明地俯視他,“這只是個開頭,陛下,日後還有得受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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