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三章

洛微爾太太已經離開十天整了。

這些天裏,維克多一次覺都沒有睡好,以至于他幹活的動作慢了、不輕盈了。

不過幸運的是,他的主人并沒有介意。這似乎有些奇怪了,維克多想着,瓦爾登先生完全無所謂他對紅樓是否真心付出——就好像是早已料到這兒的仆人都幹不好事情。

要論早幾天,維克多還有機會反駁他,可是現在,洛微爾太太也……

“這太糟糕了。”他輕輕搖搖頭,“夫人在時,我們可沒這樣怠慢過。”

瓦爾登先生并不想去分擔他的痛苦。

那次事件之後,他像是換了個人,不再待在頂樓,而是會背着畫板、提着畫具出門。他不讓維克多跟着,只是囑咐:“如果有不認識的人來到紅樓,你就用掃帚打跑他們。”

主人離開了,麻煩也少了。

他該放松了,該放下洗衣做飯的累活,該放下修剪草坪的工作,該放下一切,該安安靜靜地癱在那木墩上。

這不好。

剩給紅樓的,只有一個孤獨的仆人、一個巨大的年輪和髒兮兮的大理石地磚。

他還是繼續勞動,試圖擺脫那層可怕的寂寞。用抹布擦拭木栅欄、用毛刷子掃走白布上的塵灰,他不敢停下,一停下就忍不住傷感。

瓦爾登先生通常會在淩晨回家,天未亮又出去。第一次晚上,維克多以為他會在外面過夜,便早早上床休息了,結果半夜被突然的敲門聲驚醒。

維克多以為他會生氣,立刻幫他背上畫板,跟在後面道歉了又道歉。上頂樓後,他替他把畫板重新架好——那是很大一塊木板,邊緣滿是雜亂的色彩。

緊接着,他幫他整理了換下的衣物,小心翼翼抱在懷裏,并詢問是否還有別的需要。

Advertisement

瓦爾登先生只是說:“今天有陌生人來紅樓嗎?”

“沒呢沒呢。”

閉上眼沉吟一會兒,圓指甲緊揪着床單,貴金絲綢被卷出一輪輪褶皺。

“我知道了,回去吧。”

維克多回房間後,第一時間沒有蜷在床上,而是拉開了窗簾。這是一樓,窗戶外面就是前院。

今夜無風,大門緊鎖。

“先生說過了,他不要別人。可是畫板那麽重、畫具那麽多,就算是安排了馬車,他畢竟還是個少爺啊。怎麽可能一邊拖着那髒兮兮的東西,一邊尋風景呢?那樣很累的,換成我,都可能吃不消。”

維克多把臉緊貼玻璃,盯着那些被黑暗籠罩的灌木。

“我被先生騙了。他找了幫手。”

大概是白日的孤單寂寞混淆了疲憊感,他一瞬間竟然丢棄了自己的仆人身份。

他起了妒心。

這一點也不公平。維克多皺着眉頭,不高興地坐在椅子上。這不公平,他不讓我請仆人,美名其曰什麽“他只要我”,現在倒好,我一個人收拾這大屋子,他就跑到外邊去,找另外的人幫他!

——不,這又不對。

維克多晃晃腦袋。夫人早些時候就說過了,主人家想做什麽就做什麽。瓦爾登先生把我留下只是為了照顧紅樓,我應該聽從他的安排,我沒資格說東說西。

但他到底不能釋懷,總覺着哪裏怪怪的,概是洛微爾太太走得太久了。他太渴望着被需要了。

從那以後的幾天裏,維克多調整了作息,堅持着在淩晨等候瓦爾登先生回來,跟着他上頂樓,幫他整理衣物,收拾畫具,然後回答那個問題:“沒呢沒呢,這幾天都沒有陌生人來。”

就在洛微爾太太走後的第十天的夜裏,瓦爾登先生沒再問那個問題,而是下了一道命令:“維克多,明天早上把前院的大門給鎖上,一整天都不許打開。”

“遵命,先生。”

他深鞠一躬,剛準備像往日一樣下樓,卻被身後的聲音給拽住了。

“維克多,你有疑問?”

“沒有,先生。”

不知為何,瓦爾登先生看上去很生氣,嗯……或許不是“很”,是“非常”。平時,先生的眉眼都是平和的、圓圓的,見不得有什麽犀利之處。今天倒大不相同了,他幾乎是瞪着自己的袖口,用眼神狠狠擰着那可憐的花邊。

“過來,我沒讓你走。”

維克多心裏猛地一抽,慢騰騰轉過身,走到他跟前站定。

“起來,沒讓你跪。”艾格早已習慣他的動作,擡擡手,指着旁邊的書櫃,“那兒有一封信,署名是洛微爾。你拿走。”

“什……什麽?”

