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禦靈羽書

禦靈羽書

他握緊了拳。

分明不過是個賈商之子,卻擁有着當世大能也望塵莫及的天賦,憑什麽?!那個被掌門雲游時拎回來的小孩,十年不知識海,一朝破浪平湖、辟千仞山、創新靈技。

這般,豈不是将他這個幾百年來勤勤懇懇修習的修士貶得一無是處!

煞氣如雲湧,聚集在他身邊。停在不容挫玉之外,商翊只是擡了擡眼。

“長老。”他喚。

低頭鞠躬,這是宗門之間的禮節。

若說知道商翊就是商禹未的人寥寥可數……身為望瑕門掌門的林承庸是昔日不瑕宗的長老,這樣的消息,便只剩下商禹未了。

帶着不瑕宗的藏書靈珍,帶着不瑕宗蔓延百裏的不容挫玉閣,就着不瑕宗的靈脈、護山大陣與群山,商翊眼睜睜看着能稱得上故鄉的地方承載上“望瑕門”的門諱。

千瘡百孔的燒雪城一城教他知曉,原來這不該是“傳承”,而是背叛。

昔日同出一派,卻是血刀入君懷。

“出來一戰。”他說。

不容挫玉藏放典籍珍寶,不容挫玉修習鍛煉,不容挫玉甚至可以讓幼小修士玩耍打鬧。唯獨不能容忍這方寸之間牽連上血腥與殺戮。

禁止不容挫玉裏打鬥争執,昔日參與制定宗規之人,如今控局之人。可是林承庸,這樣的結局……怎麽會是你?我敬重的師長。

厭離劍嗜血嗡鳴,鎖鏈震動而後碎盡,飛去商翊手中。玺蘇在地上掙紮着哀哀叫了一聲,表明它性命無虞。

煞氣轉變的靈力束縛攔不住厭離劍的去向,林承庸抽回手,笑了下,皺紋在面相上深深陷下去。即便是這種來源于幾百年前,融合了妖魔與人之恨怨的力量也牽絆不了天下第一神兵。憤怒、不甘、恐懼、憎怨爬上他的雙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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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承庸飛身站在山脈之巅。

那般熟悉的身影橫在身前,商翊察覺渾濁空氣中翻湧着森森煞氣和他熟悉的——屬于不瑕宗純淨靈脈的力量。

他可以懷疑退界而居的魔族妖族,可以說天道難堪、百年起落、宗門子弟命途有數……可是,又有誰會将詭計疑慮放在相處無數歲月、陪伴的長者身上?

林承庸只是保持着捏手訣的姿态,仍維持着掌門老者應有的風度。

而紅黑的煞氣翻騰成爪,帶着洶湧氣浪撲向他。

禦靈羽書第一式:織羽。

商翊喚起草木間的靈源,茵茵碧色織成保護罩攏住他。

林承庸見這樸素的招式,動作頓了頓,到底冷笑一番,“事到如今,你還想打感情牌嗎?”你的氣息在仗天崖洩露,遠遠低于化九歌之境。你這個公認的、被人群遺忘的天才,到底是過不了當初宗門被滅時心裏那一關!

明白了。明白掌門為撐住上妙界與下凡界渾濁交雜的靈脈力竭而亡時震驚的瞳孔為何。明白為何每一名弟子都逃脫不了誅殺者的屠刀。

碧溪綠茵間,林承庸也曾是步履矯健的中年修士,收劍負手的空閑時間裏,還會被嬌蠻的楚雪蛾拉着陪她放風筝。

他于山水田園中小憩,也曾被中年的林承庸捏起後頸窩的衣領,笑着問候:“禹未,又不去陪你的師兄弟——原來你在琢磨靈技,倒有你師傅年輕時候的喜好了,來,師叔教你。”

大手撿起樹枝在空中筆劃,縱橫斜畫,林承庸教會他最簡單的咒律大陣的靈力陣:“以此為基,可引周遭木屬性靈力。”

商禹未喚出口訣,一字一句,全心貫注,将掌心與靈力流路相對。

一息,兩息。

此處的光暗下去,原是葉片脫落,碧綠的木屬性靈源呈羽毛狀聚集起來,直到最終浮起在地面,成薄薄一層綠色絨毯。

林承庸見他陣成,指動劍出,竟不能傷其三分。他大笑:“霞州多木,而木屬性靈根修士甚少。此陣本源就是輔助防禦之道,可對?”

商禹未點點頭,唇角帶了笑意。時日上妙下凡未分,百姓尤多,而不瑕宗居為一州之首。若是能以師尊的護山大陣為源,布置若幹小陣。節省靈石,省去修士駐紮的人力。那普通修士與百姓,便少一層性命之憂慮。

林承庸撫掌大笑,“好!好!除了蓬萊氏的仙舟流雲,我輩再無能快速抵達山雲野地的途徑。若這只需耗費絲絲心血的陣法能布與州際小城與州內無修士庇佑的鎮子,那便是萬千靈玉也換不來的天大好處!”

