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旦夕

上京的五月,冰雪消融殆盡,正是大好的春光,長安大道上的商販們走出了不久之前的宮變陰雲,又開始歡欣鼓舞地沿街叫賣,而一向莊嚴肅穆的永巷,也變得熙熙攘攘了。

半個月前,元帝宣布退位,皇長子白莽繼承帝位,自己則成為太上皇,安心養老。上京的人都在傳說,瀞姝貴妃的死給元帝帶來了不可消退的打擊,若不是還有皇四子的存在元帝早就殉情而去了,身為帝王癡情至此,實在是讓天下衆人唏噓不已。

神策府的叛國沒有在大幽掀起什麽波浪,甚至連由燕家軍守衛的邊疆地區也沒有發生暴動——七洛倒是想要趁機出手,卻沒想到毅親王白輔直接帶着軍隊去了邊關,将七洛那位著名的拈花佛爺神無淫壓制得一動也不敢動。

随着元帝的退位,白莽和白蕩這對史冊中十分神秘的堂兄弟登上了大幽的舞臺,而毅親王白輔也終于開始懂得成祖臨終前為他改名的良苦用心,發誓鎮守邊疆,不奪回漠南永不回京。直到這時,衆人才明白,白氏皇族曾經的龃龉鬥争不複存在,整個家族正齊心協力恢複大幽的百年榮光。

永巷栖梧軒,年輕的帝王看着庭院裏的那些七裏香,時節已經錯過,滿院子都是殘破的枯枝敗葉,然而他像是想到了什麽美好的事,臉上靜靜流淌着一絲愉悅。

身後傳來細碎的腳步聲,白莽不回頭也知道是誰,從回憶裏抽回思緒,向身後的人道:“看過你姐姐了嗎?”

白蕩心中微微刺痛,從知道自己的身世那天開始,他不知道該怎樣面對自己這十幾年來的一切,父王不再是父王,哥哥不再是哥哥,而自己的妻子,居然是自己的同父異母的姐姐,再就是神無心,他的親生姐姐長安,那個元帝和白莽的摯愛——他不知道如何對待她。

因為他是個備受呵護的替代品,當真品回來的時候,他不知道如何自處……

“國師在給姐姐換藥,我等一下再去看。”白蕩聽見自己的聲音有些不自然。

白莽轉身看着白蕩,眼神還是像從前一樣溫暖關心,卻終究有些不一樣了,“你放心,囡囡一定會好起來的!”

白蕩不知如何回答,這些天來他無數次地聽哥哥和元帝這樣對自己說,這兩個男人明知神無心生機渺茫,這樣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

白莽察覺到了白蕩的那份失落,卻誤會了他的意思,“當年只有叔父能保住你,因此父皇和我都不曾提起你的身世,可你要知道你母親和姐姐為了你都受盡苦楚,你身上雖然流着燕家的血,卻不該對那些人有絲毫同情。或許你不知道,當年陷害囡囡受烙刑的人,正是燕缡堯和燕缡絡兩姐妹!”

我知道缡絡不好,可是你們為什麽讓我娶她,讓我成親的是你們,讓我不顧妻子死活的也是你們,你們到底想過我的感受嗎?

白蕩在心裏怒吼着,卻知道這些話他永遠不能說出口,燕長安回來了,燕長生就什麽也不是了……

“蕩弟……”白莽像長者一樣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沒有與燕缡絡同過房,就不算亂了倫常,現在只盼囡囡能醒過來,到時候你們就能一家團聚了。”

“可是……為什麽要帶走缡……燕缡絡?”神策府滿門抄斬,金吾衛更是二話不說從毅親王府帶走了缡絡,但是白蕩檢查過斬首的屍體,裏面絕對沒有燕缡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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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親兩年,即使沒有愛意存在,白蕩也做不到元帝對燕缡堯那樣毫不留情……

白莽目光微閃,“她已經死了。”

不……白蕩知道缡絡沒有死,可是白莽不想告訴他,他能怎麽辦?

一時間,從前親密無間的兄弟兩個雙雙沉默了。

良久,白莽微微嘆了一口氣,指着這院子對白蕩道:“看這小院,父皇當年為囡囡精心布置了兩個月才讓她住進來,父皇對囡囡無微不至,連打個噴嚏也要責問太醫,我那時候很嫉妒,但為了讓父皇高興我不得不去應付那個醜丫頭——囡囡和你不一樣,小時候又黑又胖,長得一點也不招人喜歡,可是後來,我發現她真的是一個好妹妹,會把好吃的糕點留給我,會安慰被皇爺爺訓斥的父皇,她總是笑,我在永巷長大,還從沒見過誰笑得那麽開心……”

