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章
第 7 章
告辭山本夫婦,白素寬就近到一家照相館。
把那篇文章拍照,請照相師傅洗印一張揣進坤包。
随即攔了黃包車往胡筱雲家去了。
胡家臨近喜期,大紅燈籠高高挂。
連門口的石獅子上也拴上了大紅喜綢。
白素寬上前叩門,聽差說小姐帶着幾位伴娘上六國飯店吃咖啡去了。
半個小時後,正在六國飯店和兩個伴娘聊天的胡筱雲忽然感覺芒刺在背。
下意識轉頭向身後看去,後面是一桌白俄夫婦,再向左右看,與一個女子對上了視線。
對方神情淡定,剛從門口進來,就那麽直直地與她對視着。
要不是西崽上去招呼,那雙眼睛幾乎要把她身上看出倆洞來。
胡筱雲莫名其妙,分明從來沒見過,為何像是專沖自己而來的。
旁邊表妹見她臉色忽然不好,問怎麽了。
她含糊說沒什麽。
另一個表妹還在延續她們剛才的話題,問:“雲表姐你去探監時不瘆得慌嗎男監和女監是混在一起的嗎?”
剛才她們仨贊嘆胡筱雲好命嫁得如意郎君後,甲表妹說:“同人不同命,記的以前你跟白二小姐特別要好,可如今看看你,再看看她,最近報紙上還在說她和她母親的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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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筱雲聽到白瑩瑩,優越感更甚,謊話張口即來:“瑩瑩判的太重了,我前些日子去探監,瘦脫相了都,一見着我就撲上來抱住我,好一通大哭。”
表妹們吃驚:“探監?那種地方,你不瘆得慌嗎?”
胡筱雲輕輕攪着咖啡嘆氣,僞善道:“唉,姐妹一場,瘆也得去啊。”
就是在她虛構“探監場景”的那一瞬忽然感覺不對的,回頭便看到那女子進門。
而現在仍舊疑疑惑惑,那女子在西崽的引領下落座了,與自己這桌斜對面。
胡筱雲納悶,自己與這人素不相識,會不會自己多心了?
再看那女子,着裝寒素,一副落魄知識分子形象,或許是看自己貂裘華服一時豔羨,忍不住多看了幾眼吧。
這樣一想也便在心裏撂下了這個路人。
她今天為了在表姊妹面前炫耀,恨不能把全部嫁妝披挂在身上,粗大的金镯子金項鏈就罷了,還穿着長及腳踝的昂貴裘皮,一副貴婦風範,然臉蛋還是學生模樣,倒顯得不倫不類。
但她不自知,沉醉于一路招來的回頭率心裏極俏。
“雲表姐,雲表姐……”
胡筱雲回神,重新跟表妹們聊天。
繼續虛構道:“男女混監倒不至于,但獄警那個黑吶,我給瑩瑩帶的果子點心,起初全給他們沒收了,說是怕夾帶利器,橫是胡說,結果我塞了兩塊大洋錢打點過去,立刻喜笑顏開,這才把果子點心帶進去。”
她自作老成,無語搖頭:“這些個給日本人做過看家狗的僞警,還當是那些年呢,由着他們狐假虎威,我聽說委員長這次來北平,下了嚴令要清算漢奸,接下來這些人沒的好果子吃!”
她曾經以結交日本人為榮,而現在張口閉口都要把日本人踩上一腳,以此标榜自己清白立場,即使是在親戚面前也不例外。
一聲鄙夷的嗤笑聲突兀地傳來,胡筱雲和表妹同時住口,齊齊看過去。
是那個女子,嗤笑過後面無表情地看着胡筱雲,忽然道:“你過來一下。”
胡筱雲一愣,看看左右,然後指着自己問:“是在說我嗎”
“對,是你。”
對方如此,叫人相當着惱。
但她身上濃郁的知識分子氣息又抵消着她的無禮,文弱單薄,像學校裏那種不茍言笑的窮教書的。
怎麽看都不像是粗俗無禮之人。
表妹甲皺了皺眉:‘什麽玩意,你誰呀’
此話正是胡筱雲想說的。
但轉念一想自己馬上就要做豪門少奶奶,可不能在這麽高檔的地方失儀。
于是按捺心情,保持優雅道:“敢問尊駕高名貴姓?”
對方一瞬不瞬看着她,轉而冷笑:“叫你胡筱雲好呢,還是山本筱雲子好呢?”
