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四章
“維克多,今日已是你第四次上我房裏來了。你有話要說?”
掃帚咚一聲摔在地上,又被仆人匆匆撿起。他不安地撓了撓掃帚杆上翹起來的木刺,紅着臉,一言不發。
艾格今天很清閑,沒有作畫,也沒有看書,只是靠着窗托腮,盯着那扇剛被修好不久的大門。
“您讓我不許有疑問。”
“我從來沒有這樣說過,你多想了。”
“抱歉,先生。”
艾格哼了一聲,抽起手邊的木梳,順手向維克多砸過去。木梳滑着仆人洗得發白的衣服,咔噠一聲掉在地上。
“上次洛微爾寄來的信裏,除了對我挑釁侮辱外,她還替你求了情,那句話是這麽說的:‘維吉什麽都不知道,你若要趕走他,那就是沒天理的。’”
說到這兒,艾格冷笑起來——他總是那樣矛盾,臉上擺着最惡意的嘲諷,手上卻輕輕地、癢癢地撫着綠蘿的油油葉子。
維克多面露恐懼,不敢吱聲。
“你不知情?在我來之前,洛微爾沒有向你強調過我的身份?”
“媽媽只是說,您是夫人的表親。”
艾格側身,右小臂搭在窗框上:“夫人走了十年,突然冒出一個莫名其妙的表親要住進紅樓,你就沒有生出半絲疑惑?”
“沒有,先生。”
不知怎的,這句話似把艾格惹火了,他蹭一聲站起來,使着藍隕石狠狠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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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維克多只是撿起那把木梳,手足無措站着。他張張嘴,像是要講出什麽話來,但最後,他只是低頭,保持沉默。
“你,從小到大只學過‘服從’嗎?”
“他們只教我‘服從’。”
“他們是誰?”
“紅樓裏的仆人們。”
艾格靠着半開的玻璃,雙手抱臂。屋外常春藤漫漫垂下來,掩住了絲縷黃昏。
“倘若我要求你‘反抗’呢?我命令你質問我:洛微爾去哪裏了,她做了什麽事,她為什麽寫信,以及,她為什麽要隐瞞我的身份。”
維克多仍舊沒吭聲。
“問啊,別消耗我的耐心。”
被這兒一強迫,維克多不得不擡起眸來——他在發抖,渾身都滿了不安。這是他第一次正視主人的眼睛,雖只匆匆晃過,但已膽顫心驚到極點。
“先生,夫人抛棄紅樓了嗎?”
艾格挑眉,倍感驚訝——在無數疑問中,他竟選擇了最無關緊要的那個。
“我不清楚。就在準備搬去新房的那天夜裏,瓦爾登家的船沉了。”
“那您,是唯一的幸存者嗎?”
艾格沒有回答,而是迎着他逃避的眼神,緩緩上前,剩得兩人間只有一拳寬才停住。
“維克多,你不關注你媽媽的事,倒對去世的夫人悼念了又悼念。我知道她對你的恩情最大,但你這樣,是否有些誇張了?”
維克多低下頭,剛要道歉,艾格就輕咳一聲,打斷了他的習慣性回複。
“不,先生,這一點兒都不誇張……”
維克多緊緊揪住掃帚杆,聲音顫抖。
“我很愛很愛我的好媽媽,但事情發生了,我不知道我該怎麽辦。如果我離開紅樓,那就是背叛了夫人,如果我要堅持守住您,那就是忘記了洛微爾太太的養育之恩。”
“哼,逃避可不是一個好解決方案。不如這樣,我給你談點現實的——”
艾格從披肩內袋裏翻出一個略鼓的信封,輕輕拍在維克多的右臉頰上。
“夫人走後的十年間,全是靠我給你們寄薪水。我的意思是,你仍舊是瓦爾登家的仆人,我才不管你的什麽養的育的什麽恩,只要我一句話,你就沒得選,你就必須留在這兒。”
信封的一角帶着鋒利,順着皮膚和布料向下移,一點一點被塞進維克多胸口的衣袋裏。
“遵命,先生。”
他生出了一種難忍的奇怪感覺。當然,并非是他不願留在紅樓,而是那可怕的愧疚心在作祟。
這本就是矛盾的。維克多想着。在夫人和洛微爾太太間,他必須做出一個選擇。
可這個選擇不是他做的。
用另一種說法來講,便是“割舍不下”的情感一時麻木了判斷,他突然發覺,瓦爾登先生真是太霸道了。
但具體怎樣的霸道法,維克多也不清楚,他只是感覺,自己好像被什麽繩子勒住了脖頸。他安慰自己,搖擺不定,一邊覺着,先生只是太孤單,想要人陪着,一邊又對洛微爾太太抱着希望:她犯了個大錯,但興許她會悔改。
他就以那樣的心理昏着膩着過了半個多月,期間,那群莽夫偶爾會來,有時只是威脅着用斧子敲敲鐵門,有時則在大門邊上晃悠,當然,也只是晃悠,從上午到傍晚,用曉不得哪來的犟勁,一口飯不吃守在門口。
一直到警察局終于給出反饋并做出相應行動,他們才不約而同松了口氣:終于挨過了這段艱難的時期。
某日清晨,維克多睡眼惺忪推開房間門,揉揉眼睛聚焦視線後,他吓得咚一聲撞在了牆上。
“早上好,自己收拾完就上頂樓去,幫我把畫板畫具拿下來,這次,我讓你跟着。”
瓦爾登先生坐在一旁的椅上看報紙,明顯等候多時。
“先先先生……”
“別讓我等太久。”
維克多靠着牆,趁着艾格轉過頭的瞬間,立馬慌慌張張沖到對面的盥洗室裏。
他唰地拉好簾子,一瓢冷水澆到頭上,但靜不下滾燙的雙頰。他又掃了掃水珠,狠狠拍了拍自己的額頭。
默了半晌,維克多咬住自己的右食指,憋住一口氣,發出了輕微幾聲嗚咽。
“你的架子真是越來越大了!”他在心裏罵自己,“先是對主人家動搖了敬畏,再是在忠誠和情義間猶豫不決,最後還敢讓主人家等着自己做事!怎麽?難道你是向着媽媽那方的?!”
