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玉石有魂
玉石有魂
當大地震顫之時,身為法修的游禦川能察覺到有什麽陣法在悄然解封。
它深埋大地,以至于解封時宛如大地無法抑制的呼吸。
那些野草、随處可見的草根草尖,平凡地展出身姿。泛着一縷異樣的紅,曾去地牢交接任務的南宮蘅識別出來:那是和地牢煞氣同源的東西!
當他們組織站在原地不知所措的店鋪居民撤離到穩定地方時,一股讓他們不願面對的人潮終于站到他們的對立面。
被稱作暗樁,被燒雪城視作保護神的望瑕門派來了大批隊伍,接管此地。
同門,殺紅眼的同門。墨誕收劍時,游禦川錯愕着捂住胳膊,禦甲及時護住了骨骼肌理,最表層劃開而飛濺出的血染紅雪地。
雲佩佩杏眸灰暗下去,腰間屬于望瑕門內門弟子身體象征的挂飾被她裹挾着靈力的手捏碎。
聯系主人的傳音被煞氣壓抑,望瑕門的來人無一不湧動着嗜血殺意。
這是第一次雲佩佩感到束手無力的時刻,神通只是制止部分弟子,卻并不能壓制住他們揮劍施法的步伐。
怎麽可以讓這群年輕修士在識海被控之下做出這等行徑?本是修行向善,最後發現自己染了無辜者的血。
雲佩佩顫抖着咬住牙,擡眼看見璇珠停在她三尺之外,術法的血色光芒綻放在即,璇珠染着猩紅的眼卻盈着淚。無法自控。
林承庸……雲佩佩攥住了拳。粉白的骨節微微作響。
治愈之光亮起,托起還沒來得及撤離的百姓,乘着游禦川召出的幽藍禦甲飛向安全之所。
東方堯的劍意穿雲破空,直抵南宮蘅面門,她旋身一轉,平時勤學苦練熟悉到骨子裏的體術發揮功底,教她越級躲避了這一擊。
而後她飛身一掃,靈力并着積雪飛濺,雪作的屏障排過去,衆人趁機退卻到楚門客棧一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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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玉開觸碰到客棧門扉,臉色驟然一白。一拳震碎木門,推門而出,厚重到幾乎化為液體的靈氣浪狀沖擊而出,頓時将一行人擊倒!
雲佩佩捏訣支起防護罩,楚玉開揮手拂開靈氣浪,內裏狼藉一地進入眼簾。
地面八卦咒圖染着赤色,中心的楚金開半個身子化作冰冷堅硬的鐵木,剩下半具軀體上人類的瞳孔還在轉動。
地面其餘幾個方位躺着藍衣白發的老者,除了楚玉開的其餘三人彼此對視一眼,都心知肚明。
望瑕門的長老。
而楚氏兄弟之間,只需一個眼神便可傳遞心意。楚金開閉上了眼,身軀徹底融入了客棧的一部分,地面的法陣流路也逐步消退。
以一名靈族之力,取出衆位尋千水境界長老浸染的煞毒。代價是,楚金開一段時間內失去所有能力,包括維持生命活動的形态。
最後一眼,留給了楚玉開。
“危險、撤離!”
楚金開尚且可煉化被他吸收的煞毒,楚石開可重獲靈族之源。可額角跳動的青筋提醒楚玉開,此番遭遇,最危險的是他。
刀光劍影錯亂,靈氣放出又壓抑,墨誕、東方堯、璇珠這些熟悉的同門被猩紅之氣污染,純淨靈氣揮刀施法,楚玉開一行人傷痕不斷累加。
游禦川擡臂格擋,随即卸下對方武器,一掌擊昏那人。呼吸微喘,他擡眼,汗落下,知道商禹未他們趕不回來,是不能再拖延的時刻。
裴非衣剛走,他們就遇刺,絕對早就被盯上了!
楚玉開一個激靈,有什麽想法呼之欲出,“我有辦法救大家!”
