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膽怯
036.膽怯
子時剛過,鳳栩從窗口瞧見一道高大挺拔的身影走進院子,似長夜中沉默而淩雲聳立的松。
“吱呀。”
門被推開。
殷無峥換下了那身金邊盤龍的衮袍,他常年喜歡玄袍,從前到如今都沒變過,濃郁沉暗如夜色一般,讓他瞧上去便更為威嚴凜然不可冒犯。
與他相比,孱弱蒼白的鳳栩便斯文清雅許多,一襲淺淡碧水青衣,發散落垂下由一根墜着流蘇的發帶攏起,長發自左側肩頭搭在身前,連目光都仿佛在燭影搖曳下變得柔軟溫和。
四目相對,鳳栩略微撐身坐直了些,視線落在殷無峥上臂處定住。
殷無峥走到他身前将那擺在短榻上的小幾挪開些,就這麽坐下來,動作間極其自如仿佛手臂根本沒傷。
“殷無峥。”鳳栩用那只沒傷的右手輕輕撫上殷無峥受了傷的手臂,眼神卻倏爾飄忽,似是在瞧向不知某一年的舊時影,聲音也輕得很,“你疼不疼啊?”
殷無峥的眼神一剎那複雜到難以言說。
他伸手捧起鳳栩蒼白微涼的臉頰,認真地打量着這張早已刻入心底的臉,在他還尚未察覺的時候,這只小鳳凰其實早就讓殷無峥忘不掉了。
“那你呢,鳳栩?”殷無峥輕聲問,“疼不疼?”
上一次他問這個問題的時候,鳳栩笑着說不疼,可這一次鳳栩眼眶漸漸紅了,他沒回答,而是含着哭腔地輕聲說:“不重要了,殷無峥,你不該這麽做的。”
殷無峥指腹輕輕蹭去鳳栩眼角的濕潤,他知道鳳栩還有許多不願說的話,即便是沒有晏頌清,鳳栩也從未想過活。
“我早說過,鳳栩。”殷無峥動作很輕,語氣也堪稱溫和,只是說出的話不容置喙,“我不允你死,倘若天要你死,我便與天相争一次又如何?”
鳳栩的眼淚斷了線的珠子般倏爾滑落,他驀地伸手掩住唇,顫抖着往後躲,直到縮在窗框旁避無可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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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殷無峥,我在你身後追着你跑了三年。”鳳栩屈膝将自己蜷縮起來,泣不成聲。
殷無峥掌心一空,鳳栩已經靠在最裏頭哭得幾次張口卻說不出話來,可卻也只傳出幾聲壓抑至極的嗚咽,可殷無峥卻仿佛聽見小鳳凰在聲嘶力竭地悲鳴,聲聲泣血一般的凄苦。
“鳳栩…”殷無峥勉強讓自己的聲音平穩如初,“是我明白得遲了,我…”
“不。”鳳栩搖了搖頭,伸手抹了把眼淚,雙眼濕漉漉的,苦笑着說:“你該厭我,也該恨我,殷無峥,當年諸多愛恨虧欠……便到此為止吧,也不必可憐我。”
“我生為皇子,也曾站在這世間最高處,風光二十年,我知足了。”
當年殷無峥的厭惡憎恨情真意切,殊不知愛恨不過一念之間而已,說不歡喜是假的,可鳳栩還是瞧不見一絲一毫的希望,他活在深不見底的暗淵之中,無人能救他,凡是親近,只會與他一并堕入深淵。
殷無峥帶來的光照不進深不見光的地獄,鳳栩也不想要殷無峥陪他痛苦。
他分明說着拒絕,可卻又那樣不舍,殷無峥強行将縮進角落的鳳栩撈出來,鳳栩想要掙紮,可他記得殷無峥手臂上還有傷,一時間僵着身子不敢亂動,就這麽被殷無峥緊緊擁入了懷中。
“鳳栩,我不知道你在怕什麽。”殷無峥在他耳畔輕聲,“但你不會孤身一人了。”
良久良久,鳳栩才顫着聲說:“你會後悔的,殷無峥。”
殷無峥似有若無地低笑了一聲,“我已嘗過後悔的滋味了。”
殷無峥曾以為這世上所有為情愛淪陷者都愚不可及,為情所困的鳳栩便首當其沖,朝安城的小王爺不知有幾兩真心便妄許終生,狠不夠狠,惡不夠惡,成不得大事,他們不是一路人。
但同道中人未必能同路而行,而殊途也未必不能同歸,殷無峥也明白得太晚,從重逢後醒來瞧見蜷縮在角落遍身欲痕的鳳栩時,他終于明白厭恨之下藏着的,是自己滾燙而不敢言說的欲。
愚不可及的不是鳳栩,而是自欺欺人的他自己。
被殷無峥抱在懷裏的鳳栩在沉默良久後,才緩緩伸出手去勾住了殷無峥的頸,他又是失血又是落淚,折騰到如今已經沒什麽力氣了,渾身都軟綿綿地靠着殷無峥。
