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相訣別
徐州十道,是大幽與北部諸國通商往來的重要官道,同漠南驿站和青州棧道相比,徐州十道繁華得多,也難于管理得多,何況這裏的骊水橫跨蠕蠕、南燕、大幽、祈陽四國,俨然是個四不管地帶,所以即使大幽安帝的全國搜查令下得再嚴,徐州十道也始終不曾關閉。
天空還泛着青光,徐州十道還沉睡在昨夜的安谧祥和中時,一輛不起眼的藍帷小馬車已經“篤篤篤”地前行着了。這輛馬車體積不大,也沒有官家的徽記懸挂着,然而其上的綢緞裝飾卻精貴難尋,彙集了大幽的足赤金、七洛的珍珠和南燕的奇楠香木,看似小巧卻十足得貴氣,這樣的馬車在徐州十道上也十分常見,多是那些富賈的家眷探親時用的。
馬車車夫是個中年男人,一頭長發編成了辮子用布巾裹住,這是七洛奴隸的标準打扮,想來是七洛的商戶了。馬夫低着頭,所以誰也沒有發現他臉頰上兩塊醒目的酡紅,那是蠕蠕山民特有的高原紅。
馬車裏響起一陣不大不小的吵鬧,馬夫依舊淡定地趕着馬車前進,不一會兒車內伸出一只手來,扔了一把匕首給馬夫,那手修長皎白,一定要是精心養護才會這般美麗,可此時那白色上面還沾染了鮮紅的血跡,兩種顏色交織着,竟然有些觸目驚心了。
馬夫接過匕首,匕首上果然也是有血的,他毫不遲疑,低頭就開始舔舐那些鮮血——安帝的搜查很嚴格,這種血跡不好解釋,直接舔掉才不會留下任何痕跡。
盡管外表一如往常,但馬夫內心的憂慮卻更加加深了——從十天前逃出上京,聖女就一直發瘋般地吵鬧,偏偏國師不舍得給她下藥,怕她傷病未愈吃多了藥更傷身體,兩人便一直這樣耗着,聖女幾次想殺了國師,若不是那位白發夫人攔着,恐怕早就被搜到了。
不錯,這輛僞裝成七洛商戶的馬車裏承載的正是從永巷逃走的鬼該一行人,馬夫以為的白發夫人其實是雪爵,而他所以為的聖女就是不久前才醒過來的神無心——玉宮裏的祭司和聖徒們多不知道神無心的公主身份,只把她當做鬼該極為寵愛的一個聖女而已。
此時那看似小巧的馬車裏面卻生生塞下了三個大人一個嬰兒,其中床榻茶幾全備,一點也不似外表看起來那樣狹小。
雪爵坐在馬車的左側,正輕拍着手中孩子的襁褓哄他高興,那小孩不哭也不笑,只睜大了眼睛四處張望,似乎看了十天也沒看夠這馬車裏的一切。他出生前便受了天月散的寒氣侵襲,加上神無真早産,所以瘦小衰弱得像一個小奶貓一樣,然而眼睛大眼珠湛黑,天生的透着真誠,像極了他那最會騙人的母親。
雪爵對面躺着神無心,此時她只穿了一件白色的深衣,手腳都被細長的銀色鏈條捆住,明明眼中的怒火極盛,卻依舊軟軟地躺在鬼該懷裏,似乎是毫無力氣的樣子。
鬼該自顧自地給受傷的手包紮好,将染血的紗布一把丢進了面前的炭爐,一股血腥味立刻在馬車內四處亂竄起來。
雪爵皺着眉側了側身,似是怕這味道熏壞了懷裏的孩子,擡頭看見神無心眼裏的淡漠,心中不知怎麽就起了一把火。
“你要怎麽殺他等到回了蠕蠕再殺,何必在車裏天天這麽鬧!”