“拿走。”艾格狠狠哼了一聲,“撕了,或者扔垃圾桶裏。”

“先生……”維克多懷疑自己聽錯了。

那可是洛微爾太太的信件,她消失了十天,好不容易得了這點消息。維克多心裏發怵,瓦爾登先生不是不講道理的人,這樣看來,是有什麽他不知道的大事發生了。

“你有疑問?”

“沒有,先生。”

維克多機械似的走向書櫃,摸到了那封薄薄的信件。

“維克多。”

“先生?”

艾格的眼神仍舊銳利:“你是幹郵差活兒的,你該知道偷看不是件禮貌事。”

“我明白的,先生。”

維克多把信攥在左手,俯身抱起了一個花盆。

“你做什麽?”

他從花盆旁抽出火柴,嘶啦一聲,明亮了藍寶石裏的陰沉。

“先生,我把它燒掉——當着您的面。”他的眼神很單純,似乎對這樣的行為很是熟練。

跳動的紅焰順着信的一角狼吞虎咽,很快的,整個信紙被燒焦的吻痕爬滿了,它潦草地躺在維克多手裏,殘缺不堪。

“我不想被您懷疑,先生。我在紅樓長大的,我不會背叛紅樓,更不會背叛紅樓的主人。”他把仍閃着火光的信丢在盆栽裏,掃起兩把松和的土壤,覆得嚴嚴實實。

“哼,你就不好奇你的好媽媽寫了什麽?”艾格故意讓他為難。

“那不重要,先生,在紅樓,仆人只聽主人的命令。”他的回答意外堅定。

“那可是你親生母親。”

談到此處,艾格無意停頓了一下,他盯着花邊,語氣無力。

“不,不是。”維克多搖搖頭,“我是撿來的,先生……我是被夫人撿來的。”

艾格擡起眸來,眼神恢複了溫和,但說出來的話仍舊帶着厲害:“是嘛,那麽,維克多,如果夫人和洛微爾太太起了矛盾,你會幫誰呢?”

“夫人。”維克多毫不猶豫,“先生,在我奄奄一息時,是夫人請我吃餐桌上盤子裏的食物,是夫人要求別的仆人送我去洗熱水澡,也是夫人,在我睡前坐在床前安慰我。夫人救了我的命,我當服從她一輩子。”

艾格苦笑:“你最好記住你現在說的話。”

見他嘴角略上揚,維克多便以為這番話惹得他開心了,趕緊樂起來:“我會永遠記得,我會永遠忠于紅樓。”

他重新抱起衣物,眼神裏透露出難以被打碎的驕傲。

次日清晨,就在維克多關好大門後一刻鐘內,一柄斧子敲開了鐵鎖。

維克多沒有被吓壞,第一時間擋在紅樓的門檻前,手裏捏了一杆□□。

來者約莫七八個五大三粗的男人,胡子拉碴,頭發極短,個個扛着斧子或鐵錘。率先闖進來的那個,牙齒焦黃,邊走着邊往大理石地磚上狠唾一口。後面幾個不是刀疤就是斷胳膊,倒不是工人模樣,而是路邊混混。

“做什麽?!誰允許你們這樣做的?!”維克多持槍威脅,上前一步,瞄準了頭子。

“這房子被出售了!賣家說,要把家裏的人清掃出去!你就是那個所謂的‘房子裏的垃圾’?”

明是被槍指着,那黃牙絲毫不怕,只是站在原地,死死瞪着維克多。

“簡直胡說八道!紅樓是老先生留給夫人的,夫人絕對不會出售這套房子!你們找錯人了!”維克多心頭一緊,又迅速冷靜。

他不是沒見過此番場景,以前縮在牆角乞食時,常有惡棍将他踢翻在地,搶他破碗裏的零錢——現在倒是頗有經驗,身子也強壯了,也就對那些威脅置之不理了。

“賣家已經講明白!我們只是拿錢辦事!你是下等人,卻對規矩生得很,拿着槍也不能在不屬于你的地盤上指手畫腳!現在得請你出去了!”

“夫人就算賣掉紅樓,也一定會給我們這些老仆人尋出路的!回去吧,好生查查你的雇主,沒準她才……”

“少那裏講廢話!這房子就是主人家賣的,這有證據!”