白蕩看着白莽虛缈的雙眼,似乎從裏面看見一個咯咯直笑的胖丫頭在院子裏又吵又鬧。

“燕缡堯和燕缡絡害死了囡囡,可是父皇即位需要燕家的支持,我們不能和燕家鬧翻,父皇娶了燕缡堯才力排衆議登上皇位,從那時候我就對自己說,總有一天,燕家那些人要為他們所做的一切付出代價!而現在,囡囡回來了,命在旦夕,鬼該說要用一個血親的性命來續囡囡的命,我不會犧牲你,那就只剩燕缡絡一個了。”

這就是答案,白蕩這時候倒情願自己不知道實情了……

白蕩知道自己沒有資格為燕缡絡求情,最後只能苦笑着回道:“只希望姐姐能平安無事。”

一個內侍從寝殿裏面出來,朝白莽白蕩行了禮,道:“國師有請。”

二人進了寝殿,鬼該面色憔悴地站在牙床旁邊,重重帷帳中躺着沉睡的神無心,面色紅潤,神态從容,沒有了從前那份時刻帶在臉上的狷狂易怒,好像只是普通的睡着了的美麗女子一樣。

白莽只要一看到那張臉,就深深陷入其中,不可自拔。

那是從他十歲起求而不得的那個人,那時的他還小,在宮廷的詭谲鬥争中能保護父皇和自己已經萬分艱難了,他以為舍棄一個囡囡沒什麽,畢竟母妃去世他也沒有多麽難過,然而他錯了,從囡囡“被燒死”那天起,他的童年,徹底沒有了……

那間受刑的小屋,太液池旁的酒館,還有宮變中的延瑞宮,自己總是不能提前一步趕到救出囡囡,總是眼睜睜看她躺在那裏,了無生息。

再也不會了,我要救你,我的囡囡!

鬼該将白莽喚回了現實,“安安快要不行了,你馬上安排那人進宮。”

白莽忙吩咐身邊的太監,“帶燕缡絡進來,通知父皇這邊的消息,”轉而又問鬼該,“還有什麽要準備的嗎?”

鬼該有些急躁地甩了甩袖子,絕美的臉上是深深的擔憂,“我看還要去蒹葭館把雪爵帶出來,我不知道神皇還給安安用過些什麽藥,雪爵可能會懂,再有她是鬼醫傳人,應該能幫些忙。”

鬼該說了一大堆理由,無非是怕白莽不同意放雪爵出來,神無真留下的孩子實在太重要了,他将是七洛與大幽争奪的關鍵,白莽把蒹葭館看管的固若金湯,雪爵為了照顧那個孩子更是不可能出來。

讓人沒想到的是,白莽立刻就答應了,随即就讓人帶雪爵來栖梧軒。

最先趕來的是元帝,不再是從前昏懦無能的軟弱樣子,元帝的臉上竟然多了幾份白輔的剛毅——直到現在,白從幽和白從沣這對兄弟終于像一對真正的兄弟了。

元帝不顧衆人直直走到神無心床前,溫柔地輕觸了她的側臉,向鬼該道:“現在就要開始嗎?國師有幾分把握?”

鬼該這些天已經習慣了這樣的元帝,淡定地答道:“只有五分把握。”

元帝眼底的擔憂更深了,站在床邊只是定定地看着神無心,這是他失而複得的女兒,他不願再次失去她。

沒過多久,在侍衛的護送下一身雪白喪服的雪爵也來了,不止如此,她懷裏還抱着剛出生的四皇子——神無真拼盡一切生下了這個孩子,卻和大多數白家人一樣病痛纏身,雪爵一刻也不敢離開他的身邊。

面無表情地朝衆人行了禮,雪爵趁人不注意偷瞄了一眼床上的神無心,想不到這個瘋子用鋼針刺穴的方式逃出了神皇的桎梏,在最後一刻殺了花爵救下元帝,也攪亂了七洛的一切布置……

早就知道神無心和白莽情分深重,當時她是故意不告訴白莽神無心也在永巷的,沒想到白莽還是從延瑞宮的火海裏救回了奄奄一息的神無心。

可是,要想活下來,可就千難萬難了!

默默退到了一邊,雪爵盡量不引起這裏其他人的注意。

懷裏的孩子十分聽話,不吵也不鬧,只是偶爾睜開眼睛四處張望一番,可惜他的父親就在旁邊,卻連看都懶得看他一眼。

又有幾個侍衛走了進來,帶來了一個蓬頭垢面的女人,如果不是知道實情,雪爵一定認不出那就是不久前還風姿卓越的燕缡絡。

燕缡絡被金吾衛帶走後關進了永巷的密室,元帝來見過她一次,告訴了她一切,之後就再也沒人來看過她,之後看守們其實并沒有為難她,然而自小咳金唾玉的她在那個幽暗潮濕蛇鼠橫行的小黑屋裏真是一刻也呆不下去,加上親人俱死,連番的動蕩驚吓之後她就變成了現在這副模樣——渾身又髒又臭,像是京郊那些沿街乞讨的乞丐。

