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死生輪回
神無心做了一個很長很久的夢,夢裏她一會兒是飽受欺淩的燕長安,一會兒是備受呵護的囡囡,一會兒穿着戰甲切割敵人的頭顱,一會兒卻還坐在男人的肩頭去摘那朵最高最美的七裏香……
她時而知道這是夢,時而又被那些纖毫畢現的場景欺騙,以為這一生真的在重演,歡樂之後是永遠的食言與背叛,一次一次讓她往更深的痛苦中墜入。
身體仿佛被掏空了,然後有什麽鮮活的帶着溫度的東西進來,溫暖她冰涼的一切,不停有人在她耳邊低語,求她醒過來。她想說我好累,讓我就這樣睡着不好麽,可是他們就是不放過她,一直說啊說啊,甚至哭了起來。
終于,她試着睜開雙眼,太久不見陽光的眼睛刺痛着流着淚,過了許久她才看清自己身處何方——粉色的紗帳,刺金的被褥,還有滿屋子的奇珍異寶讓人眼花缭亂,栖梧軒和當年一樣,富麗堂皇,或者說是俗不可耐。
這裏的每一件擺設都是她和白從幽這對假父女細心挑選的,他們喜歡各種輕佻嬌豔的顏色,喜歡熠熠發光的珠寶,于是這裏被堆積得像是某個打了勝仗的帝王的寶庫,或者說是某個暴發戶的私家後院。
神無心覺得心中某塊地方突然被擊中了,不疼,卻讓她止不住哭泣。
侍女聽見這裏的異動跑過來查看,一發現神無心已經醒了就急匆匆地出去通知衆人。
沒過多久,白莽、白蕩、鬼該全部都趕來了栖梧軒,不過神無心等不了那麽久,她只醒了一小會兒,之後又陷入深深的昏迷中。
之後的一個月時間裏,她都是斷斷續續地醒過來,大多數時候都是在白莽等人趕來之前就又暈了過去,偶爾有幾次能見到他們,也不能說些什麽,更多的時候自己是在白莽的懷抱中醒來,那樣安心,讓她傻笑着繼續睡過去……
可是,她心中還有着隐隐的不安,因為她從頭到尾都沒有見過那個人——爹爹……
再次醒過來已經是深夜,不出意料白莽又溫柔地摟着自己,神無心覺得今晚有些不同,她試着擡起手臂搖醒白莽,而她也确實做到了。
白莽迷迷糊糊地睜開眼,低頭看着神無心,眼底是一陣焰火般的喜悅,“囡囡,你叫我?!”
神無心點點頭。
感覺摟住自己的手臂突然收緊了,神無心被白莽拉到面前,白莽狠狠地親吻着她的額頭,“我的好囡囡,你終于好了!”
“我說了會為你報仇的,你為什麽那麽傻,為了殺燕擊天把自己逼到那種險境,你就那麽不相信哥哥?”
神無心輕微地搖着頭,任憑寡言少語的白莽朝自己絮絮叨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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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好鬼該的辦法有用,幸好我沒有一開始就殺了燕缡絡,幸好……”
過了好一會兒,感覺白莽的情緒終于平複了,神無心試探着問:“白蕩還好嗎?”
“恩,只是最近剛剛掌權,有些忙而已,我會安排你見他的。”
“鬼該呢?”
“蠕蠕和大幽還有事要談,何況你的身體還沒好,他暫時不會走。”
“那……爹爹呢?”
白莽的身體略頓了頓,“恩……還好。”
神無心不由得一陣心慌意亂,卻故作不知情的樣子,“哥哥,明天我要見爹爹,可以嗎?”
“你身體還沒好,再過幾天吧。”
明明剛剛還說可以見白蕩的,為什麽現在卻不可以見爹爹?
“那好……我困了……”神無心邊說邊閉上了眼。
“睡吧……”白莽輕拍着她的背,像是哄小孩一樣哄着她睡覺。
距離上一次醒過來隔了不知幾天,神無心睜眼看見的人不再是白莽,而是許久不曾見到的鬼該。
鬼該身為蠕蠕國師,一開始與神無真合謀颠覆大幽,卻被卷入大幽與七洛的争執中險些喪命,直到現在他還依舊留在大幽沒有回國,若說是為了醫治自己,現在自己大體已經痊愈了,為何他還不回蠕蠕呢?
神無心皺着眉頭思索着,卻被鬼該發現了,華服妖冶的男人幾步走到她面前,聲音還是一如既往的磁性誘惑,像一條吐着信子的斑斓巨蛇,“想什麽呢,醒了也不叫人?”
“你怎麽還在這裏?”
神無心直勾勾地盯着他,根本沒打算和他寒暄。
“怎麽,白莽不在,你就不再做那個乖巧溫馴的妹妹了嗎?”鬼該眉頭一挑,嗔怪中透着一絲陰冷。
“沒有外人,你也不用再裝出對我一往情深的樣子了。”
“說什麽呢,”鬼該一只手溫柔地輕撫神無心的面頰,暗地裏卻剛好壓制着她不能起身,“我對安安的心天地可鑒,只是安安你從來都不要罷了。”
神無心疲倦地閉上雙眼,似乎看都不想看鬼該一眼,“你我之間,誰負了誰已是不可探尋,還不如全然忘掉來得好,你不再是當年那個小孩子,我沒什麽可以教給你了,也沒什麽可被你拿走了,神無心在永貞之亂就死了,沒有了。”
鬼該的手不自覺地顫抖着,那張光耀衆神的美麗臉龐隐隐透出一絲不甘、一絲哀求,然而最終卻石沉大海般被他一向的輕佻莽撞的表情所取代。
“安安,我要和你談一筆交易。”
神無心不答話,只是閉着眼不看他,然而無論鬼該還是神無心此時都萬分清醒——蠕蠕的那段往事永遠也不會有人知道,所以鬼該可以在衆人面前裝作對神無心萬般迷戀,神無心可以裝作對鬼該不屑一顧,但他們都知道,真相不是這樣的,不是的……
但事到如今,還能怎麽做呢?
