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珍寶

037.珍寶

天子遇刺不是小事,何況還死了個小将軍,晏賀明知兒子的死有蹊跷,在早朝之上哭訴了半個時辰,矛頭直指南營都統段喬義,畢竟此次碧波苑行宮的差事由他去辦,卻出了這麽大的岔子。

段喬義看似粗犷,心卻通透,立馬跪到大殿上直呼臣有罪。

“若非有晏小将軍與其帶的二十多個屬下,真傷及陛下龍體,臣萬死難辭其咎!”

語氣痛心疾首、羞慚不已,話卻陰陽怪氣、夾槍帶棒,說得晏賀連哭訴痛斥都卡了殼。

莊慕青也不急不緩斯文和緩地開了口,“是啊,多虧了晏小将軍,宮中侍衛尚且不知發生什麽,晏小将軍都追着刺客進了隐松閣。”

兩人一唱一和,分明是譏嘲晏家搬起石頭打自己的腳,晏賀臉色都變了,卻只能死咬着牙。

殷無峥順勢而為,輕描淡寫地翻了篇:“晏頌清救駕有功,身後事可交由禮部去辦,當風光大葬,以慰晏愛卿慈父之心。”

晏頌清之死本就荒謬離譜,段喬義莊慕青兩人明裏暗裏的挖苦,加之殷無峥不冷不熱的态度,朝臣們彼此暗中交換着眼神,心中都有了譜。

碧波苑行宮那麽多人,連巡視的侍衛都不曾見過什麽刺客,你晏頌清一句話便帶着人持刀闖天子寝殿,說是造反都不為過,死了也是活該,當年死在戰場上的将士陛下都毫不吝啬撫恤銀,倘若晏頌清當真是為救駕而死,陛下豈會這般敷衍了事?

待散朝後,段喬義跟莊慕青一道走出宮門,才忍不住冷笑道:“晏賀這老匹夫,還想拉我下水,做他的春秋大夢去。”

“他是沖着陛下去的。”莊慕青嘆了口氣,“早說晏家不該如此鋒芒畢露,沒想到晏頌清膽子這麽大,不過……老段,你覺得晏頌清是死在誰手裏?”

兩人對視一眼。

陛下再看不慣晏頌清,也不會貿然下狠手殺了他,殷無峥的謹慎性子他們早有領教,倘若要動手也必定出師有名,隐松閣裏除了陛下就剩鳳栩,可昨日陛下卻說隐松閣內再無旁人。

段喬義摸了摸下巴,他倒是也想過這碼事,但還是覺得難以置信。

“是他?”段喬義想到那個纖弱的身影。

Advertisement

莊慕青頓了頓,“說不好,隐松閣內定然是出了什麽事,不過這麽一來,事情可就棘手了。”

原本殷無峥只要收回晏家的兵權即可,但現在晏賀死了兒子,必不會善罷甘休,只怕事情要一發不可收拾。

段喬義便冷笑出聲:“晏家這是在自尋死路,晏頌清要不是這回馬失前蹄丢了小命,單憑他帶人佩刀闖進陛下寝宮這回事,就夠他喝一壺的,可惜了。”

莊慕青不置可否。

他心裏卻有所猜測,在他們看來晏頌清死的不是時候,他這會兒活着用處更大,但……晏頌清這幾次三番對鳳氏後裔下手,那人要動手殺他也是情理之中,唯一的變數實際上是他們陛下。

陛下護住了那人。

殷無峥在早朝上耽擱了不少時辰,換下那身朝服後去淨麟宮,先去偏殿見了趙淮生。

“昨夜他傷口滲血,重新上了次藥,也吃了散熱的藥。”殷無峥說,“但應是手疼得厲害,為何不給些止疼藥?”

這東西從前軍中那些受了傷的将士們常用,宮中也應當有才是,也不是什麽名貴的草藥,雖說不能讓傷處立刻好起來,但至少能讓鳳栩不那麽疼。

可趙淮生聞言後卻沉默片刻,搖了搖頭說:“這些東西于他沒什麽用處。”

殷無峥眉心蹙起,“為何?”

趙淮生便嘆氣:“外敷內服都無用,他手上那傷口深卻不大,只要扛過這兩日就好了,陛下也不必憂慮。”

這就是不肯多說了。

殷無峥深深地瞧了他一眼,方才放趙淮生離開,吩咐下去将要處置的奏章直接送來淨麟宮後便去看鳳栩,平日殷無峥都是在文政宮處理完了政務才會來淨麟宮。

鳳栩睡得不好,但熱已經退下去,身子虛弱加上手上的傷疼,他蹙着眉,瞧上去便恹恹的。

見殷無峥進門,還沒等說話,便瞧見他身邊的周福抱着個木匣子進來。

殷無峥接過匣子說:“你下去。”

周福退下,殷無峥坐到榻上,打開匣子,從裏頭拿出了一個精致小巧的弩,還有一把比手掌長出些許的短匕。

“這是…?”鳳栩聲音嘶啞,不明所以。

殷無峥便将那些東西放回匣子裏,擱在一旁,輕聲說:“明心殿之後不給你這些東西,是怕你傷了自己,不過現在想來,總要有些防身的東西。”

倘若那日鳳栩手裏有機括弩箭在手,也不至于用血肉之軀去擋晏頌清的刀。

鳳栩錯愕地微微睜大眼,忽然撐身坐了起來,從匣子裏拿出那把小匕首,沉默須臾後說:“你還敢給我武器?”

