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新人
神無淫端坐在大殿內,一手摩挲着那螭龍白玉盞,杯盞裏的酒釀随着他的把玩緩緩搖曳,帶着輕微的緊張與彷徨。
外間傳來太監的唱喏聲,神無淫起身相迎,因為過于匆忙他甚至不小心将白玉盞裏的酒灑了少許出來。
不久,穿着金色朝服的神一恕走了進來,他身後跟着的女子依舊一身火紅,神無淫僅僅是目光掃過就不再看,雖然他知道神無淚絕不會看他一眼。
神一恕自顧自地坐到了上手的位置,開口便問:“白輔是什麽意思?”
神無淫收回雜念,朝神一恕行禮道:“啓禀父皇,白輔是想要我們歸還姚城,他說姚城不屬于漠南,本該歸還大幽。”
“諒他也不敢要漠南。讓風爵守住姚城,七洛吃進嘴裏的絕對不能吐出來。”
“是。”即使神一恕面色如常,神無淫也從他的語氣裏聽出了他的怒火,立即恭敬地回答道。
神一恕看着下面的神無淚與神無淫,突然道:“你們二人倒是許久沒見面了,現在我重新上朝,無淫你也進了朝廷,以後倒是可以常見。”
神無淫和神無淚二人都不做聲,不知道神一恕是想要說什麽,但無論什麽,突然将他們兩人召集到一起,一定是有什麽大事。
神無淫一旦進入朝廷,勢必會像神一恕所說經常與神無淚見面,而神無淚是絕對不願意讓這件事發生的。
“從前一家人多麽熱鬧,無真和無淚好動,無淫和無心好靜,總能保我七洛江山穩固,誰能想到無真和無心竟然一同死在了大幽的宮變之中。現今大幽安帝即位,必将視我七洛為死敵,蠕蠕雖與大幽交好,然而國師鬼該當年鼓動元帝煉丹,安帝也恨他,如此看來,倒是可以和蠕蠕聯手。”
“父皇說的是,”神無淚道,“不過蠕蠕國師剛從骊水撿回一條命,此時應該不會有什麽大動作。我們雖然損失了無心和無真,但大幽沒有了神策将軍坐鎮,一時也緩不過來,。”
神皇不置可否,轉而卻提起另一件事,“當初神家四子由朕親手培養,何等風光,如今只剩下你們二人,況且老三雖然瘋癫不定,卻是百年難得的将才,沒了她,七洛軍機該由誰來統領?”
神一恕少見地這樣直白表達自己的感情,不過神無淚和神無淫是絕對不信就對了。聽到這話二人急忙請罪,“兒臣無能,讓父皇憂心了!”
神一恕揮手示意他們起身,“這如何怪得了你們,我只是看七洛根基不穩感嘆幾句罷了。”說完,似乎是又想到了什麽,神皇道:“神家若能再出一個神無心,就該無憂了!”
七洛現在的确出于極大的不穩定中,戰争随時可能爆發,而一個真正的将軍并不是短時間內可以找到的,神無淫雖然厲害,但只在掌控人心運籌帷幄上,論領兵打仗,誰能比得上身上流着神将軍和燕碧落兩大驚世名将血液,仿佛為戰場而生的神無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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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無淚似乎了解了神皇的意思,道:“父皇可是有什麽人選接替三妹的将軍之位?”
神皇沒有直接回答,反而問道:“我正想問你們這事,你們覺得誰可以接替無心的将軍之位?”
若是之前被,神無淚或許會猜測神一恕想扶持月爵,風花雪月,本來就是他們的影子,但就在一個月前,月爵被冊為月夫人正式進入了後宮,這一點的确令人吃驚,但神一恕不可揣摩的事情多了,大家也很快接受了此事。
只是這樣一來,神一恕又會讓誰上位呢?
