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夜夜夜夜(上)

永貞九年,上京的第一場雪,伴着燕擊天帶着大軍回城的消息,靜悄悄地下了。永巷的死寂中透出一種絕望般的窒息感,讓人幾乎喘不過氣來,甘露殿的香氣再也不能籠罩這凄冷幽暗的永巷,然而另外一種妖冶的誘人的神秘氣息卻漸漸飄散開來,永巷的女人們終于明白,新的女主人就要駕臨并統治這座沒有熱度的黃金墳墓了。

宮女們在這個冬天的一開始似乎就有忙不完的事,最最忙碌的卻一定非今天莫屬。早早的,永巷的走廊檐下就被嬌豔的紅綢團團包裹起來,在雪地裏白與紅肆意交織着,刺得人睜不開眼。

午後的光如暗金般灑在這片冰封的土地,偶爾有女人無力的嘆息一聲,一場沉默得近乎詭異的大婚,就這樣漸漸拉開了序幕。

神無真穿上九鳳朝陽品紅色副後吉服,戴着同樣赤金嵌雞血石的後冠,嬌憨稚嫩的臉上露出深深的疲憊。

伸出手,接了一把飄落的雪花,那一剎那的寒意,讓她覺得更冷了。

“主子,外面冷,你還是回屋裏等着吧。”雪爵換了大幽宮女的打扮,像是突然從小女孩長大了一樣,在這個寒冷的季節蛻變成了一個嬌豔的美麗女子。将手爐遞給神無真,雪爵擔憂地望着自家主子。

那年,也是一場雪,主子穿着茜紅色的小襖,笑着鬧着不肯回屋子,将軍過來一把把主子抱回了屋裏,然後就是徹夜的嬉笑打鬧,雪爵就在屋子外面守着,她那時候還小,所以比現在更明白,那時候的主子是多麽開心……

神無真不肯回去,依舊站在走廊上,不發一言。

一陣窸窣的腳步聲響起,雪爵正想呵斥,卻看見原來是神無心。她穿着純白的深衣,披散着頭發赤足從雪地裏走來,寡白的膚色和凍紫了的嘴唇讓她像個雪中女妖一樣,顯得妖冶而又病态。

神無真就在走廊上,低頭看着自己的姐姐,眼神中的恨意與嘲諷幾乎要連同白雪将神無心淹沒。

雪爵微微行了個禮,悄無聲息地退下了。

神無心的身體似乎因為天氣顫抖着,不過看不明顯,她直直地盯着神無真,長久的不發一言,雪花落在她鴉羽般的睫毛上,堆疊成白色的砂,好像要将她從頭到尾地冰封起來。

嘆了口氣,神無心面無表情地開口。

“想要什麽禮物?”

神無真的淚水抑制不住地滾落,瞬間弄髒了她那精致的妝容,将手迅速地擡起,那華麗的手爐直直地朝雪地裏的神無心砸去。

神無心沒有躲,手爐落在她額頭上發出“砰”的一聲悶響,一絲殷紅就從她那如玉般光潔的額間滲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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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麽……為什麽要殺他!”低沉的怒吼聲從神無真的喉間湧出。

“神無心,你這個瘋子!誰準你殺他的?啊!誰準的?父皇明明說過留下阿哲的,明明說過的啊……”

神無真瀕臨崩潰般嘶吼着,如同失去幼子的母獸一般狂躁而悲傷。

神無心依舊冷得發抖,卻還是沒有過多的表情,她想說話,卻因為被砸了頭,昏昏沉沉的不知道該說什麽。

“哈哈!我倒要看看父皇知道你殺了阿哲,又會怎麽對待你這個他最疼愛的女兒!我倒要看看……你得意了吧,我就是一輩子只能給人做小妾的,一輩子都不配穿上正紅色,一輩子都要等待一個男人的寵愛……我比不上你們,你們多厲害啊!你們都是最出色的!我卻只能靠和男人上床得到現在的一切……你瞧不起我嗎?神無心,你是不是覺得我不配做你的妹妹?”

“老四,”神無心終于從頭疼中恢複了過來,“你冷靜一點。你到底是恨我殺了燕雲哲,還是恨我把你帶來大幽嫁給元帝?”

神無真一邊流着淚一邊被她的話逗笑了,笑得那樣凄苦悲怆,“哈哈……你知道什麽……你知道什麽……”

神無心搖搖頭,“你一會兒說你不愛燕雲哲,一會兒又恨我殺了他;一會兒想要來大幽,一會兒又恨我帶你來大幽……我真的不懂你。”

頓了一下,神無心頗為吃力地站直了身體,“今天畢竟是你大婚,你想要什麽禮物?”