“什麽?”游禦川一面抵抗,一面大聲問。
大型禦魂乃大妖亦或是族中老者遺留殘魂所制,使用必定凝神聚心,全心貫注。這不是他可以操控的禦甲,卻是他的壓箱底。
額角滲下汗液與血滴,面前龐大若房屋的野獸禦甲渾身包裹帶有利刃的甲胄,幽藍的色澤在空中熠熠生輝。
長爪撕扯、巨尾甩打。方才這個禦甲生前肆虐好殺,為了控制它不殺死同門,游禦川幾近力竭,面部崩起了一條一條青筋。
千鈞一發之際,楚玉開卻看了雲佩佩這一眼。
靈族善識,佩佩魂魄的狀态在波動。
游禦川見這方一停頓,四面攻勢又至,尚未徹底掌握的禦甲口訣在心中浮現:
“長劫攏永,不複血魂。此心禦之,魂靈凝甲……”冗長咒語在口中響起,游禦川周身泛起一層薄薄藍霧。
天地隐有雷動,古老氣息如龍低首吐息。比海洋更深的藍影凝出人形,在空中旋踵,手勢變動間擺出劍訣。
游禦川的佩劍氣勢渾厚地嗡鳴,就在這一刻,一股氣浪卻轟然而至!
南宮蘅離他最近,早已心神貫注地守在游禦川身邊,看攻勢就在眼前,她想也不想施法去擋!
手镯發出耀眼光芒,殘存的保護力量不足以抵消攻擊。南宮蘅身子飛出去,在地上滾了兩圈。她不顧滿身血痕,踉跄站起來,奔向游禦川,“游禦川!”
術法成功在即時被打斷,反噬的力道兇猛嗜血。游禦川身影搖墜,摔落下去的瞬間南宮蘅拉住他,兩人一塊摔在雪地上。
而楚玉開飛身迎接那磅礴靈技,璇珠無法自控,眼瞳是空洞猩紅,眼睜睜看着父親私下教授她的高階靈技以透支她的靈氣海施展出去!
拳風掃過,分明是霸道渾厚的力道,帶起來的氣浪卻清新自然,似乎連攻擊都潤如春雨。雲佩佩躲過旁來的弟子一擊,心想這大概就是靈族特質。
當璇珠掌間那枚浸染縷縷紅芒的天運珠在楚玉開一拳下裂出一道縫隙,浩瀚靈力滲透而出,楚玉開暗道不好,這天運珠內有化九歌強者的氣息,不能摧毀這珠子!
爆開的餘波掀翻周遭一衆弟子,楚玉開卻不管雙手結法印再度攻來的璇珠,一個旋身踢開紅着眼沖雲佩佩殺來的墨誕,迎身為雲佩佩擋住一擊。
還未來得及擦掉胸腔震出的血,又拔掉倒在地上的弟子佩劍,一個飛騰避過天運珠,刺向璇珠。
雲佩佩的魅惑神通一停,她指使一名弟子擋住另一名殺向她的同門,着急回眸:“別!”
楚玉開沒回話,收回攻勢,身子順着那力道在雪地裏一滾躲過攻勢。站起身來伸手又加固了雲佩佩的靈族保護罩,流水般的光澤閃爍,他呸出一口雪,“佩啊,小爺要頂不住了。”
人潮之洶湧,大過這落雪,雲佩佩着急得眼角都沁出淚來。
一重又一重,啃噬他們的不是微不足道的群蟻,而是昔日同門。不說相處,活生生的人命,殺害被蒙蔽的他們怎麽可以?不殘殺又如何自保?!
就這樣,在一方盲目揮刀,一方有所猶豫、捉襟見肘之時,楚玉開一行人帶血傷痕越來越多。
雲佩佩靈海充足,法術施展有餘,可礙于等級不足,力度有限。本引以為傲的精神力忽地衰落下去,仿佛針紮,為衆人布下的法陣效果一下暗淡下去。
嗡!