他扇了自己一巴掌,不疼,眼淚卻啪嗒啪嗒流個不停。
但他可沒時間痛痛快快埋怨一場,只能匆匆用毛巾抹了水,就飛奔去了頂樓。
下樓時,馬車已經來了,這不是維克多常使喚的那架。也就是說,往日的每天早上,都有人專程來接送瓦爾登先生。
那個人是誰?
維克多在之前就已想過無數次,但到底沒個準确答案。
登上馬車後,他們面對面坐着。維克多低着頭,捏着自己的衣角。方才的情緒還未徹底消失,強制平靜後,他倒是又泛上了一層苦澀。
這會兒,對面的主人開口了:“維克多,我不是幸存者,我壓根沒上那艘船。”
這似在意料之中。
“先生,我有印象,長子十一二歲時就離開了紅樓。”
是洛微爾太太同他講的。
“呀呀,維克多。”不知怎地,主人家的語氣裏竟然有了一絲歡快,“維克多記得我。”
維克多當然記得,在往年,長子艾格·瓦爾登是整個紅樓內唯一一個敢頂撞老爺的人。
小少爺性格很怪,整日将自己關在房間裏。他讨厭太陽,讨厭吵鬧,更讨厭在作畫時被打擾——維克多住進紅樓的幾年裏,他們一次面也沒見過。
“您來之後,我就覺察到了,但始終不确定。先生,我只學過‘服從’,所以,無論是洛微爾太太說的,還是您表現出的,我不敢有絲毫懷疑。”
“那你是怎麽想起我的,嗯哼?我變化可大了,大到某些人看不出我是瓦爾登家的人。”
維克多把頭埋得更低了,仿佛對講出原因這件事倍感羞恥。
“抱歉,先生,我收拾您的衣服時,發現了一件東西。”
輪子似是攆到了什麽石塊,晃晃悠悠,引得各種噪聲從馬車內部傳來,磨掉了維克多本就輕微的聲音。
“什麽?”
“抱歉,先生……孩童尚不明事理,給您的那件東西實屬無意之舉。”
這句話倒是聽清楚了。
艾格瞬間沉了臉,語氣也冷漠下來:“無意之舉?你用這個借口來安慰自己嗎?也是,你很認清自己的身份,但若我現在還你,你接得住嗎?”
“非常抱歉,先生,我不知道這件事給您帶來了困擾。”
“哼,困擾?你高看自己了,我把它帶在身上,并不為任何人任何事。”
艾格翻開襯衫內部的衣袋,摸索出一個小巧的木制戒指,上面有着瓦爾登家族的紋章。多年過去,它只是有些幹裂,算不上殘破。
“先生……”
“以前,我以為只有當上家主,才能改變自己的命運,才能有機會去追尋自己真正想要的。”
艾格冷笑。
“但那會兒,我年紀小,對家主的概念很陌生,只知道他們都帶着印着自家紋章的戒指——然後呢?維克多,你比我更了解故事的下半場,發生了什麽呢?”
這一問題讓他措不及防。
維克多,你曾經幹了什麽瘋狂的事情呢?他閉上眼,大腦不知不覺地陷入回憶。曾經那無風的夜晚,你做了什麽呢?
