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覆水
033.覆水
碧波苑是大啓定下國號那年太祖皇帝下令修建的,不似朝安城的皇城那般巍峨恢弘,卻是一派風逸雅致,園林花圃修葺得格外講究,長廊幽深,畫壁雕欄,青石潭水如明鏡,白玉路花繁錦簇,正是好光景。
鳳栩一路而來沒怎麽瞧,也不管好奇驚詫的允樂,徑自進寝殿後将門也關了起來。
随即靜靜地在門後站了一會兒,忽地将脊背貼上了門板,緩緩将臉頰埋入掌心。
他本是不願來碧波苑的。
寧康皇帝在位時,鳳栩每逢夏日便要來碧波苑住上一段時日避暑,碧波苑的一草一木他都熟悉得很,可也正因如此,鳳栩才不想來。
當年風光無兩的靖王沒想過自己也會有落魄的一日,同樣如今厭生自棄的鳳栩也不願去想從前的自己,他也甚少對鏡自觀,往時有多恣意縱歡,而今便有多舉步維艱,鳳栩不想也不敢回頭。
那太痛了,只有在服用長醉歡時,鳳栩才不由自主地在虛無缥缈的歡愉中陷入回憶。
從前諸多歡喜,皆是前塵雲煙,如今稍稍觸及,便是砭骨的刺痛。
半晌,允樂的聲音從外邊響起,帶着些小心翼翼,“主子,奴才進去給您收拾收拾?”
足有良久,那扇門才被輕輕拉開,鳳栩神色疏淡,也不作聲,允樂見他神色難霁,也不敢多言,立刻将從在宮中帶來的細軟收拾安置。
直到他拿出一個漆木匣子,鳳栩才驀地出聲:“那個放着,我親自收,你退下吧。”
“是。”允樂立刻将之放回桌上,躬身退了下去。
他一走,鳳栩的神色便變了,恹恹地伸手撐在小幾之上,眉眼間萦繞着沉沉陰郁,若說這世上他最不願去的地方,碧波苑算是一個,這裏實在承載了他太多的往日歡喜,僅是瞥見那些記憶中無比熟悉的草木回廊,鳳栩都會覺得喘不過氣。
他仿佛将自己割裂成了兩個人,一個是當年的靖王鳳栩,一個是舊朝的傀儡天子,靖王的一切都是他不敢想不敢碰的奢求,前塵往事如夢亦如幻,鏡花水月般十餘年的風光潇灑,在一剎那戛然而止,消失得幹幹淨淨。
可殷無峥非要逼着他想起來,陸青梧母子雖說沒住在淨麟宮,卻被殷無峥安排在附近的殿宇內住下,端午祭祀,又非要将他從宮中帶出來,可鳳栩只想留在自己那狹小的一方天地中哪裏都不要去。
這一坐便是大半日,掌燈時分殷無峥回來,碧波苑不比宮中,殷無峥直接将鳳栩安置在了自己的寝宮,其實在宮中殷無峥也甚少宿在天子寝居,而是日日去淨麟宮與鳳栩同睡。
殷無峥甫一進院子裏便發現,寝居內連燭火都沒點起,漆黑一片。
允樂守在外頭,戰戰兢兢地禀報:“陛、陛下,主子一直沒出來過,也不許咱們進去。”
殷無峥望着那不見光的寝居,頓住須臾後說:“嗯,拿盞燭臺來。”
允樂立刻拿了正亮着火的燭臺,殷無峥自己拿去進了門,柔暖燭光驅散了屋中沉悶的漆黑,殷無峥瞧見了坐在外間的鳳栩,他仿佛一尊雕塑般無悲無喜地坐在那,燭光也未能驅散那玉秀眉間壓抑的郁色。
便仿佛窺見了他這兩年來所經歷的寒風冷霜。
鳳栩見殷無峥将燭臺放在桌上,又朝自己走過來。
“你從前很喜歡這裏。”殷無峥站在鳳栩身前,身手去撫他的眉心。
鳳栩卻将臉一偏,躲開了。
“什麽從前。”他說,“我都不記得了。”
殷無峥便伸手輕輕桎梏住他的下颌,要他轉回來。
鳳栩不大情願,餘光中卻驀地瞥見燈影下殷無峥神色間的痛惜,不由微微一怔,旋即又覺得不可思議,殷無峥臉上不該出現那樣的神情,他永遠都是冷峻嚴厲不茍言笑的。
但鳳栩真真切切地從殷無峥的微微皺起的眉間瞧出了嚴苛之外的纏綿意味。
“鳳栩。”
一聲輕嘆似的低喚聲後,殷無峥忽而俯身去攬住鳳栩的腰身,将他摟入懷後轉身置換了彼此的位置,他坐在了方才鳳栩坐着的地方,而鳳栩被他攬在了懷中坐在腿面。
殷無峥輕輕吻了吻他的臉頰,他說:“鳳栩,別怕。”
鳳栩驀地一震。
殷無峥瞧得出鳳栩抗拒之下的畏懼,無論重逢後的小鳳凰表現得有多堅韌強大,他都能瞧得出,鳳栩在害怕與曾經有關的一切,譬如那座囚了他兩年的明心殿,鳳栩連院子裏都不去,他将自己蜷縮在陰暗狹小的一隅之中,就像受了傷後緊閉殼的河蚌,下意識地将自己縮在自以為安全的角落。
可鳳栩卻低聲說:“我不怕,殷無峥,我只是累了。記得你答應我的事,我不想等太久。”