“兒臣想,既然要繼位将軍,必然要通曉軍事,又要對原來三妹的部下有一定的了解,所以這個人選應該從三妹的部下中選擇。”神無淫沒有多想便這樣回答,其實是在向神一恕顯示他并不希望繼續霸占兵權。
“大皇子說得很是,只是我們不了解軍中具體事務,其餘的話就不敢妄言了。”神無淚附和着。
神皇點頭,還沒來得及說話,側殿裏突然竄出來了一個內侍打扮的男子,朝神皇一拜道:“奴才跟随将軍多年,願自請接替将軍之位!”
“哦?你擡起頭來給朕看看。”
那男子擡頭,大殿內的三人這才看清他的容顏,看起來不過十五六歲的少年,卻有着如女子般的粉面朱唇,然而那雙微微翹起的桃花眼裏閃爍着冰冷的寒光,像一般匕首将接近的人刺成碎冰塊。
神無淚和神無淫很快認出了這個男人——那個被神無心從蠕蠕救回來又被她扔掉的太監雲豆!
何其可笑!
神無淚想起花爵在不久前還向自己讨要他,現在花爵被殺死,而這個奴才卻要成為下一任将軍——沒錯,今天這一出明顯是神皇的自導自演,目的就是把雲豆這個閹人帶到他們面前,讓他們共同承認他的身份!可是,神無淚覺得自己做不到,憑什麽她的花爵死了,神無心的奴才卻可以做将軍!
“這不是雲豆公公嗎?公公想要做将軍,恐怕軍隊裏那些鐵血男兒會不服氣吧……”神無淚陰冷嘲笑的聲音在大殿內回響,跪在地上的雲豆卻似乎絲毫不受影響,回道:“我跟随三公主多年,熟知軍事,更參與了大小十數場戰役,兩次救将軍于危難之中,若将軍隊交付于我,必将不負所托,望皇上給我一個機會!”
神無淫沒有說什麽,似乎在默默觀察局勢,倒是神無淚有些激動,道:“你一個奴才要什麽機會,七洛的鐵騎怎麽可能交予你一個閹人!”
“二公主出身低微,如今不也把控朝局嗎?”雲豆擡頭,冷漠而又尖銳地看着神無淚。
被提及出身,神無淚怒火大漲,“放肆,本宮乃七洛皇家公主,入宗室玉牒,你竟敢說本宮出身低微!”
雲豆冷笑,對神皇一拜道:“王侯将相寧有種乎!”
那樣的神态語氣和動作,和從前的神無心是那麽得像,更加可怕的是,兩人身上那種陰冷無情的味道似乎都如出一轍。
神皇微微一笑,示意雲豆起身,“說的不錯,朕的神家四子出生高貴者有,低微者也有,卻都是名揚天下的大才,如今雲豆既有這份野性,朕為何不成全他。”
“雲豆上前聽封!”
“臣在。”
“神皇第五子神無執,先天體弱,前往護國塔休養,今年滿十六歲,封為相洛親王,接管大幽軍隊,擇日行冊封禮。”
“兒臣遵旨!”
神無淚與神無淫大驚失色,無論如何想不到神皇居然将雲豆封為皇嗣,雲豆從沒在金鱗池呆過,難道僅僅憑借是神無心的內侍這一點就可以當上皇嗣嗎?