胡筱雲臉色驟變。
而對方則不緊不慢地從坤包拿出一張照片,輕輕放在桌面上。
胡筱雲看清照片後,瞬時撲過去。
抓起來撕個粉碎。
“你什麽人?”她顧不得什麽體面不體面了,面前這個女的就是來踢場子的。
白素寬面若平湖,看着她道:“撕了有什麽用,底片在家裏,重新洗印千百張也不過幾分鐘的事,撕得過來嗎?”
“你想幹嘛”
胡筱雲眼目赤紅,恨不得掐死對方。
但又非常懼怕對方。
因為到現在她才發現,面前這個女子單薄的表象下透着一股銅牆鐵壁般的力量感。
對方看着她,越沉默越壓迫,她終于煎熬不住敗下陣來,低聲道:“你開個價,只要不過分,我會滿足你。”
從撕碎照片到現在不過半分鐘,她已經飛快判斷了一種可能性——這個女子是拆白黨,如此美貌,十有八九是曾經跟日本人親近的漢奸。
否則不可能拿到那種畫冊。眼下有很多漢奸急着跑路到處薅錢,自己怕是倒黴給遇上了。
白素寬審視她數秒,将錯就錯道:“十萬現大洋。”
胡筱雲聞言松口氣,果然是訛錢來的,這就好辦。
先應下來,留下充分的時間和父母商議并做籌劃。
自家的漢奸內幕有多重自家心裏清楚,一旦捅出去可不止這張照片這麽簡單,父親身上的黑鍋更大更重!
所以面前這個人不能留,必須滅口。
甚至需要調查她有無同夥,斬草除根。
“好說,那我怎麽聯系你。”她爽快道。
對方不言,就那麽看着她,目光仿佛穿透骨頭穿過肌膚穿入人心。
忽然“啪”地一聲給了她一巴掌。
全場嘩然,胡筱雲驚雞似的蹦起身。
“耍滑頭是吧!”白素寬又給她一巴掌。
不及招架,随即再一巴掌:“偷男人有理是吧!”
胡筱雲被這一下又一下的巴掌唬住了,捂着火辣辣的臉頰求饒不是,反擊也不是,照片是她致命的把柄。
看看周遭狐疑的人們,她恓惶道:“有話好說,我們……我們外面聊好嗎?”
此話正中白素寬下懷,冷笑一聲轉身朝門口走去。
胡筱雲咬着牙顫抖地跟上。
倆表妹不知所措地追過來,她連忙阻止,讓她們趕快聯系家人來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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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旗銀行後巷人際稀少。
只有胡同口裁縫店的招子在風中飄拂。
“別動手,否則沒你好果子吃!”
那女子仿佛背後長了眼睛,忽然冷冷說出這麽一句。
轉過身時,胡筱雲正舉着玻璃漆皮的坤包要照她腦袋砸下來。
“十分鐘後我如果沒有按時到家,底片就會送到照相館批量洗印,之後照片會源源不斷地送到各大報館……不過你這點罪證不算什麽,令尊的罪證才更具價值!是什麽東西,你應該清楚吧?”
胡筱雲一截一截收回手,徹底慫了。
白素寬:“把金銀首飾一件件摘下來,放進包裏!”
胡筱雲顫抖。
“莫啰嗦,摘!”
胡筱雲只好照辦。
“裘皮大衣脫下來!”
白素寬一面命令一面将自己那件起着毛球的粗呢大衣脫下丢給胡筱雲。
穿上裘皮大衣後,命令胡筱雲把皮鞋也脫下。
胡筱雲已經放棄抵抗,木偶一般忍辱把皮鞋脫下。
白素寬把自己的舊皮鞋踢給她,将她那乳白色的玻璃皮鞋穿在自己腳上。
随即把胡筱雲那塞滿金銀首飾的高級皮包往腋下一夾。
臨走時擦着胡筱雲身子經過,對她說了聲:“再會。”
然後揚長而去。
胡筱雲後天結婚,比起立刻置之于死地,她覺得讓胡筱雲活在焦慮恐懼中更解恨。
她大步走着,知道即使身穿裘皮,也仍然是一副文弱單薄的模樣,與剛才那豪橫的一幕是多麽的違和。
但誰經歷過家人蒙冤的凄慘,誰又如她一般遇人不淑,把八年的青春浪費在了一個花花公子身上。
一樁又一樁的遭遇,蝕骨焚心,文人的厚道早就被磨沒了。
豪橫,面對那些壞人,她還得更豪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