他又一次提起了那個交易。
殷無峥的手臂緊了緊,他避而不答,将鳳栩抱起來往床榻去,“累了就歇歇,明日祭祀顧不上你,回來得晚,叫人包了蜜棗粽和鹹肉粽給你,記得吃一些。”
鳳栩在吃食上不怎麽挑,從前的靖王就是,無論是宮中珍馐還是攤販小吃,只要好吃他都一應笑納,更不管什麽甜的鹹的,吃到嘴裏就都是好吃的。
鳳栩不由得有些恍惚,他在殷無峥平淡的家常語氣中失神,仿佛這兩年不過是臆想而已,他還是當年朝安城中無憂無慮的小王爺。
那也是舊事了,殷無峥從西梁來,西梁靠北,愛吃鹹辣,朝安偏南,喜用甜食,殷無峥是春末入朝安城,剛過一月便是端午,彼時的鳳栩已從初見糾纏他許久,打聽了殷無峥故鄉端午多是鹹粽肉粽,特意吩咐人請了位會做西梁菜色的廚子,給殷無峥做了許多西梁菜式。
他自以為是的關懷猶如施舍,還想着殷無峥能對他感恩戴德,結果殷無峥面不改色地給他吃了閉門羹,矜驕的小王爺有生以來第一次碰了一鼻子灰。
而後便是三年的追逐與退避,那是場貨真價實的孽緣。
鳳栩想着想着,竟嗤笑出了聲。
殷無峥才将他放榻上,不由得一頓,“怎麽了?”
鳳栩便自行解去衣袍,低眸笑着說:“只是想起了些事,覺得好笑而已。”
他多可笑啊,信手打發落水狗似的施恩,竟然還想着殷無峥記着他的恩情,也難怪殷無峥每次遇見他都沒什麽好臉色,彼時他所做的一切,同如今殷無峥做的沒什麽區別。
事情總得落到自己頭上,才有所謂的感同身受。
他将外袍脫去堆在榻上,自己側身縮去了靠牆的裏側。
殷無峥便将他脫下的袍子都挂好,他們之間可供回憶的事情太多,但大多都算不得美好,在短短的幾息之間,殷無峥終于也回憶起他們初見後不久的那一遭。
年少的靖王生了副好皮相,秀美柔軟,可他總是微擡下颌,一副目中無人的嚣張模樣,生生讓殷無峥那幾分因容貌身段而生的欲念消失得一幹二淨,等他再一張口,便聽得出是個被寵壞了的少年郎,尤其是被回絕後的氣急敗壞,殷無峥更厭煩。
他那時沒想到自己會對鳳栩這樣牽腸挂肚,倘若早些知道……
殷無峥救不了死局之中的小鳳凰,但至少他們如今四目相對時,剩下的不會只有曾經的彼此折磨。
他擁住榻上的鳳栩時,忽然低低地說:“如果…”
“殷無峥。”鳳栩輕柔而堅決地打斷了他的話,“世上沒有如果,已成定局,覆水難收。”
鳳栩被困在宮中時無邊無際地想過許多如果,但最終不過是一場空,因這世上最虛妄的便是如果二字,何況即便是能重來,鳳栩也尋不到一絲一毫的生路,朝堂上的官員們争權奪利,他的母後擋了那些人的路,于是他們以男人的身份對身為女子的皇後痛斥,罵她媚主妖後,說她禍亂朝綱,他們想要踩斷她的脊梁,踏着她的骨血去争奪鳳氏皇族的權利,即便是有太子鳳瑜的賢德優秀也無濟于事,因為太子也是一塊攔路石。
于是他們殺了皇帝與皇後,栽贓到太子的身上,一切都是皇室中逼宮奪位的戲碼,世人皆曉得天家最無情嘛,為了皇位殺父弑母又如何?
這出戲順理成章。
任何一個如果,都破不了這囚籠般的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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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不亮,殷無峥便起身梳洗,着帝王衮袍,玄色盤金龍。
鳳栩則被留在寝殿中,一如既往地足不出戶,他坐在門前回廊的陰影下,望着院子裏的青石流水久久出神,敷衍地用了幾口午膳,便這麽坐到了傍晚,餘晖似血般落他眼睫之上。
忽地,院子外響起了嘈雜聲。
随即允樂便匆匆忙忙地進來,面色焦急地禀報:“主子,晏将軍在外頭,非說瞧見有刺客進了咱們這兒,要進來搜查,奴才已經着人去回禀陛下,可……”
可殷無峥這會兒應當忙着群臣宴呢。
鳳栩波瀾不驚地一擡眸,唇角微勾起了個意味不明的笑,允樂微怔,便見他起身往屋裏走,輕描淡寫地留下句話。
“請晏将軍進來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