自從上次明心殿他劫持了殷無峥之後,身邊便再藏不下這些兵刃,鳳栩才私藏了那片碎瓷,沒想到殷無峥不僅沒對他嚴加看管,反倒送了防身的武器來。

殷無峥聽了他這話,也沉默了須臾,才低聲說:“別用在自己身上就是了。”

他殺晏頌清的招數幹脆利落,連殷無峥在隐松閣找到那片兇器碎瓷時都震驚了許久,就憑那麽個碎瓷片,鳳栩竟殺了久經沙場的晏頌清,若放在旁人身上殷無峥不見得會驚訝,可他知道兩年前的鳳栩連獵殺活物都要皺眉。

倒也不是憐憫,而是小王爺厭惡血。

但他殺晏頌清的手法實在是太果決,碎瓷生生切開了晏頌清的喉嚨。

“你就不怕我再惹出麻煩?”鳳栩笑了笑,“晏頌清死後,你該将我交給他父親的。”

殷無峥瞧着他不語。

他對鳳栩從來都不假辭色,但在此刻,經年累月留存在他眉眼間的冷厲嚴苛都漸漸隐去,鳳栩甚至窺見一絲堪稱溫柔的意味。

殷無峥說:“鳳栩,比其麻煩,我更不想看見你的屍體。”

在隐松閣瞧見晏頌清屍體的那一剎那,殷無峥心頭生出了難以言描的慶幸——還好鳳栩沒事。

晏頌清的死固然會有許多麻煩事,甚至會讓他原本的布局功虧一篑,但那又如何?只要棋盤還在,他就還能重新謀劃,可人死不能複生,倘若鳳栩死了,便再也沒有重新來過的機會。

何況這一次是晏頌清自己找上門去送死,怨不得鳳栩。

鳳栩默不作聲,卻在心中暗想,原來被殷無峥偏愛縱容是這樣的感覺啊。

溫暖的,柔軟的,仿佛身處于雲間。

倘若是兩年前的鳳栩,該是高興得不能自己,可如今的鳳栩只是沉默地、悄悄地回味,環繞着他難以驅散的痛苦悲傷之中,歡喜占據了一隅之地,他險些就要忘乎所以了。

“你知道我殺得第一個人是誰麽?”鳳栩說起殺人時眼神也是平靜的,他終于自己提及了這兩年的事,不等殷無峥回應,便自顧自地說下去,“是明心殿伺候的一個小太監,我用的是一方硯臺,他的血流了滿地,那時我就在想,原來他們也是會流血、會死的啊。”

陳文琅肆意折磨,孫善喜推波助瀾,就連明心殿的小太監也敢對鳳栩肆意羞辱,但鳳栩何其剛烈,誰都沒想過那個不學無術的纨绔會是這樣的硬骨頭,那是陳文琅又一次對鳳栩用刑後,攀着孫善喜爬上來的小太監将藥扔在鳳栩身上,對他啐了一口。

“果然是廢物。”那人年歲不大,神色間都是世故與算計,又無比惡劣地笑出聲,“哈…皇帝,也沒比咱們高貴到哪去啊,我說你不如就從了陳尚書吧,有什麽好清高的?”

他說得放肆,鳳栩聽得平靜,而後拖着傷痕累累的身體下榻,拿起桌上的硯臺,狠狠砸在了那人的頭上。

血花迸濺。

鳳栩至今都記得那一刻的暢快,他一下又一下砸在那個不知姓名的小太監腦袋上,看着他的生機在自己手中斷絕,溫熱的血逐漸幹涸、凝固,化為冰涼。

鳳栩的心也徹底冷下去。

“你做得沒錯。”

低沉的聲音響起,鳳栩從回憶中被喚回神,他對殷無峥露出了個虛弱的笑容,輕聲說:“不,我錯了,前二十年我活在父母兄長編織的夢裏,自以為天高海闊任我肆意,卻看不破江山頹勢,若我早些明白,殺了那些亂臣賊子,父皇母後和兄長都不會死。”

他還很虛弱,面無血色,但雙眸中深沉而冰冷的殺意猶如劍芒般鋒利。

殷無峥毫不懷疑倘若能重來一次,鳳栩會毫不猶豫地犧牲自己,就像殺了晏頌清那樣去跟宋承觀同歸于盡,他有這個能力,畢竟連一片碎瓷都能當做武器,殺了一位征戰沙場多年的年輕将軍。

“那你自己呢?”

殷無峥沉默良久才問出這句話,他目光沉沉地瞧着鳳栩,又問:“你的父母、兄長,他們明知局勢危急,卻為何仍舊縱着你做無拘無束的逍遙王?”

鳳栩微怔。

殷無峥便一字一頓地鄭重道:“你是他們的珍寶,鳳栩。”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