神無真停下了哭泣,瞬間恢複了平靜的樣子,卻再也不肯看神無心一眼,“不用了,阿哲被踐踏成泥漿的屍體,就是三姐送給我最好的禮物。”

總有一天,我也會回送你一份大禮的!

不遠處走來一道灰色的身影,是捧着鬥篷的雲豆。

“怎麽,見到本宮也不行禮?”神無真譏诮地朝雲豆道。

誰知雲豆根本不肯停下,只是冷冷地回道:“主子自圍場回來就高燒不退,今日又跑出來在雪地裏站了這麽久,身子只怕吃不消,奴才先送主子回屋,之後再來請罪。還請四公主先回屋等着宮裏派人迎接,莫誤了大婚時辰。”

神無真怨毒的目光掃過雲豆的背影,轉身回了屋子。

雪地裏,雲豆想為神無心披上鬥篷,神無心卻推開他的手,默默地盯着神無真關上的房門。

不多久,迎親儀仗到達了延瑞宮。

……

永巷徹夜的歌舞升平侵染不了寂靜的延瑞宮,在滿屋柔和的宮燈鋪灑下,雲豆默默地凝視着床榻上發着高燒的主人,顯得那麽安然自得。

寝殿的門被推開,一絲涼氣沖進了溫暖的小屋,雲豆責怪地看過去,只見到風爵發間眉梢都白雪,連黑色鬥篷都不曾脫掉就闖了進來。

神色之中帶着一抹沉重。

“出什麽事了?”雲豆壓低了聲音小心翼翼地問。

“皇上來密信了。”風爵急急忙忙地走到床前,“三公主還沒醒?”

雲豆無奈地搖搖頭——本來就發着燒,白天又光着腳到雪地裏和四公主攪鬧了一場,哪裏就好的那麽快了。

“那可如何是好,皇上是有重要的旨意。”風爵擔憂地望着床榻上安睡的神無心,實在不忍叫她起來,卻又不敢不顧皇上的意思。

雲豆冷哼了一聲,不過風爵沒有發現,“主子成了這樣,就算知道了旨意又能做什麽?難不成大半夜的還要去沙場點兵?”

風爵皺了皺眉頭,覺得雲豆這話僭越了。不過雲豆并不是神家培養出的人,而是神無心撿回來的,對聖上沒有畏懼之心也可以理解。

似乎被二人的竊竊私語打攪了,神無心皺了皺形狀美好的眉,倏地睜開了眼,不過一時間還是有些恍惚,在雲豆的攙扶下起了身。

等到看清了風爵,神無心大概也就猜到了他的來意,淡淡道,“父皇有什麽指示?”

風爵順勢從胸前掏出一封密信來,恭敬地遞給神無心,“三公主請看。”

拆開信封,神無心毫不遲疑地閱讀起來。

“一月之內殺燕擊天、白莽,回七洛。”……

一定要這樣嗎?就是不肯放過我……神無心的手微微顫抖着,身體愈發滾燙了。

“主子?”雲豆關切地詢問着。不知道皇上會有什麽懲罰,想到主子一向深受皇上寵愛,應該也不會有什麽大問題,可是看主子讀完密信後的樣子,雲豆覺得似乎事情并不簡單……

風爵沒有說話,涉及到皇上對神無心的态度,他身為大皇子的人,這個時候實在不方便發表意見。而且來大幽時大皇子已經告誡過他,神無心魔障太重,輕易不要接觸——大皇子能說出這樣的話,可見神無心的确是不好招惹的。

神無心定了定神,還拿着密信的手一把抓住雲豆,強作平靜地吩咐道:“收拾東西,我們明日就回七洛。”

“是。”雲豆感受到了那份緊張,急忙答道。

還是風爵感覺到了不對勁,“三公主,皇上是要我們立即回七洛?”

神無心搖頭,“你先留下,我必須回去一趟。”

風爵大驚——神無心居然就這樣明目張膽地忤逆皇上的旨意!