又回到這樣金碧輝煌的所在,燕缡絡卻覺得恍若隔世,那些從前還與她平起平坐的人變得那麽高不可攀,而她卻成了地裏的泥土。床上躺着的女人宛如衆星捧月,被所有人圍繞着,他們說那是小時候被她和姐姐害死的燕長安……白莽旁邊站着的男人依舊白衣勝雪,豐神俊朗,他們說那不是她的丈夫,而是她的弟弟……燕缡絡不可遏制地尖叫了起來。

“啊!——”

“塞住她的嘴。”元帝皺着眉吩咐道,顯然是不想讓人打擾神無心。

侍衛們上前往燕缡絡嘴裏塞了一塊東西,尖利的吼叫聲立刻就停止了,只是燕缡絡還在渾身抽搐着向往前面走,侍衛們朝她腿彎一踢,她立刻就跪了下去,即使這樣也阻止不了她,她還在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上往前方爬行着……

白蕩看不下去這樣的場面了,只覺得心裏堵得難受——他知道沒有任何理由同情燕家人,可是他做不到!

“國師,可以開始給姐姐治療了嗎?”白蕩忙問鬼該。

鬼該探了探神無心的脈搏,問一側的雪爵:“除了天魔丹,神皇還給安安下過什麽藥?你最好實話實說,不然安安受的苦我要你手裏的孩子雙倍承受。”

雪爵無動于衷地與鬼該對視着,似乎并不在乎他的威脅,只是微顫的雙手多少出賣了她的情緒,“天魔丹,百花瘴,陰月山蠱,還有就是在蠕蠕被下的一些秘藥,神皇在醫道上造詣登極,或許還有些我也不知道的秘藥。”

衆人倒吸一口涼氣,難以想象看似寵愛神無心的神皇會對她這般狠毒,他們不知道的是,神無心身上的毒幾乎都是慢性的,只要神無心還跟着神皇就不會出事,不像神無淚和神無淫,他們兩人可是時不時就嘗試一番椎心泣血的痛苦感。

鬼該暗悔在蠕蠕時為了留下安安給她吃了許多秘藥,現在如此多的藥性混着爆發開來,怎麽保得住安安的性命!

“準備換血。”

侍衛将燕缡絡帶到神無心床邊,鬼該深呼吸強迫自己冷靜下來,開始将燕缡絡和神無心的血交換。

而在遙遠的邕城皇宮,大片的烏雲籠罩着那成片的金碧輝煌的華麗建築,神無淚帶着随從快步在宮巷內游走着,似乎有什麽事情正在傾覆這裏的一切,她的步伐焦慮而慌亂。

走到了那個小小的不起眼的庭院,神無淚還來不及通報,門口的太監就開口道:“神皇今日誰也不見。”

神無淚依舊快步往前,不顧那內侍的阻攔,邊走邊喊道:“父皇!父皇!薇洛求見!”

砰——

一陣無形的氣牆迎面撞了過來,将神無淚直接逼退了幾步。

神無淚撫着胸口,只覺得氣血翻湧,還想要再說什麽,幾經掙紮終究還是忍了下來,“無淚明日再來求見!”

外界的騷動漸漸減退,院子裏的男人不為所動,依舊靜靜欣賞着面前那副巨大的畫卷。

畫上是一個女子,一身金色的戎裝騎着戰馬,嘴唇嫣紅猶如花瓣一樣綻放,微微閃爍的桃花眼好像在對人說話,而那一頭漆黑如墨的長發正随風飄蕩,幾乎能聞到其中醉人的玫瑰花香。

畫像旁邊是一行纖麗的文字,明顯是女子溫婉秀麗的筆跡,上面寫着“玉九”……

神一恕看着畫像溫和地笑着,如同所有墜入愛河的男人一樣。他轉頭問道:“她是不是和無心長得很像?”

原來神一恕并不是獨自呆在這個院子裏,他的身後還站着一個年輕人,稚嫩而美麗的臉龐上有着刺骨的淡漠,好像沒有什麽事值得他關心。

“是。”

神一恕接着問道:“你在大幽見過白蕩了,他們姐弟兩個誰更像小玉?”

年輕人不假思索道:“主子笑起來的時候最像。”

“她已經不是你的主子啦,”神一恕對那人道:“你要馬上接受你的新身份。”

“是!”

神一恕滿意地看着神小玉的畫像,不悲不喜,只是淡淡地看着。

小玉,我被白家人耍了,我想用無真滅掉大幽,他們卻用我的無真滅了燕家,讓我一次輸掉了我的兩個女兒和一個外孫。原來白從幽和白從沣并沒有那麽蠢,還是說從前你的存在暫時把他們變蠢了呢?

不過不用急,游戲還沒有結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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