師叔教你!笑容爽朗的修士拍了拍少年的肩膀。你入道不久,對咒法理解并不深入,我伴你尋道!

——而這便是禦靈羽書的起始。

林承庸參與的,第一式的織羽。商翊再度睜開眼,回憶淡去。身法入微,他避開煞氣之擊,淡雅的色澤彙在身前,而任由煞氣聚成人影,割破他的肌膚。

天擁北鬥,地開南星。木為首者,聚靈化羽!

第二式:落錦。

在胸前的靈陣法圖爆烈出強光,将離他最近的煞氣竟直直抽入其中。然後光影彙集成球,融于大地,地面迅速生長出百千條瑩白枝條,枝頭綴着聖潔的光,将血腥陰毒的煞氣一點點消融!

一劍斬下,林承庸粗喘中反手成爪去掏商禹未的肩膀,“與我一戰!為何你還顧及這些蝼蟻之輩!他們不過是煞氣的承載體!”

商翊并不擅長實戰,欲握劍的手似乎還等待着什麽時機到來。臂膀炸開一道劍傷與煞氣吞噬的傷口,他聽見一聲微弱的鳴叫。

所羅門玉封化箋。他無需口訣,揮掌間咒律已出——

曼陀羅的花紋迅速在空中蔓延開,壓抑住他流血的傷口,花型又拟人化般反身咬向林承庸。

林承庸冷笑聲,揮劍斬斷,花型粉碎後又再度凝聚撲身向他。

每一次花型死亡後凝結的速度都比上一次快,力量卻是越來越弱。林承庸心中的怒火忽然漲起。他算籌這麽多年,得到一個門派,欲染指成一洲之主,欲以昔年煞氣作自我嫁妝讓座下成為他不費功夫便輕易操控的傀儡……

看着傷口越來越多的商禹未,他心生不甘起來。若是如此輕易擊毀了商禹未,那他這麽多年求來了什麽——以平凡之身打敗一個天才,竟毫無得意?!

化九歌分為九重,同在化九歌境界者并不知悉自身修為具體在幾重。林承庸在多年苦修中,早已察覺到自己離突破化九歌境界只差毫厘,成仙指日可待,他絕不放過。

只要擊垮他,擊垮多年醞在胸中的敵,他必能跨過心劫問道,成為上妙界第一成仙者!

微弱的鳴叫終而化作凄慘的哀鳴,擡眼看去,玺蘇托着自己的身子,在敞開的不容挫玉樓裏小聲叫喚。商禹未緩緩沉下一口氣,竟牽起一個輕笑的弧度來。

斂着的眉,幹澀的眼,抿緊了唇,商禹未胸腔間堵塞着愁緒。如果他攻于心計,如果早将劍刃對準昔日照顧自己的長者,事情是不是就不會這樣了。

抱歉,他無聲地說,放空的焦距裏,大地的純白正一點一點淨化着煞氣。

商翊劃開自己的手掌,曼陀羅花型嗅着血液香氣而來,然後融入他的血液中。

彙聚着,終于,第一滴血液落在地上。

“第三式:重蔭。”

瑩白枝條在剎那間粉碎落空。片刻之後,二度生長,碧玉一般,厚厚包裹地面,世界似乎滌蕩在純淨之中。

林承庸怒極反笑,褶皺紋路在身軀上交錯。“禦靈羽書不過是輔助性陣法,縱使能護着這山這水,這不瑕宗舊址,還能如何?你還不如若使出掌門教你的曼陀羅玉封術!”

商翊的目光卻好像只停留在玺蘇身上,他說:“當初這起勢三章,便是你我共同完成。霞州邊境有座城,我想你應當很清楚。織羽落錦重蔭,你加了什麽,才讓燒雪城成了如今模樣?”

林承庸一怔,随即拉開嘴角,笑得陰毒。“煞氣是陰暗的怨毒之根,為了一次就能操控它,我總需要練一下手,不是嗎?”

消融的魂魄被煞氣污染,尋不到忘川來生路,被織羽牽連,被落錦交融,被重蔭束縛,再以邪咒鎮壓。

永生永世,覆壓城之下。

這又何妨呢?雪總會下,沒有人聽得見魂靈的哭嚎。而那特制的燒雪酒,便是每一蔟雪,每一團火相擁時能讓地底的魂魄重見光明的時刻。

天地之光似乎一點點又再度明亮起來,林承庸看着不動聲色的商翊,某種錯過了什麽的情緒一閃而過。

追求大道者,不可糾于凡心,林承庸冷冷看着昔日的師侄。

“第四式:羽中嘯。”商禹未淡漠說道,空中千萬根竹葉早已蓄勢待發,待那帶着悲痛的獸嘯響起時,暴雨般傾瀉!