——概是昨夜下了雨,路上滿是泥濘,馬車愈來愈搖晃,這一恍惚,身體和情感一同颠簸。
那不是些讓人心情愉快的好日子。
維克多不愛講閑話,卻常常被拉着聽閑話,這次又是說什麽,少爺偷走了老爺的紋章戒指,被告了密,現被禁足在了房間裏。
對仆人們來講,給少爺送餐食的時間地點與平日裏沒有任何區別,不用在意太多。但是,當事人艾格·瓦爾登可完全不是這個想法。
有仆人說,自己夜裏夢游,走到了前院的草坪上,驚醒後擡頭發現,少爺那房裏仍亮着光。
也有仆人說,少爺心裏委屈無處發洩,只好記在紙上,寫一張,就往窗口扔一張。
這樣無理取鬧,老爺大發雷霆,一口命令下去,斷了少爺的顏料和畫紙,想以此懲罰給他教訓。
但從那以後,燈熄得越來越晚,扔的紙也更多了。有善良的仆人擔心他,便好意詢問原因,得來的,只有少爺一張冷臉和那句“閉嘴,你沒資格問問題”。
最開始他只被要求關一周,惹惱老爺後,時間竟延長至一個月以後!
仆人們勸說不成,只能苦着臉輪流着去掃那堆廢紙。
小維克多被安排在第八天去掃地,如果洛微爾太太有事要出門,他就得記得在第十一天也去一次。
他那會兒可正處于好奇心極盛的年齡,對什麽都想翻一翻看一看,不過可惜,他看不懂紙上的句子,只能就着那雜亂的筆觸,猜測少爺應該是遇上了什麽不開心的事。
他想回信,可又寫不來字,苦苦思索下,他冒了主意,打算先把自己想說的話畫成畫,等到下一次收拾廢紙時,把畫折成紙飛機,飛進少爺房裏。
——那些莫名其妙的畫作讓少爺既驚訝又不屑,每次都是匆匆一眼看完,又撕成碎片扔下去。
于是,第九天的仆人看到的廢紙都是五顏六色的,撿起來看看,又向老爺彙報去了。
這一彙報可真了不得!老爺氣得發抖,奪門而入,質問少爺是否在與樓中女仆來往,偷走戒指是否也是受她指示。
結局毫無懸念,倆人徹底鬧掰了。老爺發誓說,如果少爺不認錯,那就關他禁閉關到十八歲成年!
雖說老爺這次處理得很徹底,少爺真就不再扔廢紙了,但樓中的人都已吵開,連夫人都相信了那個謠言。
“嘿,嘿,瓦爾登少爺偷老爺戒指是為了和一位女仆訂婚。”
這話傳進維克多耳裏,頓時又變了意思 ——啊,啊,原來他是缺一枚戒指啊。
月假時,他跟着洛微爾太太回了她鄉下的老家。好巧不巧,鄰居還是位伐木工,為人豪爽,擡手就送了維克多最好的白桦原木——當然了,哈哈,它的厚度只有兩英寸。
金的銀的買不起,做一枚木頭戒指已是維克多最真誠的心意了。
他前前後後廢了兩周時間,還專門扣下了被丢掉的信封上的火漆,仿着刻了一個像模像樣的瓦爾登家紋章。
他還是扔紙飛機,在紙上穿個孔,牽根線,綁住戒指,整個順勢扔上去——沒扔上去。
他垂頭喪氣。晚上,他把自己做戒指的經歷畫成畫,蹑手蹑腳爬上了頂樓。他怕聲響,只好從門縫裏把畫塞進去,再拉開那條鐵鏈,把縫扒大,丢了戒指進去。
年幼無知的維克多并不知道那件事對艾格影響有多大。
一個特別高興,以為自己幫少爺解決了大難題;一個也特別高興——
他以為他理解了自己,他以為他與其他人不一樣,他以為他能夠明白自己的野心與夢想。
在艾格戴上木戒指的那一瞬間,他就是這樣想的。所有人都在質疑我,認為我不過是尋了桃花,只有這個人——他在畫的背面找到了署名——真正懂得我想要什麽。
一個象征自由的戒指。
一個獨屬于我的戒指。
啊啊,真是抱歉,一直以來,誤會了。
誤會了。
“無意之舉?”艾格咬中那個詞眼,再次确認。
這回,維克多像是被布料給封住了嘴,再無別話。
“離開紅樓、到處求學的那幾年裏,我時常在思考,如果我學成遠走、自力更生、同家裏斷掉聯系,我是否就可以擺脫權貴的銅臭交易,成為真正精神存活的人。”
窗外,萬紫千紅颠簸着向後退。艾格把戒指捏在手裏,拇指摁着那磨損得不顯紋路的凹印,心不在焉地轉了一圈又一圈。
“我沒有實現,維克多,我失敗了。”
他自嘲着,擡高手腕、松開手,戒指自然墜落,摔在了馬車的地毯上,摔在了深夜的頂樓裏,摔在了維克多的瞳孔底——
其聲響驚天動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