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新生(中)
此時的北柏大營已經被黑蛟羽林衛和真龍金吾衛的人填滿,戰旗在寒風中獵獵作響,所有人甲胄加身,宛如一座座矗立的高塔,鎮守着這片古老的都城以及那日益暗淡的皇室榮耀。
站在隊伍前列的老者穿着居家的長袍,灰白的頭發被禮冠束縛住,佝偻的背努力挺直着,好像是要燃燒盡最後的生命來鎮住這些猛獸。
誰又能想到這個煞氣深重的老者就是平日裏風花雪月逍遙肆意的老壽王呢!
嗒嗒嗒——
一陣馬蹄聲響起,揚塵而來的少年迅速趕到了老者前方,一個利落地翻身下馬,“叔祖父!”
壽王看了看來者,有些訝異地道:“怎麽是你?莽兒呢?”
“哥哥進宮了。”
“糊塗!”壽王氣極地斥道,“此時宮裏已被那妖婦和國師的人把持住,莽兒這時進宮豈不是去送死?何況他不在,誰來統領四大守衛?”
一連串的逼問沒有讓少年變色,他只是鄭重地看着壽王,“白蕩今日前來,全是聽從哥哥的意思,先要請叔祖父相信我,絕沒有背叛哥哥的意思!”
壽王眉頭微微舒展,“你多想了,我何曾不信任你。”
“哥哥的意思是,如今神妃待産,羽林衛和金吾衛只能用來守衛皇城,我們真正要提防的是已經混入上京的七洛人,好在我們手裏已經掌握了那些奸細的行蹤,哥哥正是要帶着這些年叔祖父訓練的精銳進入皇城,只等神妃産子便可将他們一舉拿下!”
壽王低頭沉思着,半晌才有些艱難地道:“蕩兒,我并非偏愛莽兒,只是你一向體弱,若是即位極可能步從幽的後塵……”
“叔祖父的意思我都懂,我絕沒有觊觎皇位的心,如今白氏皇族已是旦夕存亡,連父王都可以放下怨恨,何況是我!”
“那為什麽還要讓莽兒去永巷,你我都明白,永巷今日是逃不過一場屠殺的。”說完這話,壽王仿佛突然又老了十歲,勉強維持的活力也消失殆盡。
白蕩苦笑着搖搖頭,“哥哥不放心皇上……”
壽王眼睛頓時就濕潤起來,“從幽一生糊塗,唯有一個兒子教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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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完轉身對着下首一幹衛士喝道:“将士們,曾經,你們是天下第一大國的精兵,世上所有人都羨慕你們的铠甲,嫉妒你們的長矛,今日,那些曾經被你們踩在腳下的人,那些曾發誓與你們共同守衛這份榮耀的人一個個都将兵器對準你們,敵人已經來了,敵人要用你們的鮮血抹殺我泱泱百年大國的尊耀,你們答不答應!”
“不答應!——”
“大聲回答我,你們答不答應這份屈辱!”
“不答應!——”
白蕩拔除長劍,直指天空,“那就與我白氏一同奮戰,衛我河山!”
“衛我河山——衛我河山——衛我河山!”
将士的吼聲回蕩在這片天地,像是山谷間的回聲一樣連綿不絕……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于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
豈曰無衣?與子同澤。王于興師,修我矛戟。與子偕作!
豈曰無衣?與子同裳。王于興師,修我甲兵。與子偕行!
……
青州棧道上,一匹黑色的駿馬正在奔馳,其速度之快足以在被揚起的塵土落地之前就消失無蹤,遠遠看去就像一個黑色幽靈在山間穿梭。青州棧道是漠南通往上京的必經之路,此時卻寂寥得人跡全無,只有這黑衣騎士全速前進着。
馬上的人一個急轉,用來固定長發的玉簪脫落開來,一頭漆黑的長發如同黑色大麗花一般在空中綻放開來,然而那人似乎無暇顧及這些,依舊策馬飛馳。
棧道上空的懸崖間一只通體雪白的小型海東青翺翔着,若是金鱗池的人必然能夠認出,這只海東青正是他們的三公主殿下親自獵得并馴服成功的東青皇,多年來一直專為三公主傳遞消息,憑借它那神一般的速度屢立奇功。
既然那只鳥是海東青,那麽棧道上的黑衣騎士必定是三公主的人了,若是從前那此人必定是月爵無疑,然而月爵已經做了神皇的女人,這黑衣騎士又是誰呢?