神無心狠狠瞪了雪爵一眼,目光如刀子般銳利,雪爵被她盯得一陣毛骨悚然——她還沒忘記漠南大捷後神無心是怎麽折磨自己的,她的刑房裏有各種慘無人道的刑罰,見識過的人都絕對不敢招惹這個女人。
在大幽的時候被神無真保護得太好了,雪爵都快忘了神無心的殘忍暴力,此時這樣想起來,卻突然發現神無心變得和從前有些不一樣了。
從前她的眼睛黑得像個無底洞,感覺會把人吸進去一樣,冰涼涼的沒有感情,現在那雙眸子雖然還是冰冷,卻可以看得見人的哀樂了,當然,還有憤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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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無心的憤怒來自于鬼該,鬼該沒有騙她,在得到了令牌後就給了她子母蠱,卻在之後将她迷暈一同帶出了上京,等到神無心醒來,自己已經在去往蠕蠕的馬車上了,這才恍然驚覺,一切不過是一個陰謀而已。
神無真在燕雲哲死後就萬念俱灰——這點恐怕誰都猜不到,畢竟她一直表現得對燕雲哲不屑一顧,或者說她這樣的騙子太過高明,甚至騙過了自己。
事實卻是,她深愛着那個男人,愛到因為他失去了對權勢和財富的欲望。然而那時她已經停不下來了,她必須嫁給元帝,大幽和七洛集體逼着她,讓她沒有別的選擇。
這時她看到了一線希望,蠕蠕的國師鬼該,這個看似愚莽實則心機極重的男人,他們聯手令神無真懷孕,使神家和白家的目光都落在了這個孩子身上,這時候各方勢力風雲疊起,鬼該和神無真就可以暗自安排逃走的退路。
一切都照着原定計劃進行,沒想到的是,神無真把這個用來吸引目光的孩子當成了燕雲哲的禮物,陷入了深深的自責中,于是明知萬分危險她也堅持要生下這個孩子,最終卻難産而死,大幽贏得了這場角逐的勝利,雪爵和這個孩子就被困在了永巷……
讓神無心奇怪的是,究竟為什麽鬼該會願意幫助神無真,甚至在她死後還繼續留在永巷,神無真的孩子的确重要,但只是對七洛和大幽而言,那孩子在他手裏毫無作用。而且,要知道蠕蠕內部也不太平,國師無子這件事是他最大的硬傷,他不回國穩固勢力反而耗在大幽幫神無真的忙,這一點無論如何也說不過去。
幾天前神無心終于得到了答案,神無真和鬼該做了一個交易,鬼該幫神無真主仆逃出這些争鬥中,而雪爵将天魔丹的解法告訴鬼該。
不管神無心相不相信,鬼該在大幽的一番作為,竟然全都是為了她。
其實神無心都快忘了自己究竟用過多少□□,神皇像個真正的父親一樣不厭其煩地讓自己多吃點□□,這件事她一直都知道,但她和神家四子的其餘三人一樣,都無力反抗,只有鬼該,鬼該一直想讓她擺脫這些。
天魔丹的藥性不除,即使活過來她也早晚會瘋掉,鬼該救活了她,也讓她不再受瘋魔的困擾,即使鬼該為她做了這麽多,她卻還是感激不起來。
畢竟,鬼該再一次自己從親人身邊帶走了,還是在爹爹生死不明的時候。
這些天來她一直試圖逃跑,卻被封住了內力鎖在車裏,幾次想要殺了鬼該也都被他發現,眼看過了徐州十道就要到蠕蠕了,神無心焦急萬分——她知道,只要一回到玉宮自己就會履行聖女的職責——服下秘藥與鬼該正式在一起,直到生下國師繼承人才會被放出。
國師的繼承人,只有通過木海玉母的檢驗才行,而這之前出生的孩子都會被扔出玉宮,任山鷹野獸吞食……
鬼該就是上一任國師的第二十三個孩子,也就是說,他前面共有二十二個哥哥姐姐們都成了野獸的腹中餐。
神無心絕不會讓這種事情發生在自己身上!
正在這時,鬼該的手搭上了神無心的肩頭,神無心沒能躲開他的觸碰,卻明顯地更加憤怒了。
“傍晚就能到骊水岸了,到時候你可以帶着孩子離開。”這話是對雪爵說的,“我答應神無真會帶她出來,如今雖然不能全部實現諾言,卻也不算食言吧?”
