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長醉
016.長醉
寧康年間的朝安城,是鳳栩的舊夢,放肆恣意的小鳳凰沉浸在水中月鏡中花般地家國永安中,而自他登基後的興和年起,趙淮生便時常覺得鳳栩是憑着念想死撐着一口氣不肯倒下的行屍走肉。
“燒了好。”趙淮生的聲音在發顫,眼眶也泛起酸意,“燒了好啊。”
那是囚禁了鳳栩兩年的樊籠,那座宮殿見證了小鳳凰如何堕入深不見光的暗淵,如今那座沾滿了他血與淚的宮殿化為灰燼,可兩年前的鳳栩再也不會回來了。
鳳栩不再出聲,他昏沉沉地阖起眼,似自嘲般微微勾起唇,低聲地念:“天南夢孤鸾,醒亦不得安。”
殷無峥不動聲色地微微蜷起指尖,他總是能從鳳栩身上感受到極其慘烈深沉的絕望,于是又不自覺地想到他将雪白的腕子送向燭火時的平靜模樣,即便是遭逢劇變,也沒道理将一個人變成這樣。
哪怕是一心求死的人,也絕不會在旁邊有食物的情況下餓死自己,再如何鐵骨铮铮,也無法做到烈火焚身而從容自若,殷無峥知道鳳栩身上一定發生了……那種足以讓他脫胎換骨到仿佛死過一次一樣的變故。
絕不僅僅是因為鳳蒼夫婦和太子鳳瑜的死,仇恨會讓人痛苦卻也會令人無堅不摧,而不是鳳栩這樣古怪的變化。
趙淮生臨走前,在鳳栩身前輕聲說:“小殿下,別睡太久。”
小殿下,當年他就是這樣喚還是靖王的鳳栩,即便醒來不得安,可趙淮生不想他這樣沉淪下去。
趙淮生走後,殷無峥也随之出了房門,鳳栩睜開眼望向空蕩蕩的寝殿,又将自己蜷得更緊,低低地呢喃。
“何以逍遙去…唯有長醉歡。”
片刻,他譏诮地笑了聲,“長醉歡啊。”
與此同時,殷無峥與趙淮生已經出了院子,對這位寡言少語的鐵血新主,趙淮生敬畏有之,卻在此刻淡了許多,他輕聲問道:“陛下想問什麽?”
殷無峥不問反說道:“鳳栩很信任你。”
趙淮生沉默片刻,說,“倘若宮中只剩下一人能信時,他沒得選擇,不信也得信。”
一句話,便足以讓人曉得鳳栩在宮中有多舉步維艱。
殷無峥又沉默良久,才終于問:“他……發生了什麽?”
趙淮生卻笑了。
殷無峥眉心微蹙,便聽得趙淮生問:“問我這話的是新君,還是當年朝安城的殷無峥?”
趙院使從來都是謹慎的,畢竟伴君如伴虎,誰都朝不保夕的,尤其是太醫院,常常莫名其妙卷入後宮與前朝的争鬥中去,再稀裏糊塗地不知做了誰的替死鬼,但趙淮生做了這些年的院使,他知道什麽話該說,什麽不該說。
可在此刻,他想到死氣沉沉的鳳栩,到底還是放肆了一次。
這話又換來殷無峥良久的默然,他已經聽出趙院使的意思,鳳栩不止是被困在宮中那麽簡單,讓矜驕傲氣的靖王變成如今模樣的,還有其他原因。
殷無峥問:“有什麽不同?”
“倘若是新君,臣沒什麽好說。”趙院使笑了笑,只是那笑意中卻滿是澀然,“若是旁的,臣更無話可講,陛下若想知道,大可以去查,可臣要告訴陛下,如今諸事皆遲……早在兩年前,正如今日大啓之覆滅,一切早已無法挽回。只望陛下看在小殿下當年癡心一片的份兒上,放過這世上他唯一放不下的兩個人。”
太子妃母子被帶回朝安城,早朝時因鳳氏後人的去留群臣吵得不可開交,趙院使也聽見了風聲,如此也不難猜測為何明心殿會被一把火燒了。
殷無峥深深看了眼趙院使,便放他離開,趙淮生實在聰明,看似什麽都沒說,好像是在顧左右而言他,可實際上已經暗暗地透露了不少。
譬如暗示他去宮中查,這證明鳳栩的遭遇在宮中并不是秘密,他們都知道大啓最後的君王經歷了什麽。
但殷無峥更在乎的是趙院使那般篤定無可挽回的是什麽,鳳栩如今還活着,殷無峥已經不再那麽篤定自己能狠心要他的命,他的生死尚需斟酌……那究竟是什麽不能挽回?
殷無峥隐隐覺得,這才是鳳栩變成如今這副模樣的根源。
“周福。”殷無峥啓聲喚道。
始終不遠不近跟着的周福走上前來,“奴才在。”
殷無峥吩咐:“去找宮中的舊人,查這兩年明心殿的事。”
他說得是明心殿,但從前明心殿中住着誰周福心裏有數,他也不多問,只俯身道:“奴才得令。”
明心殿被毀,鳳栩被殷無峥挪到了淨麟宮,趙淮生回太醫院親自抓了藥後又折返回淨麟宮,待煎好藥後才親自送到鳳栩眼前,同時交予他的,還有一個黑釉瓷瓶。
“溫補元氣不可操之過急。”趙院使知道隔牆有耳,直直地瞧着鳳栩,似叮囑般緩緩道:“切記,切記。”
鳳栩面不改色地将藥湯一飲而盡,又打開那黑釉瓷小瓶,垂眸瞧裏頭那猩紅似血的小藥丸,又放到鼻尖輕輕嗅了一下,這才似是微微松了口氣般說:“多謝,趙院使。”
趙淮生見不得他頂着那張蒼白如紙的臉笑,無論怎麽瞧都看不出昔年靖王的影子,靜默須臾後,他輕聲提醒:“是藥三分毒,這……”
“我有什麽好怕的。”鳳栩輕笑,他起身慢吞吞地走到銅鏡前,不經意瞥了眼鏡中那個羸弱蒼白的自己,目光忽地一頓,隔鏡細觀之下,鏡中那人眉眼何其陌生,陰郁而沉冷。
鳳栩想,他竟已記不得從前的自己是什麽樣子。
那放縱而潇灑的過去,如今想來,竟已恍如隔世,少年白馬三尺劍,像是上輩子的事情了。
鳳栩拉開抽屜,裏頭放着鳳瑜未能送出手的那支珠釵,鳳栩被殷無峥抱到淨麟宮時撿回來的,他将黑釉瓷瓶也放進去,靜靜地又對着鏡子沉默了好半天,才冁然一笑,輕聲說:“臨終人罷了,還有什麽好在乎,長醉不複醒未嘗不可。”
于是趙淮生便說不出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