恐怕連神一恕都想不到,這個正趕往上京的騎士就是他以為已經全然瘋癫被鎖在芈靈山的神無心!
刺眼的陽光照耀下,神無心黑色的頭頂似乎閃過一絲銀光,轉眼又被黑發擋住了。神無心的眼裏已經恢複了清明,仿佛又回到了從前那個叱咤天下的大将軍!
然而她似乎恢複得太好了,紅潤的臉龐,神采飛揚的眸子,全然不像剛剛在水牢被鎖了幾個月的樣子。
神無心一揚馬鞭,座下的戰馬嘶鳴一聲再次加速,一絲血跡暈染上她嫣紅如花瓣般的唇,神無心毫不在意地用袖子抹去了它,眼底的晦暗卻擦拭不去。
雖然一直知道神一恕會給自己下藥,卻一直不知道神一恕放在自己身邊的人是誰,直到孤身前往大幽後發現經血反而運行通暢,她才開始漸漸懷疑這麽久以來第一次離開自己身邊的月爵——那個被她救下,被她當做另一個自己對待的月爵……
自己是争不過神一恕的,那個男人是在成祖時代就開始籌謀天下的神一般的存在,他想要自己瘋,自己只能瘋給他看,但是,神無心想不到,一直茍且偷生的她也會有活累了的一天——她從出生以來就是棋子的命運,真讓她覺得惡心,曾經想過幹脆就在水牢裏度過餘生,卻突然發現再也沒有生的願望了。
既然如此,幹脆就任性一次,為這一生做個了結,然後幹淨地死掉!于是,她趁着自己清醒的時候喚來了海東青,用海東青帶來的銀針刺入幾處命門,這種方法可以短時間內提升一個人的能力,卻有一個可怕的名字——燃命!
然後她震碎了鎖鏈,一路奔馳往上京,做完該做的事,命盡而亡,一切塵歸塵土歸土。
神小玉和神小九、和大幽那幾個男人糾纏不清的一生,終于可以結束了,其實早就該結束的,可是他們不願意,所以只能折磨她的女兒來延續這些痛苦,不過,以後都不用了,死亡可以結束一切,哪怕愛得再深,恨得再深……
明明銀針在體內讓她痛不欲生,卻仿佛想到了什麽美好的事一般笑了起來……
蒹葭館——
神無真的慘叫像是鐮刀一般割裂着所有人的天靈蓋,那些不曾經歷過生育的宮女被這慘叫吓得瑟瑟發抖,誰都想不到新生命的誕生會是這樣的痛苦。
血水一盆又一盆被端出了寝殿,而外面等候着不得進入的人只會更加心急如焚。
神無真先天不足,這個孩子又是早産,其兇險可見一斑,然而蒹葭館外看似着急的人裏,又有多少是真正期盼這個孩子的誕生呢?
鬼該此時有些疑惑,他一直以為元帝癡迷于神無真,然而看元帝此時的樣子,卻是完全不慌亂,似乎蒹葭館裏的生死與他無關。
倒是元後,定定地盯着蒹葭館的大門,眼裏有火焰在燃燒。
“瀞姝貴妃如此難受,腹中孩兒還不知如何呢,真是可憐!”一個陰陽怪氣的女聲響起,鬼該想不到這種時候還有人敢不要命地送上門來,轉頭一看居然是盛裝打扮的淑妃——元後倒臺,神無真獨寵永巷,本以為可以借機上位的淑妃還是和從前一樣不得帝王青眼,可是這次她卻再也忍不住了,幾次三番招惹神無真,現在居然直接在元帝面前口出狂言,可見女人寂寞久了都是會瘋的。
元帝還沒發話,燕缡堯便語氣冰冷地吩咐女官:“禦前放肆,把淑妃帶下去,杖責三十大板,以儆效尤!”