咚一聲,斧子劈在地上,砸出一口細長的裂隙。金牙從懷裏掏出那被擠壓成鹹菜樣的合同,一腳踢到了臺階前——

“無禮至極!!”門後響起了怒不可遏的吼聲。

維克多沒被前面的人吓到,倒是被瓦爾登先生那一聲給愣住了。

“無禮至極!!”他的身體迎着屋外暗沉的昏光,逐漸褪下了陰影,怨火燒得維克多背脊發痛。他一把推開他,慢悠悠走到臺階上,一腳踩住那張破紙,摁在地上狠狠揉搓。

“哼,你也是‘房子裏的垃圾’嗎?”黃牙不屑挑釁,“合同踩碎了,老板那兒也還有一份!這破屋子怎麽說都逃不過被賣出去的命運!”

砰!子彈打中了大理石地磚,給這幹淨的地面留下了又一條傷疤。

這巨響足以吓得粗漢們後退半步,但緊接着,他們又兇惡着神情湊上來。空氣再次凝固。

“不許粗魯對待我家主人!!”維克多的小臂氣得發抖,他控制不住地想要再來一發,卻被先生一句命令堵了回去。

“維克多。”艾格語氣冷漠,“把槍放下。”

小仆人仍舊保持着那個姿勢,過了約莫半分鐘,他才不情不願地把槍口朝地,顫着小腿走過去,站在了先生前面。

“哪家的主人同意賣出房子?啊?”艾格又想推開他,這次倒沒推動,仆人說什麽也想擋在前面。

“合同上寫的有!是這房子四十多年來的所有者……”

“洛微爾?”艾格挑起眉頭,冷笑不停。

維克多猛一哆嗦,雙腿灌鉛似的停在原地,身份又強迫他不許回頭看。這般,他竟成了整個紅樓裏最滑稽的人。

“洛微爾算什麽主人?!她不過是在這兒多住了一陣子,她是什麽人?!啊?你可要看好了!——維克多,看着我。”

聽到命令,維克多這才挪動生了根的腳步,側到了一邊去。就那一瞬間,他瞳孔猛縮。

所有的事兒都說得清楚了,但所有的事兒似乎都變得讓他難以接受了。驚慌之餘,他生出了一股無言的苦楚與委屈,淚水盈滿。

瓦爾登先生拿出來的,是一張蓋過了幾次紅章、雖舊但完好無損的房契!

“誰才是紅樓的主人?現在可容不得懷疑了。”他把房契遞給維克多,自己一步步上前去,和那些斧子鐵錘面對面。

瞧瞧看……維克多淚如泉湧,視線被蒙上了一層水霧。瞧瞧看,他之前怎麽就沒有發現?瓦爾登先生就該是那樣有着傲慢氣的人,對任何事都有把握,對任何事都有所保留——

“我乃此時代最偉大的藝術家、瓦爾登家的長子、紅樓現活着的唯一的主人!洛微爾?!她算什麽東西?!!”

為了先生的安全,維克多只用了兩秒鐘就丢棄了驚訝與感動,一把提起槍,沖着那群野蠻人腳下又狠打了幾發。

他們終于面露懼色。

這時候,小仆人終于聽到了他最想聽到的命令——

瓦爾登主人說:“維克多!對着人打!!死了的幫我拖回畫室,我當紅顏料用!!”

多麽驕傲的語氣!就像夫人一樣……在他剛進門的時候,在他成長了一歲又一歲、跳過那條門檻一次又一次的時候,夫人總會冷着臉卻熱着心。

維克多十多年來時常幻想着她會回來,她會推開陳舊的木門,一邊批評屋內清潔差,一邊揉他的睡翹起來的頭發。

但現在呢,夫人已經不在了——可是紅樓還在,只要紅樓在,主人就一直在。或許他已去遠方暫時無法歸來,或許他不敢懷念繞道而行,或許他有了別的什麽執念。

但不管怎樣,他認出他了。他與他在見面時錯過,他與他互相隐瞞不敢坦言,他與他……多多少少,無論如何,時間是個亦大亦小的詞兒,它不會安排任何初遇,只會恰時反複重逢。

淚水在臉頰上縱橫交錯,維克多啞着聲,喊出了十多年來最最渴望講出口的忠誠宣誓:“遵命,我的主人。”

遵命,我的瓦爾登先生。

我會永遠記得,我會永遠忠于紅樓。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