“天命要你我殊途。”鳳栩哭得嗓子啞,說起話來也有氣無力。
“我不信天命。”殷無峥餘光忽而窺見抹猩紅,目光倏爾一凝,鳳栩受傷的左手沁出了血,将包紮的傷口都染紅了一小片,他當即向外喚道:“來——”
話未說完便被鳳栩輕輕柔柔地掩住了唇。
“別叫人。”鳳栩唇也蒼白得沒血色,眼眶卻還紅着,“深更半夜,不必大動幹戈,趙院使留了藥和紗布。”
鳳栩這手須得日日換藥,趙淮生免得麻煩,便幹脆将換藥所需都留在了淨麟宮。
殷無峥在戰場上與将士們同吃同住,刀光劍影之下他自然也不能毫發無損,再猙獰血腥的傷口他也曾見過,卻都沒有鳳栩掌心這一道縫合的傷讓他覺得觸目驚心,虎口整個被撕裂,掌心被細線縫合起的刀上正緩緩往外滲血。
可鳳栩連聲都沒吭,殷無峥忘不了陳文琅曾用在鳳栩身上那些殘忍的酷刑,他寧願鳳栩哭着鬧着喊疼對他抱怨撒嬌,也不想他這樣緊咬牙皺着眉一聲不吭地隐忍。
等重新将鳳栩的手包好,兩人都出了滿身的冷汗。
鳳栩瞧殷無峥那副如臨大敵後又驟然松懈下來的模樣,彎了彎唇角,蒼白的指尖蹭去殷無峥額心的汗珠,輕聲說:“我在朝安城聽過,西梁王骁勇,沙場之上所向睥睨呢,怎麽出了這麽多的汗。”
殷無峥用汗濕的手掌攏住那只因失血而微涼的手,坦然道:“誰讓我是個凡夫俗子,心有所懼。”
鳳栩愣了下,沒想到殷無峥會這麽說,甚至某一剎那,他們仿佛當真是良辰月下的有情人。
睡了不到一個時辰,鳳栩傷口疼得厲害起來,整個人也昏沉沉的沒力氣,半夢半醒間思緒混沌,不知今夕何夕,口中模糊不清地呢喃低語。
殷無峥睡得淺,發覺鳳栩不對時便猛地驚醒,這才發覺鳳栩渾身滾燙,身子也泛着潮紅,一時熱一時冷地輾轉扭蹭。
是發熱了。
他手上的傷那麽深,身子骨又弱,倘若風平浪靜才不對,殷無峥早料想到鳳栩會發熱,便也沒太過慌亂,因為趙淮生也想到了,留下的藥不只有外敷,還有內服用于散熱。
殷無峥起身去找來了退熱的藥丸給鳳栩喂下去,抱着人喂藥的動作不大熟練卻足夠小心,只是貼的近了後,他隐約聽見鳳栩低聲說着:“疼…”
重逢後鳳栩第一次呼痛,卻是在意識不清的情況下,殷無峥眉心輕蹙,驀地發覺趙院使留下外敷內用的藥裏,竟然沒有止疼的。
鳳栩還在輕聲地說着什麽,殷無峥側耳去聽,發覺鳳栩喚的是父皇和母後,他翻來覆去地念着那些早已死在兩年前宣德門之變的親人,其中偶爾還會夾帶兩聲殷無峥的名字。
“別走…”
“不、不疼,我不…”
“不怕…不怕…”
鳳栩燒得有些迷糊,颠三倒四地念着許多,卻也說不清楚,殷無峥聽了許久,才勉強聽出幾個稍微清晰些的字音,除卻那些無力的挽留,所剩無一不是鳳栩在告訴自己,不能怕,不能疼,不能哭。
殷無峥坐在榻前沉默良久。
兩年時間不長,足夠他奪下江山成為天下共主,可兩年時間也不短,足以讓鳳栩在搓磨中性情大變。
有多少個日夜,遍體鱗傷的鳳栩忍着疼,行單只影地縮在不見天日的角落中,一遍又一遍地告訴自己,他是大啓的天子,他不能害怕,更不能喊疼,當年最嬌氣不過的小鳳凰就這麽日複一日地熬過來了。
熬成了如今麻木淡漠、連笑都是難過的鳳栩。
殷無峥還得去上早朝,好在鳳栩吃過退熱藥不久身上便沒那麽燙,只是大抵傷口疼得厲害,他睡得也不安穩,眉心緊蹙着,時不時哼出一聲痛苦低聲。
好在允樂從碧波苑回來了,鳳栩身邊總得有個人伺候着,殷無峥臨走前瞧見允樂進門,手裏還捧着個漆木匣子,便問道:“你拿着什麽?”
“回陛下,是主子的東西,奴才也不知是什麽。”允樂不敢怠慢,躬身答話,“只是瞧主子寶貝得很,平日都自己收着,也不許奴才們碰,還帶去了碧波苑,奴才就給主子帶回來了。”
殷無峥的目光在那漆木匣子上頓住良久,到底還是移開了。
既然是鳳栩寶貝着不許旁人瞧的東西,他私自看了只怕鳳栩要不高興。
“好生伺候你們主子。”殷無峥說着便要走,但剛出門又轉過頭吩咐:“待趙院使看過他後,将人留在偏殿,朕有話要問。”
允樂連連應聲:“是是,奴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