“你……”淑妃想不到元後已經失寵了還敢這樣視自己如蝼蟻,頓時臉漲得通紅,朝元帝拜道:“皇上容禀,臣妾無不敬之意,倒是皇後不經問訊便直接定了臣妾的罪,臣妾雖無德無能,卻也是正一品的內命婦,皇後這樣實在有失公允!”
元帝不耐煩地揮揮手,“罷了,你退下吧。”
“皇上是覺得臣妾罰得不對嗎?可永巷是歸皇後管理,皇上還是不要插手為好。”燕缡堯不依不饒地道。
鬼該眉頭一挑,覺得燕缡堯今日着實有些怪異。
“皇後罰得很是,只是朕不想淑妃受罰。永巷是歸你管,可你卻要聽朕的話,不是嗎?”
燕缡堯冷笑着走到元帝跟前,行了一個大禮,緩緩起身,眼裏已經滿布着恨意,“臣妾從前也覺得妻為夫綱,對皇上言聽計從,卻不知道民間還有這樣一句話,叫做‘不遇良人’,所以臣妾以後,會試着做自己認為對的事。”
說完,燕缡堯從寬大的袍袖中拔出一把短劍,速度之快絕非不會武功的女子可以做到,衆人還來不及反應,燕缡堯的劍已經到了淑妃面前,輕巧而精準地刺進了淑妃優雅如天鵝的雪白脖頸,鮮紅的血呈線狀噴湧而出,落到燕缡堯血紅色的禮服上,默默地融為一體。
淑妃不可置信地倒地,到死也不明白究竟做錯了什麽,只有一雙眼睛裏,還留着燕缡堯美麗猖狂的面容。
衆人嘩然,帶刀侍衛們立即拔出刀劍護衛元帝。
燕缡堯轉身,手裏的劍寒光閃爍,一點血跡也沒有沾染,足見得是件稀世珍品,然而與目光冷得灼人的燕缡堯比起來,卻遜色的多。“皇上,夫君,你看,有些事你是沒辦法阻止我的,淑妃是這樣,長安也是這樣,現在在蒹葭館裏的那個女人,也不會例外。”
長安……鬼該腦海中的絲線似乎悄悄連接了起來……
“恩,你一向很厲害,想要的總是能做到。”元帝居然絲毫不生氣,反而贊同着燕缡堯的話。
只有燕缡堯知道,元帝心中的恨意有多深!
就是要這樣,憑什麽只有我痛苦,白從幽,收起你那副嘴臉吧,你和我有什麽區別!
燕缡堯只覺得心都要燒起來了,“或許你還不知道,你的長安,沒有死,不僅沒有死,還活得很好,只不過,她再也不可能見到你了!”
“你說什麽!”
鬼該心中一動,他還是第一次見到元帝這樣緊張的樣子,他服食自己給的丹藥多日,據神無真說他還常年服用天月散,按道理心智早就被蒙蔽,不該露出這樣清明的表情——除非,他一直都在假裝……
鬼該第一次正視面前的男人,昏庸、懦弱、體弱多病,甚至有些瘋癫,然而一個這樣的男人,怎麽可能從大器天成的白輔手上搶過皇位?
或許,他和許多人一樣,一直刻意忽視了這個問題,而這很有可能會在最後關頭逆轉所有局勢……
“我說,燕長安那個賤種沒有死,怎麽,你的寶貝兒子沒有告訴你嗎?”
