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紅蓮将謝
紅蓮将謝
無論如何也想不起的名字,借由他人之口娓娓道來。
绾青,素手绾青絲,折花為劍驚霜雪。兩百年将登化九歌的天才。
非衣,不着仙送錦,一襲不愁衣。一百餘歲穩晉尋千水。
她也曾有過的家人團圓,人生順逐。
她不只是上一屆裴氏女,不是蓬萊在大陸十四洲的代名詞。
是裴绾青教會當初的小裴、如今的裴非衣,什麽是修習、求道。
什麽是弱水淨魂,什麽是修法幻術。
什麽是“不着仙送錦,也乘自由雲。”
裴非衣能着緋雲一般熱烈的裙、上桃花般嬌豔的妝、簪華美的俗氣的頭飾、配最不适合裴家人的雙刀前——
是裴绾青第一次帶她撫摸平凡粗糙的布料,而非世人難求的仙送錦。
是她第一次憋足了勁兒使出一個清潔術法,問:“娘親,我可以以後把自己的臉蛋塗抹得花花綠綠,然後用這個洗臉嗎?”時,裴绾青笑着點點頭。
是她思索“做裴氏女還是做裴非衣”後,夜半舊親入夢來,夢時青絲仍是堆雲鬓,醒時花落不沾衣。
不沾衣,非衣。
母女之間隔卻的光陰,在弱水之下的回憶裏浮現。
青絲挽發,難寄緋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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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滴淚水從眼角滑落,融入幻境裏無處不在的弱水。
裴非衣慢慢清醒過來,被堵得慌的心裏無處釋放的情緒束縛在心間,她游向上方。
緩慢而沉重。
似乎舍不得這難得的回憶。
她素淨的臉浮出蕩漾波紋的弱水池,濕透的發絲貼在皮膚上、流下一顆顆給予她痛意的弱水水珠。
她慢慢睜開雙眼,長睫流下的水珠如淚水一般墜落于池,而面前是寄仙使平淡的臉。
在裴非衣眼中,寄仙使死魚一樣的雙眼冷漠地看着她,手指冰冷捏住她的下巴。
“裴氏女,距離您接見長老會還有不到半刻鐘。”她說,“您沐浴弱水的時間已超過一刻鐘,您身體可好?”
裴非衣的下巴傳來一股無法忽視的、被掌控的疼痛。
她扯出一個明豔卻狠厲的笑容,與裴氏人恬淡溫婉的模樣截然不同。
反正這他娘的都是在幻境裏,而她也記不清當初是如何回應寄仙使。
就像她不似往屆裴氏女一般、會接受與精挑細選的夫婿成婚生出純淨水靈根的孩子,而是帶着永遠燃燒蓬勃的火靈根,焚燒不淨的一切。
就像她能隐姓埋名做散修,放棄唾手可得的資源與地位,也能對自己的媚骨殘忍而冷靜地看待。輕易地接受,輕易地切割與轉換,只為脫離裴氏所謂的體魄榮耀。
就像她異火大典上吞下異火火種、任由被族人重視的容貌象征被燒毀,在拂熙仙石現出名諱之前轉頭以刀刻下裴非衣三個字一樣!
被裴绾青養育的十幾年裏,她被告訴:火靈根也沒關系;做你想做的事;娘親喜歡你穿自己喜歡的衣服;不是你的問題,是裴家的毛病,若是你能整改,那也是好事……我只願你自由。
被望蒼帶大的幾十年裏,她是戰鬥狂、是潇灑成性、也是狂妄成魔。
一如望蒼所言:“裴家是法修世家,世間也以劍修為主,可你為何不能學你爹降流做個刀修?右手刀不行就左手,左手不行就雙手。”
“為何裴氏女必須得是純淨無瑕不沾塵埃?你愛上妝、愛衣裙、愛煉毒還是愛散修颠沛自由的修行都沒關系。”
“随你心意來就好,若是有人給你找不痛快,你就說——”
“關你屁事。”
裴非衣說,手腕甩落下砸起一片水花。
幻境之外站立的女人身上,深紅的不愁衣上,第一朵紅蓮謝了。仗天崖秘境的無形屏障,隐隐震動。
……
無數場景浮雲飛鳥般掠過,長大的瞬間,醒悟成長的瞬間。
她看見一年一度的盛宴上,女孩子家們一襲精致白裙,素淨淡雅。額上垂落下白水晶的墜飾。
打量的眼神小心翼翼落在她的濃妝、紅裙、腰間配的銀白長刀。
盡管宴會還未結束,當時的她便被拎走去換白衣絲帶、素面朝天。
裴非衣想:那個時候還沒有滿十八歲,化妝技術已經很不錯了呢。後來也有挺多姐妹學她,不錯。要的就是自由随心。
她看見望蒼的刀面交錯着痕跡,那是無數武器與望蒼刀交錯留下的戰績。
說錯了,望蒼給那茅山玉中拔出的寶刀起了個奇怪的名字,商昉寶劍。這師傅爹真是腦洞大開。以至于後來,裴非衣也染上了奇怪的取名癖。
“人有魂,器有靈。這是刀的功勳,也是人的戰績。”那時的望蒼摸了摸她的頭。
還有日常性的被寄仙使帶去見長老會那群木頭,接着修習打坐,還有久違地和名義上的未婚夫見個面。
據說是因為當年裴绾青強硬拒絕婚姻纏身,自己随意找了個散修結為道侶給裴氏家族帶來的陰影。
再度回看這些記憶,裴非衣看着自己嚣張的氣勢和反應答複,覺得真是爽爆了:
“你以為憑什麽裴氏對你這麽縱容?!”