“當初神無真為了懷孕,偷偷給元帝服用了赤焰蓮花,而據我了解到的,元帝從十年前開始就一直在服用天月散,這兩種藥物疊加起來,已經将元帝的身體損耗一空,所以現在的元帝,不過是一副皮囊而已,這個世上能救他的,只有我一個人。”
“就算沒有你,鬼醫、藥婆婆一樣可以救人。”
“問題就在這裏,元帝明顯已經活不過一個月了,你敢保證一個月之內能找來鬼醫或者是藥婆婆?”
神無心沉默了,許久以來積郁在心中的擔憂爆發了出來——神無真給爹爹用赤焰蓮花的事自己知道,還是神無淫親口告訴的,但那時自己被天魔散擾亂了心智,并沒有及時挽救,或許那時的自己也從沒想過與爹爹相認,然而如今重生,又怎麽能看着那個最疼愛自己的人就這樣死去!
十年前正是自己被處以烙刑的時候,爹爹從那時起開始服用天月散,其實是因為不能保護我們母女,內心痛苦之下的自我懲罰吧……
“你要我做什麽?”不再猶豫,神無心直接問道。
“很簡單,”鬼該附耳對神無心輕聲道,“白莽一般會在晚膳時來看你,他身上有一塊令牌,你要想辦法偷出來,今夜月上中天時,我和雪爵會在黑局等你,我們拿到令牌出宮之時,我就将九重子母蠱給你,給元帝續命。”
九重子母蠱,将八十一個臨盆的孕婦釘死制成的蠱,乃是蠕蠕九大禁術之一,極易在制作過程中反噬術士,然而一旦制成卻可續命十年以上,全天下也就只有得到祭司真傳的鬼該可以做到,即使鬼醫或藥婆婆在也不可能為元帝續命更久了。
神無心終于意識到,鬼該冒險留在大幽,其實是看中了七洛和大幽共同的皇嗣。
白莽是不可能放雪爵和四皇子離開的,爹爹恐怕也是寧死不願答應吧,可是對于神無心來說,什麽七洛大幽,國家榮譽,都沒有那個人的安危重要。
“好,”神無心聽見自己的聲音無奈卻堅定,“我答應你。可你不要騙我,鬼該。”
“我不會的,安安。”我不會騙你,因為我是真的愛你!
神無心疲倦地再次閉上了眼睛,默默等待白莽的到來,隐約中她似乎覺得自己該去看一眼爹爹,不過她為之後的事過于憂慮,選擇性地忽略了這個願望
……
夜晚來得如此靜谧,以至于白莽帶着幾個随從進入了太上皇的寝殿也顯得格外喧嚣。元帝住回了未封太子前的宮室,如同一切自然死亡的人一樣平靜地迎接自己生命的終結。
白莽看着在院子中央躺椅上賞月的男人,那個曾經平安喜樂的男人愛上了一個注定不屬于他的女人,目睹了那個女人悲戚沉重的死亡,接着又無法保護那個女人的孩子,看她死在這個詭谲陰冷的深宮中,這一切徹底改變了這個男人,他服用□□,用身體上的痛苦驅散心靈上的痛苦,他病了,總是病着,紅潤的臉色變得蒼白,了無生息,他還會發瘋,會對着宮女、太監、大臣,甚至自己的兒子發瘋……
白莽看着他一步步走到今天,他告訴自己,永永遠遠,不要做第二個白從幽!
誅滅燕家,執掌皇位,培育兵馬,他還救回了囡囡,那個男人沒做到的那些事自己正在一個個做到,他發誓要重現先祖的榮耀。
可是很快,他經營多年的自尊與自傲幾乎都被驅散了,就在元帝招手叫他,就在元帝讓他帶囡囡見自己一面,就在他派人去栖梧軒接囡囡,就在侍衛帶着子母蠱回來回禀囡囡消失了,就在他發現金牌被偷,就在他驚慌失措地趕到了黑局,卻連鬼該帶着雪爵、四皇子還有囡囡絕塵遠去的背影的不曾見到後……
他知道自己終究棋差一招,鬼該老謀深算,自己再也追不回他們了。
失魂落魄的白莽帶着子母蠱回到了元帝的身邊,只問了一句“為什麽”。
元帝卻再也沒有回答他了,白莽一怔,幾乎一步一頓地走到了元帝跟前——瘦削的男人還在擡頭等待,等待他的女兒來看他,他的眼睛還沒有閉上,裏面滿滿的是期盼和擔憂,卻再也沒有一絲光彩。
白莽将子母蠱放到元帝的身旁,一滴眼淚正悄悄從他眼角流下,“父皇……囡囡睡了……這是……這是她送你的禮物……”
“她說……等她有空了……就來……看你……”
父皇……父皇……
開元一年六月,大幽元帝薨,年三十五歲,新帝哀思過重昏厥于靈前,世人稱其為孝中表率,號孝安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