“莽兒也知道?”元帝聲音變得低沉起來,終于有了帝王的威嚴,“燕缡堯,你要對你現在說的所有話負責。”
燕缡堯冷笑,“當然,我是皇後,與你共享大幽,一言九鼎。”
正在此時,一個灰衣內侍走到元帝身邊,禀報道:“皇上,禦前侍衛首領反了,私自開了真定門放反賊進來,永巷外面被神策府的人包圍了。”
燕缡堯笑得愈發開心,“父親已經來為夫君恭賀添丁之喜了呢!”
“燕缡堯,你知不知道朕随時可以要了你的命!”顯然是受夠了燕缡堯的猖狂舉動,元帝終于忍不住喝道。
“當然,我可是與你立過誓言,同生共死的啊,白從幽,今日我穿上這件衣服,正是要為你陪葬,我要你明白,最愛你的人是我燕缡堯!”
元帝高昂着頭顱,鄙夷地盯着燕缡堯,“你的愛真讓人惡心!”
燕缡堯精致的容顏似乎被這句話一舉擊碎,不管多麽恨,多麽怨,眼前這個男人都是自己從稚童時起就愛慕的人,為他的一個青眼,自己寧願付出一切,明知道他恨自己害死了燕長安還要嫁給她,明知道父親處境艱難還要為他披甲上陣……
如果你對我有對燕長安的十分之一,我們還會走到現在這步嗎?
淚水不自覺地從燕缡堯眼中滑落,她的身體止不住地顫抖着,像是蕭瑟秋風中搖搖欲墜的枯葉,“白……從幽……我恨你!”
“那正好,我也恨你。”元帝無可不可地點點頭,身邊的侍衛瞬間将燕缡堯制服,他随即吩咐內侍,“去蒹葭館裏面看看瀞姝生了沒有,怎麽都沒聲音了。”
終于,直到現在元帝才露出了他的真正面目,這才是當年那個群敵環伺下一舉奪位的太子白從幽,資質平庸,外戚專權,那都是迷惑敵人的假象!
鬼該目不轉睛地看着元帝,猜想自己和神無真的把戲被他看穿了多少,甚至懷疑自己那些丹藥他究竟有沒有用過……
再看看燕缡堯,自以為是的女人,她才是被元帝玩弄得最厲害的那個人吧!可笑她還一直以為自己寵冠後宮,尊耀大幽……
既然如此,那麽蒹葭館裏的神無真,恐怕是兇多吉少了。
又一個內侍趕了過來,“啓禀皇上,大皇子讓奴才帶皇上先行撤離永巷。”
“去告訴他,王不出京,朕就在這裏,讓他守好永巷,不用記挂。”
內侍面露難色,卻還是唱了個喏安靜退下了。
元帝轉頭問鬼該:“倒是連累國師置身險境了,不如國師先行離開,料想那群叛臣賊子也不敢對國師怎樣。”
鬼該苦笑着搖頭,事到如今,他怎麽會不明白自己是被白家父子聯手耍了,現在想不玩了,怎麽可能……“我相信陛下一定能化險為夷,自然要在這裏陪着陛下。”
正在這時,蒹葭館的大門忽然被打開,一個穩婆急匆匆地出來,禮都來不及行便道:“貴妃娘娘怕是不好了,奴婢鬥膽問一聲到時候是保大人還是保孩子?”
元帝平靜地吩咐:“保大人,朕還不缺一個皇嗣。”
後來,就是這句吩咐,被當年在場的那些宮女內侍傳播開來,傳遍了上京、大幽,甚至傳到了祈陽、七洛、南燕、蠕蠕……這句話讓所有人都為元帝對神妃的愛豔羨稱頌,公主與帝王的傾城之戀成為後世所有少女心中期盼的愛情……
沒有人知道,元帝在說這句話時,心中盼望的是,最好讓神無真和那個孩子一起死掉,一個都別留下!
嗒嗒——嗒嗒——
上京已經戒嚴,然而長安大道上黑色幽靈在閃爍着,馬蹄聲還在回蕩,像是為最後的審判倒數計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