不可能……
而且如今的雲豆,和從前那個唯唯諾諾的內侍相差何止一星半點。
那麽唯一可以解釋的就是,從神皇逼神無心放棄雲豆之後,他就一直在暗中訓練他,為之後的不測做準備,現在看來,雲豆這顆棋子果然起到了作用。
神無心和神無真一死,神一恕最最忌憚的不是大幽,而是神無淚和神無淫,他們兩人本就有私情,雖說已經決裂,難保不會有舊情複燃的一天,若是聯手對付神一恕,也是一大麻煩,那麽一個新皇嗣,可以代替神無心的皇嗣,不是很應該存在嗎。
神無淚也不笨,此時猜到了前因後果,在心中暗嘆神一恕果然老謀深算,同時立即轉變了臉色朝雲豆,或者說是神無執道:“那麽,就恭喜五弟回宮了。”
神無執看向神無淚,這個剛剛還狠狠嘲笑他的女人此時已經滿臉笑容,仿佛自己相識多年的老友一般,他淡淡道:“有一件事恐怕皇姐不知道,我只是幼年時服用了藥物成了天閹,後來三皇姐雖然讓我做她的內侍,卻沒有再給我用藥,如今我已經恢複了正常,至于閹人麽,不沾女色的大皇兄或許比我更适合這個稱呼。”
神無淫目光一暗,感覺這個五弟似乎比無心更加狷狂孤介一些,再看神無淚臉色果然不好。
“是嗎,那倒要恭喜五弟了!”神無淚有些咬牙切齒地道。
神一恕似乎很滿意這種場面的出現,朝三人道:“無淚你回去為無執準備冊封禮,無淫你去整理軍務準備移交,就此退下吧。”
“是!”
待神無淫和神無淚依次出了宮門,神無執也跟着往外走去,外面那片空地他還記得,神無心就是在那裏扔下了自己,讓自己像一條喪家之犬一樣彷徨恐懼,不知所措,從那時候起他就發誓,再也不要做低微到塵土裏的人,而要成為那天空中與日月争輝的一顆星子!
主子,你看到了嗎,你信賴的月爵背叛了你,而被你抛棄的我卻接替了你的位置,你當時選錯了,你應該選我的……
我恨你,即使你已經死了,我也恨你,神無心……
高昂着頭顱,少年目空一切地走出這片金碧輝煌的宮殿,這時的他還意識不到,多年以後他是何等晦暗的一個存在,人們在談及他的兄長姐姐們時是那樣的贊嘆欣賞,那是永遠不會再現的輝煌存在,而他就是那團輝煌背後無盡的黑暗,人們被絢麗的光芒吸引,卻也永遠不能忽視那團暗,那是人性中最扭曲最無助的存在,它就像是歷史的劊子手,代表着征伐與血腥。而誰又能想得到,那暗的源頭不過是當年那個少年被抛棄的一剎,流下的一滴眼淚呢……
七洛和大幽合演的這場戲,很難說誰勝誰負,然而結局傾國真凰神無真的死幾乎改變了歷史,無論真相如何,人們只知道一個帝王為了他心愛的女人郁郁而終,自此之後大幽走出了衰敗的怪圈;勢如破竹的七洛失去了神無心,前途虛渺;蠕蠕的內亂随着國師的重傷愈演愈烈……南部諸國一片紛争,唯有南燕置身事外,依舊守着那片闊大的疆土優哉游哉的生活,南燕的皇族已經徹底沒落,世家把控朝政,然而南燕人似乎并不在乎這些,他們安穩地打獵耕種,安貧樂道,仿佛置身桃花源中。
在骊水的一側,一個名叫老魚村的江邊小漁村,和南燕的其餘領土一樣,美麗,安靜,二十來戶漁民聚集在這裏,捕魚、賣魚就是他們的生活,偶爾的一點小浪花也足夠在這個缺乏娛樂的小鎮激起軒然大波。
王二省就是這個小村土生土長的一員,從他的爺爺的爺爺的爺爺那代起他們家就在這裏打漁,到他父親那代,特地請了城裏的先生給他取了名字,孔夫子說吾日三省吾身,教書先生說這孩子不用那麽嚴,日省兩次就可以了,于是他便有了這個小村最有文化的名字——王二省。
王二省一直遵從教導,在日暮時分開始反思今天一天,今天沒有偷懶打了很多魚回來,很好,下午和李家的小子打了一架,這很不該,可是沒辦法,李家的小子嘴太毒了,什麽難聽的話都說得出口。
自己不過是幾日前從江裏救上來一個姑娘——那姑娘實在是漂亮,讓自己差點以為是遇上了水裏吃人的妖怪,可惜那姑娘醒了過後卻什麽也記不得了,不知道怎麽掉進了江裏,也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誰,家裏老娘看她可憐,就讓她暫時住了下來。
就是這麽一件事,幾乎是老魚村十幾年不曾遇見的大新聞了,村裏的男女老少争相奔走,都說王二省從江裏撿來了一個大美人兒,更有那些嘴巴毒的如李家小子那種,編排說王二省是偷了人家大戶人家的女兒來做老婆,王二省實在聽不過去,就打了起來。
不過,王二省紅着臉撓撓頭,就算被天天指着說也沒關系,誰讓那姑娘那麽好看,為了她做什麽自己也認了。
推開栅欄,王二省見老娘坐在院子裏編漁網,張口便道:“阿娘,我回來了!”
