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蝼蟻

014.蝼蟻

就在鳳栩揮刀自刎的剎那,殷無峥猛地轉身從身後将他禁锢在懷,同時伸手捏住了那一截瘦弱的腕子,鳳栩吃痛,手中的匕首當啷掉在了地上。

陸青梧抱着幼子,仿佛劫後餘生般愣了片刻,随即對上了鳳栩的視線。

悲傷絕望的灰敗将昔日那鮮衣怒馬的小鳳凰侵蝕得千瘡百孔,陸青梧幾乎要認不出他了,她嬌氣又頑劣的弟弟,站在被焚毀的宮殿前毫無猶豫地舉刀自刎。

——都是為了保住他們母子。

就像兩年前,阿栩将他們母子送出城時,義無反顧折返回宮,他扛下了坍塌的天。

“阿栩,還是那麽任性。”陸青梧将幼子放下,牽着他的手,另一只手擦去臉上的淚痕,她伸手指向被桎梏着卻平靜到全無反應的鳳栩,對懵懂的幼子說道:“懷瑾,那是你的二叔,是大啓的君王,鳳氏的兒郎頂天立地,我夫太子鳳瑜,我兒鳳氏懷瑾。”

她擡眸,對上鳳栩的眼神,堅決而無畏地高聲:“——不畏死!”

鳳氏的兒郎不畏死!

莊慕青面露動容,江山頹敗之下大啓的末路早已注定,可無論是鳳栩還是陸青梧,都是舊朝中的星火。

年幼的鳳懷瑾似有所感,先是擡頭看了看母親,又看向不遠處的鳳栩,怯生生地開口:“二叔。”

始終無動于衷的鳳栩微微擡眸,一滴淚自泛紅的眼尾淌下,他哭得無聲卻悲戚到近乎慘烈,其實從一開始鳳栩就明白,他連自己都保不住,可他總是想要試一試,他不甘心就這樣溫和而軟弱地等待屠刀降臨。

他是蝼蟻,可縱然蚍蜉撼樹,他也要在臨死前痛痛快快地反撲一次。

“殷無峥。”鳳栩輕輕地開口,啞聲問道:“你是不是舍不得我啊?”

又是這個問題。

殷無峥不知該怎麽回答,至少在鳳栩揮刀向自己的那一刻,他什麽都沒想到,就果斷地這麽阻止了他。

但鳳栩又說話了,他溫熱的淚一滴一滴地順着臉頰往下淌,哪怕是在這樣的絕境,他也很平靜,沒有半分歇斯底裏的跡象。

他說:“你留不住将死之人。”

鳳栩沒有回應陸青梧,甚至沒看小侄兒一眼,他還沒有放棄,除非陸青梧母子死在他眼前。他可以将所有的罪名一力擔下,他才不在乎什麽生前身後萬古名,流芳百世還是遺臭萬年又與他何幹?

鳳栩不在乎。

只要他咬死了陸青梧和鳳懷瑾是冒名頂替,他總能滅了自己的口,無論最後結果如何,鳳栩絕不會就這樣認輸低頭。

“是麽。”殷無峥的聲音很冷,他在鳳栩的耳後輕聲,“朕是天子,你的生死,只有朕能決定。”

“不。”鳳栩再沒有了平日的順從,他早就不再是圍着殷無峥轉的靖王,此刻與殷無峥對峙的是鳳帝,亡國之君也是君,他說:“我的生死由不得自己,也由不得你。我活,因我是鳳氏血脈,我死,是因天地不容我。上天要我生為鳳氏子,決定我生死的,從來都不是你。”

寧康年間,皇帝鳳蒼仁德愛民,縱然資質平庸,可賢內助衛皇後足以彌補,若非宋承觀為奪權而引發政變,大啓未必會走到今日末路。

鳳栩知道自己像父皇,天生不是做皇帝的料,他原本想撐幾年,等侄兒長大,等他光複山河,可殷無峥先一步揭竿起義,西梁軍勢如破竹,鳳栩便明白天下事瞬息萬變,大啓是當真回天乏力了。

他的命由不得自己,是生是死鳳栩都沒得選,但同樣由不得殷無峥,逼迫鳳栩走到今日的,是人心,是天下,是江山。

殷無峥卻冷聲低笑:“從此刻起,你的生死便只能由朕做主,除非你想看見陸青梧和鳳懷瑾死在這。”

鳳栩的神情終于浮現幾分可稱之為詫異的波動,片刻後,他輕聲說:“那決定我生死的,也是他們。”

話罷,他便感覺禁锢自己的那條手臂倏爾收緊,随即便是殷無峥低沉的冷聲:“可決定他們生死的,是朕。”

鳳栩不置可否地沉默。

“莊慕青。”殷無峥喚。

莊慕青立即上前,“臣在。”

“帶他們下去。”殷無峥掃了眼那對母子,意有所指地咬重字音,“若再有差池,你自去領罰。”

這便是要将此次揭過不提的意思了,莊慕青猛地松了口氣,應下後當即吩咐人帶上那對母子離開。

陸青梧臨走前對鳳栩說:“阿栩,不要怕。”

鳳栩好似沒聽見一般,他的淚也幹了。

晏頌清哪裏還能不明白殷無峥的意思,他根本沒想殺陸青梧母子,甚至……他也不想殺鳳栩,他不甘心,沉着臉道:“陛下……”

“晏頌清。”殷無峥打斷他的話,冷聲斥道:“退下。”

晏頌清縱是再不情願,也知道殷無峥的決策已不能轉圜,當即咬了咬牙,行禮退下,“臣…告退。”

臨走時還還冷冷瞥了鳳栩一眼,那森冷的殺意幾乎已經不加掩飾。

鳳栩也不在乎,他被殷無峥抱到還沒被大火波及的宮殿內,後宮荒涼已舊,但仍有宮人灑掃,鳳栩被扔在榻上,任由殷無峥掐着他的頸。

殷無峥似切齒般冷笑,“你可真能鬧啊。”

鳳栩看着殷無峥頸側已經幹涸的大片血跡,他并未下多狠的手,殷無峥頸側的也不過是一道小口子,瞧着瞧着,鳳栩漠然地笑了下。

“我一向如此。”鳳栩平靜地重複當年殷無峥給他的評價,“嚣張跋扈,敗絮其中。”

殷無峥恨不得就這麽掐死他。

早朝上晏頌清請旨處死鳳氏後人時,他并未允準,議政堂內也是在斡旋此事,可沒想到鳳栩會鬧出這樣大的動靜,火燒明心殿,劫持天子,今日若是有半分差池,鳳栩就死無葬身之地!

殷無峥目光暗沉,“鳳栩,你什麽時候能不這麽任性妄為?”

但鳳栩自己渾然不以為意,他不怕死,也不怕痛,曾經靈動的雙眸只剩死寂,連笑都是那麽的空洞。

“殷無峥。”

鳳栩輕輕地喚,他像是累了,阖起眸。

“你是不是覺得,我下賤到非你不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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