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非我族類
非我族類
裴非衣走至平地,鼻端嗅到屬于蓬萊那股清新帶着弱水氣息的味道,心似乎終于沉靜下來。不管怎樣,這裏到底是待過幾十年的地方。
“您離家多年,谙私以為您需先入弱水齋。”裴谙低頭說道。碎發由風帶過,衣着服飾規整有度。
弱水齋是歷屆裴氏女的居所,擁有最充裕的至純靈力與精粹弱水。
裴非衣挺着脊背,目不斜視,讓族人帶路。“我還以為,這個地方已經由你掌管。”
仙送錦內斂沉默地服帖于他身,有些事已不用明說。
選繼媚骨雜靈根者還是一個犬般忠心于家族的人,答案就在眼前。
“不敢逾矩。”裴谙說道。
停在空中的手被人抓住,裴谙略微錯愕地擡起頭。
清雅端方的少年修士,眉目清秀,沒人能知道這幅皮囊下的深思與作為。
脈搏有力跳動,裴非衣收回手,神色如常,語氣卻懶散輕浮。
“你的身體也被弱水改造得差不多了啊,”她說,“……非我族類。”
話到底被她打岔般地挑開了。
瞳孔針縮般顫了顫,裴谙恢複了常态。
青石路面消失,裴谙側身為她挑開宮室間珠簾。擊玉碎雪般聲響之間,裴谙說道:“您是如何知曉的?”
裴非衣雙手虛虛交扶于身前,微彎了彎身子走入弱水齋,“破魔箭之痛深入骨髓識海,你覺得我不會對司空家族遺留下來的血脈進行排查嗎?結交散修世家,對名望家族許以利益結盟……被鎖在一個島嶼可是做不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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熟悉的布置擺設,道路被弱水分隔連接,走過縱橫交錯的水路,踏過帶着濕意的石面地板,裴非衣掃視弱水齋的布局。腦中似乎又響起冒出水面後被寄仙使掐住下颚的那種冰冷聲音。敲擊骨骼的聲響。
“該叫你什麽呢,”裴非衣在椅子上坐下,高懸的明月珠灑下月白光輝,“裴谙?還是司空谙?”
沉默短促,擡眸的時間仿佛又漫長。
司空谙嘆了一口氣:“……您的确率真敢為,我以為您會晚些……攤牌。當年妖王血出現,弱水源消弱,您臨走時留下南宮思,如此種種,我的确以為過您知曉。”
“當初沒有挑明,如今,您是帶着入局一定勝負的心重歸蓬萊麽?”額前的晶飾垂落,司空谙
的眸光柔和到了近乎溫順的地步,裴非衣低頭看他,谙和一箭破魔作風狠厲的司空家族大不相像。
“你和司空家族的人,太不像了。”她沒有回答他的問題。
司空,劃界之争傾盡家族全力摻雜權勢地位鬥争的氏族,斷她右臂靈脈的箭矢,怕是在這個傀儡身上無法尋覓到。
她初次見他就是這般,他低首斂目而拘謹,她姿态得體而輕浮。正因為裴谙和寄仙使太像了,所以自浴血回蓬萊起,裴非衣從不待見他。
司空谙嘆了一口氣,眸中的情緒淡若雲塵。“裴氏女可還記得,你很喜歡的一種花,仙棠。”一手攏着長袖拂開珠簾,弱水齋是假山園景,造物塑形好比天然而成。
而他的視線專注在裴非衣身上,“那種花源于大陸品種,唯有在蓬萊才有最美的姿态。”
裴非衣順着往簾外看,姿勢仍是懶散的,一只手擱在腰間。
好似天然形成的嶙峋假山旁是植株花卉,綠意濃淡有度,花色均是淡雅的月白、淺紫,而仙棠花香氣馥郁,亭亭玉立。花瓣層層染盡,蕊心卻是稀罕的白。
它外表的花色叫甚三紅。在沒有見到異火之種躍動燃燒的赤色、沒有見過血祭池那般遮天蓋地的血色前,裴非衣很喜歡這種後天培育出的花卉。
幹淨,高雅。
毫無攻擊性的靈氣風痕劃過去,将它送至裴非衣身前。
裴非衣摘過它,嘴角勾了勾,“你是想告訴我,裴氏的族訓族規下才能有這樣的花。”才能培育出這樣的人,這樣的你與我。
她站起身,足尖踩了踩道路機關,地面上光影流轉,石路變換,弱水道浮動,組合成通往其他樓閣的通道。“可是這花我看膩了啊,”她說着将花朵插在發鬓間,“浮雲變換,花草有情。情歸它身處,不可寄我心。走吧,去覓水閣。一別經年,我對失去異火源的弱水倒是有點興趣。”
司空谙在原地伫立片刻,說道:“好。”
……
仍舊是舊時布置,僅供她一人修行的冰晶蓮座一塵不染。而純淨無瑕的弱水湧向蓮花臺,将至精至純的靈氣傳導過去。
體內有一脈相承的源頭在呼應着,胸口似乎有什麽熱源呼之欲出,而媚骨種下的換骨術法壓制下這種渴望。
裴非衣吸了口氣,向司空谙遞了個眼神,一躍而下。
如同一條游魚鑽進了海洋深處,她沒有任何留戀的回身。司空谙只是看着她栗色的長發在水中散開、層疊的裙擺飄搖,默然無言。
不問他為何隐姓埋名,不問他如何避開裴氏的血脈排查,不問他作為裴氏傳承者的過往經歷。誠然,司空谙不會動搖自己的道路,可裴非衣毫不關心的舉動仿佛是錯落斬下的刀痕,在他的長途上留下不可磨滅的痕跡。
讓他偶爾停下時會謂嘆一聲,地位、仇恨、家族……會停下來看他一眼嗎?