村裏人都喚王二省的老娘磨木嬸,磨木嬸有五十多了,偏偏精神得很,硬是熬死了三任丈夫,即使老魚村女人很少,之後也再沒人敢娶她,王二省是她和第一任丈夫生的兒子,也是唯一的兒子,磨木嬸疼得不得了,這時見兒子回來了,放下漁網就奔了過來,“二省回來了,喲,今天可打了不少魚啊!”
王二省不好意思地撓撓頭。
磨木嬸哪裏看不出他那小心思,忙朝裏屋喊道:“丫頭,二省回來了,帶了好多魚呀!” 由于失憶,那姑娘也不知道自己叫什麽,磨木嬸總是丫頭丫頭地叫着,大家都以為這姑
娘就叫丫頭。
裏屋的門簾子一掀,被自家救下的姑娘聘聘婷婷地走了出來,即使是穿着老娘那霧青色的麻布衣服,将頭發用木簪子挽了個篆兒,也是那麽漂亮,活像畫裏走出來的美人,大眼睛,高鼻梁,紅紅的嘴唇,王二省真是覺得皇宮裏的女人也不會更好看了。
丫頭走上前來看着王二省的魚簍子,“唉呀,好多魚啊!二省哥,你真厲害!”
丫頭的官話說得很好聽,低低的又有女孩子特有的溫婉在裏面,一點口音也聽不出。
看見那漂亮的桃花眼閃亮亮地盯着自己,王二省更不好意思了,“沒什麽,以後打更多魚。”
若是鬼該在這裏,一定死也不會相信神無心會露出這樣少女般新奇而又期盼的小眼神,當然,如果是白莽在這裏就不會奇怪,小時候的囡囡,可不就是這樣暖洋洋的讨人喜歡嘛。
沒錯,這個小漁村裏的丫頭就是跳江的神無心,骊水的水勢千變萬化,跟着她前後腳入水的鬼該被沖上了岸,後來被蠕蠕的人救了回去,而神無心卻被沖到了南燕,在這小漁村裏過起了自己的小日子。
或許從前的記憶太沉重,屬于神無心的那段過去,都被丢棄在了骊水。
失憶過後,神無心似乎回到了被元帝呵護的那段歲月,而她也變回了那個好吃好玩的小丫頭囡囡,和其他失憶的人不同,她從來不想找回原來的記憶,似乎潛意識裏她不想要回想起從前的一切。
丫頭看着王二省的魚簍子,心中暗暗盤算着,今晚吃掉一條魚,明天去集市賣掉剩下的,等攢夠了二錢銀子就可以給磨木嬸買件小褂,給二省哥買個雨靴,如果,如果運氣好還有剩的話,自己還可以買一條粉紅色的手絹呢!
丫頭想到這裏,漂亮的眼睛笑成兩彎月牙,紅紅的小嘴也像花瓣般綻放。
王二省和磨木嬸看呆了眼,在老魚村呆了一輩子他們還不知道有人會笑得這麽漂亮,可是見她做活兒,無論煮飯洗衣都很能幹,無論如何不像嬌慣長大的小姐,這丫頭,以前到底是什麽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