所有神家的人都知道,皇上看似慈祥随和,然而最是心狠手辣不過了,從前大皇子與二公主違逆皇上的意思,兩人被處罰到幾乎死去,就是現在二公主都還恨着大皇子,不肯見他一面……如今,神無心居然在這樣關鍵的時候做出違令的事,簡直有些找死的意味了。

神無心苦笑,她何嘗不知道這時候回七洛意味着什麽,但是從那日控制不住自己虐殺了燕雲哲之後,自己已經激怒了那個男人了,神無真料得不錯,那人立刻就想到了處罰的方式,而且是自己絕對不會接受的方式……

她不可能殺白莽的,他知道,卻還是逼她……

“我意已決,你不用擔心,到時候我自會和父皇說明一切,牽連不到你。”

風爵見神無心這樣堅決,不好再說什麽,和雲豆默默地退下了。

神無心仰躺在床上,覺得頭疼得厲害,身體卻冷得很,冷得她渾身顫抖。看着紫紗紅梅的華麗床帳,腦海裏卻一直回想着那天騎馬踏上燕雲哲身體時血肉橫飛的一幕。

血腥、殘忍,卻痛快……

其實,我就是一個完完全全的惡魔,那麽,殺燕雲哲和殺白莽又有什麽不同呢,為什麽要因此激怒那個人,這樣不值得的……

神無心一邊勸着自己,一邊卻已經盤算回去後怎樣解釋,高燒讓她的思緒一直有些混亂,恍惚中她想起了許多從前的事。

門被推開了,一個身影擋住了桌案上的羊角宮燈的柔光,神無心的思緒也因此被打斷,她有些愠怒地擡頭,卻看見一個意想不到的人。

“白莽!”

很多年後,白莽都忘不了那一刻自己所見到的神無心——臉色酡紅,眼裏帶着困惑與驚訝,長發散亂地披散在紫色的錦褥上,花瓣般的嘴唇微微張開,像是剛剛被驚醒了美夢的海棠仙子,那樣的單純無邪,讓白莽只希望歲月靜好,一切都停在那一刻不要改變。

“是我,囡囡。”白莽微笑着側身,将光留給神無心,自己順勢坐到了床沿上。

神無心支起身體,神色有一瞬間的呆滞,轉而是一絲不解,“大皇子,為何叫我囡囡?”

白莽悠悠地看着神無心,語氣堅定不容置疑,“因為你就是我的囡囡。”

神無心盯着白莽,想從他那沒有瑕疵的溫潤目光中找到一絲遲疑,卻無奈地發現那眼神柔情似水,将冰涼的自己團團包裹起來,沒有一點縫隙。

低下頭,神無心低低地問,“什麽時候知道是我的?”

白莽熟練地伸出右手撫摸着神無心的側臉,讓她擡起頭來直視自己,“我的囡囡,是獨一無二的,你問我什麽時候認出來的,我不知道,可能是你從七洛的馬車上下來擡頭看延瑞宮的牌匾時,可能是你在神風大宴上不肯看父皇眼睛時,可能是那晚你問我為什麽不去救你時,可能是在亭子裏你抱着酒壺不給別人時,可能是那天你給我炫耀你贏了大戰陣時……囡囡,好多好多時候,我都想告訴你,我認出你了,早就認出你了……”

神無心面無表情地看着白莽,眼中似乎閃爍着什麽,在微弱的光芒下顯得閃耀奪目。

“可是,囡囡還在生我的氣對不對?囡囡不想理我,我就不敢和囡囡說話,我怕囡囡一生氣就走了,再也不回來了……”

白莽還在笑,和神無淚一樣總是笑,父皇說有些人越愛笑心裏越苦,白莽也很痛苦嗎?神無心不知道,她不敢去想。

白莽捧起她的臉頰,低頭輕吻那光潔飽滿的額頭,一邊喃喃自語着,“回來就好……”

神無心被白莽細心呵護着,頭似乎更暈了,她努力思索着什麽,最終卻有些狂亂地一把推開了白莽,“囡囡早就死了!活着的是神無心。”

白莽眼中閃過一抹暗痛,卻被他掩飾過去了,“你就是囡囡,永遠都是。”

神無心氣憤地用手指着門,“出去,我不管是誰放你進來的,你現在就給我出去!”

輕巧地撥開那微顫的手,白莽俯身連人帶被子地抱起了神無心,臉上看不出一絲喜怒,卻還是細心地将那一頭青絲攏進被子裏不讓她受寒,“我這就走。”

神無心昏昏沉沉地被抱了起來,還來不及呵斥,白莽就從窗口一躍而出,幾個縱身就消失在了永巷深處。

延瑞宮的走廊上,被迷暈了的雲豆沉睡在寒風之中,一時半會兒恐怕都醒不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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