水火本不相容,而傳聞弱水乃天人仙人境之泉。極陰生極生,弱水深處反而生出了無名異火之根。
弱水致幻,在瀕臨缺氧的沉溺狀态,裴非衣壓抑住想要釋放異火燒毀一切的暴虐想法,在朦胧的視線間仿佛看見水牢的大門——衆人冰冷麻木的眼神教她生了一個寒戰。
還在。
她躍出水面,粗喘着爬起。“沒有變換位置啊。”她說着接過司空谙遞過的錦帕擦拭身體。她自身的火靈根被異火改造,如今使用術法只會在弱水群聚之地無法自如操控。
“您想做什麽?”司空谙問道。
“呵——你怎麽不告訴我你在裴家打算做什麽?”裴非衣扔過錦帕,疾速接近司空谙,一只手拎住他的衣領。
父母留下的人脈與她多年結交之友,乘着信函發往當今各大家族。
如果己在舟船不可為,那便由岸上人一判天下。
司空谙扯了扯嘴角,最終勾起一個沒有溫度的笑,“劃界之争,司空一族最終舉族被殲。留着我這麽一個殘種存在水牢裏,最後新上任的寄仙使沒有發現我隐藏的血脈,我便上位了。”
本是聖潔的人,如今卻以近乎陰暗的面目音調與她對話,裴非衣按捺下異樣的情緒。她要找出司空谙的破綻,順道捅寄仙使的肋。
他的目光好似描摹着她的臉龐。緋雲似的煙霞讓他尤為眷戀。
他的聲音本就柔和,刻意低下去的音調好像濕潤的地下冰洞裏顯露水跡的冰晶。
“誰能知道,裴氏奉為尊位的女人企圖覆滅自己的家族呢?”
司空谙深深看着她,“你是瘋子嗎?”你看過我的回憶嗎?在弱水下的水牢裏。你經歷過吧,在你無意識間,早已體會我的半生。
只是,你麻木地一遍遍看過去,你記得嗎?
我也曾是其中一員。
敢這麽罵她的,裴非衣氣笑了,她倒沒想到司空谙倒是第一個,這家夥也快被裴家逼瘋了吧。只是還未待她說話,司空谙便接下去,“地下的司空一族估計也想看着昔日鼎盛的裴氏落下雲端。一起,如何?”
半響,裴非衣看着他,“我以為你會是想複仇。”
“仇恨的話,”司空谙指尖拂過她的袖口,侍從一般給她整理袖邊,“我太渺小了。”我只是一個被關押在水牢的苦魂,一個替代裴氏前景之位的工具。
象征性的存在,權勢的搭路橋。
好像司空家族剩下他一個殘留,他便要為此要死要活地争出一個名聲。
好像被寄仙使選中成為繼承者,他便要搭着一生陷進入。
連這一屆的裴氏女都要掙脫出去呢,憑什麽他沉默着逆來順受。
太累了,他說,“整理好了。再過幾日,便是拂煦石顯出名諱的日子,寄仙使會在望天塔重塑仙送錦,或許會是一場苦戰。”
裴非衣自然而然地接受他的服侍,從她從血祭池歸而回島,司空谙退居二等位,便也這般服侍她。
“任她來。”裴非衣道,頰邊的緋色鮮豔如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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厭離劍狂躁嗡鳴,束縛它的鎖鏈幾乎崩斷,卻仍維持着牽制它的姿态。
鎖鏈上浸了血,幾近幹涸。
“厭離,為何不出來?”林承庸站在不容挫玉的頂層,對着那柄劍自言自語。
長劍似乎有自我意識般震顫,卻沒有嗜血封侯的殺意。因為林承庸腳下不遠處躺着一只皮毛破損的食鐵獸,玺蘇。
“桀桀桀……”他的笑聲低沉,“即使是變成一把劍,也想着保護你的師弟嗎?”可惜,萬事俱全、東風也起。裴氏入局、世族不起。商禹未死期将至,不瑕宗将徹底滅門!
白發胡須如同一把枯草,皺皮緊貼着骨頭呼吸。林承庸咳嗽一陣緩過氣來,邁步于臺階之上。“我實在是等了太久。”
自言自語般,他的目光自然落在了下方,黑衣人禦劍而上。
平凡的容顏,每一眼看下去平庸的五官仿佛都在發生改變。眼深邃、鼻挺直,直到成為林承庸再熟悉不過的面目。水色的靈族印記極淡,将眉眼勾勒出冷漠與淡然。
就好像林承庸初見那個孩童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