雲佩佩蜷縮身子,死死捂住心口。心髒好像被人挖去一塊,好似回到墜入血池被撕扯的時刻。
她有一脈魂來自莫汀舟……莫汀舟那裏出了事……
“佩佩!”幾聲焦急呼喊。
她聽見無數雜音,被下陷拖拽的心仿佛瞬息步入死亡……
不要……她還沒有見到主人……她好不容易才交到朋友……
最終,她聽見一聲極低的嘆息,一道年輕的聲音。
雲佩佩失去焦距的雙眸似乎漸漸找回光彩,她的身子慢慢漂浮,停在了半空。
朦胧的世界裏,風雪似乎都變得溫柔起來。半虛化的楚玉開虛虛摟住了她的肩膀。
她微微側首看他,能感覺到他強大純澈的靈力與此時脆弱的魂魄,似乎風雪再大些就能吹散他。
“不要……”似乎意識到什麽,她喃喃,眼裏堆積起薄薄的煙雨。
那是天生勾魂攝魄的雙眼,墨色沉澱而溫柔,沾染了複雜情緒。雲佩佩顫着聲線,伸出手去探楚玉開。
楚玉開近乎飄渺的身姿是一張脆弱白紙,在空中飄搖,卻把雲佩佩護得很好。
不知是哪一柄刀劍、哪一個法術擊碎了楚門客棧頂端——那裏擺着一盞任務完成才能飲盡的琉璃酒壺。
或許又是楚玉開自身爆開的靈源與魂魄星火……
如雨落,與絮雨寒雪交接之時,吻出觸目驚心的雪中赤焰來。
天地間燃燒着千百簇赤火,如引路之花。
縱使天雷地火、化九歌強者亦不可摧毀的防禦罩以雲佩佩為中心、包裹住游禦川、南宮蘅以及搖搖欲墜的楚門客棧。
雲佩佩逐漸妖化,發絲寸寸雪白,臉側長出絨毛。延長的尖利指甲由于死死攥緊而劃破手心。
輕顫着,她伸出手,燒雪之焰是天地間最豔麗無雙的雨景。
玉石有魂,吾可補缺。
風雪裏含着酒氣,血氣凜冽,她閉眸。
“雲佩佩,你知道我做了什麽吧?咱倆初次見面,我可就把最寶貴的東西交給你了。”楚玉開的身形一寸寸化作雲煙,化作保護罩的一部分,“我可不要砸了咱們楚門客棧的招牌。”他笑着說。
楚玉開仿若羽族一般,背後雪花旋聚為一雙翅膀,托着她緩緩落地。
“就有這麽重要嗎?”她跪坐在原地,任憑風聲刀劍聲過耳,捧着掉落下的酒壺,低聲哭問。
周遭的赤焰緩慢陷進大地的擁抱。
大地沉默着,被雪白、棕褐和血紅塗抹臉龐,無言觀看世事悲歡鬧劇。
楚玉開微笑着,看上去是與往日截然不同的溫柔腼腆,虛化的一只手堪堪撫上雲佩佩的臉頰。
他将最後的時光好像只是當作一個茶餘飯後的談天,随意聊道,“你的神通很好使啊,你不知道我暗地裏揍過許多觊觎你的妖怪。看來你閑聊時與我講的魚塘養魚确有其事啊。就那個晚上,有個橘靈燈呢,還想鑽你裙子。爺給它揍成原生态的橘子芽了。”
“好啦,別傷心了。”他咳了一下,面目也逐漸虛幻。
“我又不後悔,我可是楚門客棧的護镖人,還是一等一的、偉大的靈族人。”
雲佩佩怔愣着,淚水盈盈含在眼裏,吸了下鼻子,聽楚玉開說道:“佩佩啊,你可是我第一位、也是最後一位貴客。多幸運啊你,這可相當于我一輩子都在保護你了,你賺大了。”
似乎一根手指輕柔地擦去了她眼角的淚,可她徹底睜開眼,眼前已經沒有楚玉開那張揚的身影了。
“靈族大多短壽,力量多是協和內斂。自靈界大門關閉後,靈族越加稀少。楚門客棧給被人類窺探的靈族提供庇護所,這是很難得的事。為以皇族血脈保護着我們的門主,為我的大哥二哥他們……以及為你,我的客人。”
他的笑聲、話語淡下去,“你可是第一只被靈族人保護着的無敵小兔妖啊。”
雪落,酒散,焰生。
靈力生出的氣浪飄蕩席卷,天地雪景間,血焰花落又生。
禦甲被勉強收回去,游禦川抑制不住反噬帶來的殺意與噴薄而出的氣焰,身子顫抖,被南宮蘅摁在地上勉強恢複着正常吐息。
南宮蘅汗淚交加,嗓子幾乎發不出聲音,仍低聲嘶啞着,“蘅祖,求求你,出來吧……現身啊,救救我們啊……”
她人半跪着,一只手一只腿按着游禦川,将僅剩的靈力都釋放出來幫游禦川梳理靈力脈絡,另一手死死按住那只明黃手镯,指尖都已經泛白,希望好像就系在這一個镯子上。
雲佩佩站立起來,雪般的長發傾灑,蒼白的膚色,妖類天生的眼角紅痕、細絨毛發靜靜服帖在沈默的她身上。
空落下去的地方似乎在慢慢充盈起來,堅韌而充實,那是楚玉開精純的魂力。
玉石有魂,吾可補缺。
莫汀舟做不到的事,楚玉開可以。從此以後,我便是你的魂魄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