“國師與我們現在兩清,以後只要記得世界上再沒有雪爵和大幽四皇子這兩個人就行了。”雪爵淡淡地答道。
神無心心中一動,透過窗戶的縫隙看到外面日漸刺眼的陽光,若有所思地眯起了眼。
一天的時間眨眼而過,到了傍晚時分,藍帷馬車緩緩地停靠在了骊水岸邊,這時已經沒有什麽船只在碼頭行駛,只有一輛中型的游船還有着闌珊燭光,裏面隐約傳來樂伎咿咿呀呀的吟唱,說不出到底是哪個地方的歌謠,只覺得軟軟糯糯的,讓人提不起精神。
游船旁邊靠着一艘烏篷小船,通體漆黑,在這夜色下幾乎被那游船全然擋住,鮮少有人能發現得了。
車簾被掀開,鬼該先下來,然後用布巾裹頭的雪爵也抱着神無真的孩子下了車,兩人沒有寒暄什麽,鬼該只是指着那游船道:“你帶着孩子上這艘游船,那烏篷小船會跟着你們一段時間後單獨出發,船上有一個婦人和一個小孩,足可以冒充你們兩個,他們會為你們調虎離山,這時游船加速,你們自可以随處去了。”
雪爵似乎沒想到鬼該打算得這樣用心,生硬地道了聲謝,便迅速帶着孩子上了船,臨行前她不自覺地回望了一下馬車,不久前還稚嫩的容顏已經懂得帶上面具僞裝自己,卻還是忍不住對鬼該道:“她配不上你。”
說完不等鬼該反應就消失在了搖曳的燈火波光中,宛如一只嬌小美麗的白蛾優雅地撲入了火中。
鬼該苦笑,安安有多好,你怎麽會知道?是我配不上她才對啊……
他在岸邊深思了一陣,沒想到馬車突然發出異響,鬼該回頭,卻見到馬車夫胸前插着一把匕首被釘在了車轅上,鮮血正汩汩流出,車簾已經被掀開,裏面空無一人,一排零星的腳印朝着東邊延伸,那正是七洛的方向!鬼該來不及多想,急忙朝着東方追去。
等到鬼該遠去,神無心才從車底鑽了出來,她的一身白衣已經是泥濘不堪,還沾着血跡,手腳上還有掙脫的鎖鏈,由于強行發力,那鎖鏈将她的手腳都勒出了大片的傷口,只是她暫時感覺不到這些痛了,逃走才是第一要事。
為了沖破鬼該對她內力的封鎖,她剛剛是強用心頭的那一點血脈去沖開大穴的,這會兒心口隐隐作痛,再施展輕功是不可能了,只能靠那點僅存的體力逃跑了。
于是,神無心不再多想,拔腿就開始飛奔,然而眼前一閃,一個紫色的身影就出現了。
只見鬼該定定地看着自己,柔情似水的眼神裏暗藏着一絲陰狠,“安安,我找到你了,這次你一定要跟我回去。”
聽出了鬼該話裏的偏執與瘋狂,神無心來不及思索鬼該是怎麽識破自己的,控制不住地吼道:“不可能!”
此時夜風襲來,神無心一襲白衣被風裏的露水沾濕,緊緊地勾勒出她那高挑曼妙的身材,卻也讓她的不安與絕望越放越大。
鬼該伸出手,“安安,乖,你是我的聖女,你要聽話啊。”
“鬼該……鬼該……我們不可以在一起……”神無心一邊說一邊搖着頭往後退。
“可是我愛你,你曾經也愛過我!”鬼該激動起來,越來越靠近神無心。
想到玉宮,想到蠕蠕的一切,想到病重的爹爹還有內憂外患的哥哥,神無心知道自己不能和鬼該走,絕對不能!
“對不起。”
神無心轉頭,毅然決然地跳入了身後那湍急的江水中……
“安安!”鬼該見狀,跟着也跳了進去,江水湍急,水勢瞬息萬變,霎時間鬼該和神無心便被沖向了兩個方向。
一時間,剛剛還吵鬧的骊水又恢複了夜間應有的平靜,只剩下湍急的江水依舊滾滾向前,江水中間的游船上,不知道誰家的樂伎正和着琵琶輕輕吟唱: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君恨我生遲,我恨君生早。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恨不生同時,日日與君好。
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
我離君天涯,君隔我海角。
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
化蝶去尋花,夜夜栖芳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