“你娘是天聖靈根,你明白嗎!千百年來難求的仙人靈根,她卻偏偏和一個普通修士結合,最後還死在雷劫裏……你是下一代裴氏女,我希望你明白我們的使命。”模糊的人臉,長老會的服飾,說着同樣的話語。
“既然知道我是裴氏女,那就放客氣點。不過南宮家族來的贅婿,別在我面前狂吠。”裴非衣睨他。
“你!”對她出言不遜的南宮族人是長老會裏紮下根的老頑固,卻比誰都把裴氏的榮譽看得重。
這就是妻主至上吧,裴非衣想。
“難道找個道侶,靈根就稀釋了不成”
“還是說,雷劫是個溫泉浴,你覺得修真界幾百千來年又有幾個過了化九歌的雷劫?望蒼止步化九歌九階、劃開上妙下凡界消失不見後幾十年也沒見有人觸動大雷劫,你行嗎?”
“你說使命,那本代裴氏女就更想笑了。成仙——如果說有仙人一說,那被號為仙人遺脈的我們,又為何不在仙界在此處?因為,我們失去了成仙的資格?”她刻意這般說。
沒有什麽能比動搖對方的信仰更能打擊人了。
裴非衣看着對方的眼神逐漸迷惘,似乎有什麽被動搖。
“失敗品,對嗎?”她一針見血。
其實若問修仙問道,人人不過向往長生不殆。當她被堆砌的地位追捧花了眼、自傲于身份血脈時,被望蒼無情嘲笑,便也開始思忖一些更深處的東西。
成仙,何為仙?
傳聞有上古大能,通天問地,于仗天崖處羽化為仙。
可從未歸來。
這到底是更純澈的升階?還是更徹底的死亡?——無人知曉。
道號吾清的女修,超脫化九歌之上。能斬得修士化為玉王首,卻因仙心不足,自刎龍邪臺。
她苦苦思索,望蒼卻直接将她帶去瑤池宴。
茅山玉伫立不變,即便少了原先插在上面的一把刀,依舊保有聖威。
“看見沒,邊上有兩塊鐵片。那是鍛造商昉寶劍時還沒用上的銀霜鐵。你去拿過來,本天下第一給你整個武器玩玩,別老整天學術法,法修有什麽好當的?你看你娘……”
寄仙使那時擡頭看了望蒼一眼,這種當着法修世家說“法修有什麽好當的”的奇行種,若不是因為真的一直被挑戰、一直做天下第一而從未被超越,真的早就被浸弱水池了。
于是,裴非衣大着膽子接近泛着寒光的銀霜鐵。
觸感冰冷刺骨,卻有後知後覺的灼燒感,仿佛有一顆永續灼燒着的心,如同身在水靈源世家卻帶着火靈源的她。
這是她對武器的初次印象。
裴氏世代修法,精通法術兼修符陣。出手展袖間是曼妙優雅的水系術法、流光溢彩、美麗強大。
裴非衣卻愛上使用刀器時的疏闊利落。
器魂有靈,它心即我心。
“它叫什麽名字?”望蒼彈了下裴非衣出爐後的雙刀,刀面發出铮铮之聲。
“花裏胡哨的,”他叨叨,“你就喜歡這種妖豔的。”細長兩把刀,又嵌寶石又繪花紋的。
裴非衣那時還穿着族中布料仙送錦制成的衣物,這種衣料會束縛人的形體,直到人型符合它們要求的纖長優雅之态。還在被管束的時期,裴非衣只有望蒼一個人時才會換上別的舒适衣物。
她不自在地扯了扯袖口,想了想到底還是說:“就叫雙刀吧。無單不成雙,它們合在一起就是雙刀本刀。”
雖然後來她手受傷後只習單手刀,兩把刀總有一把閑置一把待用的狀态,但這并不妨礙低調的銀白長刀有着“雙刀”這樣簡單粗犷的名字。
望蒼笑了,明朗雙眼裏是簡單的快活:“我名即刀名,我的商昉除外。這點沒被降流绾青他們笑話過。小裴,你倒是比我還不會取名字。以後拂熙仙石要不為你賜名的話,你得叫什麽?”
裴非衣那時直接了然:“不給我賜名的話……我就把裴字拆開,非衣。裴非衣,好聽又好記。”
見望蒼時總是隐秘的行動,他總有辦法支開人把裴非衣帶出去。偶爾族人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實力至上嘛。
裴非衣回想起來,除了望蒼本身的強大驅使着裴氏族人不得不向他低頭,還有一點便是裴非衣并不是裴氏這代人完全的希望。
當裴绾青死在雷劫中,而她唯一的女兒卻沒有占據起點的優勢。
那就再培養一個就是。
裴氏需要另外一個女人,足夠強大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