林承庸錯愕,揮袖去擋,雄渾的靈氣抵制住一部分竹葉。

這短短幾瞬,他竟看見商翊接住了玺蘇,黑白二色的食鐵獸撲進了他的懷中。

這不可能!煞氣鎖鏈分明……

商翊淡淡道:“第五式:羽騰蛇。”

瓣瓣竹葉轉眼間化作銳利鱗片,瞬息間組合成一條嬰兒手腕粗細的銀鱗長蛇向他咬來。

靈力浩蕩,至純至猛,雄渾有力!

林承庸左手召出咒律,右手揮劍斬斷蛇身。他吼道:“若是你只有這點雕蟲小技,何必與我一戰!”

銀蛇被斬斷,林承庸擡眼去看,忽然間臉頰被什麽東西抽動,偏向一側。

他瞥向那物,還是那條銀蛇,它的尾巴蜿蜒扭動,蛇眸沒有一絲生氣。

極淡極輕的聲音,商翊說:“熟悉嗎?”

林承庸心尖一顫想起來了,是楚雪蛾的長鞭。

那方才的嘯叫……來源于玺蘇?似乎有什麽想法在破土而出,林承庸不自覺地搖了搖頭,後退了兩步。

這兩步竟像是什麽道法堪破,他忽然捂住心口,身子站立不住。

而商翊還在布下一重重的咒律法術。

沒有口訣,沒有手勢,他自創的靈技仿佛是呼吸一般的東西自然而然地浮現。

“第六式,羽宴。”

“羽破陣拂曲。”

“羽承。”

……

每一招式都如此熟悉而溫柔,仿佛只是最輕盈不過的羽毛以不同的形态展現于世間。而鋒銳的殺機撲向林承庸。他卻從中窺出商翊想讓他知道的東西。

宴然,墨年,楚雪蛾,掌門……包括他,一招一式,每一層咒術都帶着不瑕宗一名弟子的氣息。羽靈術法中乘着劍修的一點劍意,帶着靈族少年的特有庇護氣息,展現着人族帝姬鞭法中大開大合的銳氣……這些少年少女,他看着他們長大,又狠心地将他們作為自己居高的踏腳石。

噗呲,有什麽穿透了他的胸膛!

林承庸看着商翊近在咫尺的臉,識海裏浮現的卻是百來名不瑕宗弟子稚嫩的臉。

太久了……太久了啊。

他怎麽還會記得當任不瑕宗長老時弟子們的臉?他連望瑕門的修士都作棋子用啊!

商翊的右臂被煞氣萦繞,血液在手臂上繪出繁複古老的花紋,最後蜿蜒在指尖,滴落。

帶着鎖鏈的厭離劍與血紅煞氣發出共振,受牽引而脫離禁锢,劍身嗡鳴長嘯!

被握在商翊手中,最終插入林承庸的胸膛。

模糊的視野裏,林承庸發覺禦靈羽術原來不只是陣法,是竹葉、是草莖,是昔日修行的門派弟子折的一截桃枝,是不容挫玉懸挂的風鈴下端的軟紙書簽。

張開口,話語被湧出的血液堵住。

他想說:禦靈羽書最初不是輔助陣法,對麽?一招一式是不瑕宗每一位人的乘影,禦靈羽書是你為……我們,是記錄不瑕宗的回憶。

他的境界飛快下跌。

商翊緩慢抽回劍。

能做到這一步,即便是化九歌的同階修士也不行,商翊隐匿了境界!

不甘心,怨惱……林承庸的識海爆出一小縷血光,他要逃,他還沒有死!

商翊出招的速度比他自己想得要慢一些,那一小縷魂魄溢散開不知所蹤,而林承庸大部分魂魄瞬息間湮滅。

他的身影倒下去,商翊心中後知後覺生出郁結,有什麽堵在心口。

林承庸的身軀大部分剎那間爆成血霧,肉身的部分——一只手企圖握住厭離劍,又仿佛是想觸碰商翊。

“化九歌第九重之上……還存在……什麽?”林承庸渾濁的眸中帶着不甘與渴求,他在第九重盤桓多年,為求仙途無所不用。“你既能……殺……我……你又是何等……”

所求多年,竟像個笑話。若是商翊脫離了化九歌之境,在知曉他是幕後棋手的一刻,便可了斷他。

商翊沒有說話,右手掐碎了血霧聚成的晶體。

該去蓬萊了,他低聲道,素手拿起儲物袋中的空間卷軸。

撕碎卷軸的同時,他周身修為境界節節攀升,衰微的化九歌境界一重重上升——

不!林承庸的肉身被反向湧向他的煞氣吞噬。

仙人之下,化九歌之上——怎麽可能存在第三者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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