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上窮碧落

長浥的清晨從世家大族們開始,伴随着鐘鳴聲,仆役們和主人們依次起身,打開都城新的一天的繁華。

千乘家的人卻想不到,他們只是睡了一覺,起來的時候就聽說二公子回來了。

二公子不聲不響地離家出走,為此老爺發了好大的脾氣,把夫人小姐們拉到正廳狠狠地訓斥了一番,讓仆人們這幾個月來都是膽戰心驚。夫人和麟姨娘找了許久都說是毫無消息,可是突然的,人就這麽出現在了餐廳,淡定地吃着早飯。

千乘的餐廳布置的好似軍機處,一般人是根本不會有食欲的,好在家裏老少都飽受訓練,可以泰然處之。一家人安安靜靜地吃了早飯,千乘不傷便把熄榮熄烽連帶着雲铎叫到書房訓話去了。

這邊女眷們便各自三三兩兩地回房,千乘夫人緊走幾步跟上了麟姨娘,親切地挽上她的手臂,“熄烽可算是回來了,麟兒可該放心了吧?”

麟姨娘平靜無波地道:“還要多謝夫人相助,不然熄烽如何找得到雲家。”說完掃了一眼打扮奢華的夫人,勉強擠出一抹笑容來。

夫人笑得就比麟姨娘自然多了,“可見我們千乘家都是同心同力的,還望妹妹不要多想,被那群小人蒙騙了去。”

是說外面傳言夫人給熄烽下毒的事麽?也是那些人傻,他們哪知道千乘家裏最疼愛熄烽的不是她這個生母,而是夫人這個嫡母,熄烽根本就算是她養大的,比熄榮還稀罕,怎麽可能害他。

“夫人始終不相信我,”麟姨娘無奈地皺了皺眉,“真不知道怎麽才能讓夫人放心。”

“麟兒,我也是怕你多心。”畢竟,有哪個母親會真的不愛孩子呢,麟姨娘表面說得不在乎,那日不也是去大鬧書房了嗎?她都多少年沒正經搭理過老爺了,還不是為了熄烽。

妻妾兩個正說着,紗窗外夫人的貼身侍女紫痕晃了過去,按理說那丫頭該在正房管事,怎麽來了餐廳,來了也不肯進來請安——只怕是有什麽事情禀報。

麟姨娘顯然也注意到了這點,十分自覺地告退,“夫人忙,我就先回屋了。”

夫人親自将麟姨娘送出了屋子,随即便讓人帶紫痕進來,“你在外面畏畏縮縮的究竟是出了什麽事?”

紫痕連忙遞上一張紙簽,“回夫人,驚雲山莊的徐媽媽傳了信來。”

夫人接過那紙簽打開看了,眉宇之間神色複雜,說不出是喜是怒,但驚異肯定是有的。夫人的陪嫁嬷嬷金嬷嬷見夫人這般,便聰明地把房內其他人叫出去。

金嬷嬷算是夫人的奶嬷嬷了,這時就毫不避嫌地上前問道:“可是驚雲山莊的外室有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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熄烽和夫人感情很好,好到自己要養外室的時候居然是問夫人借人而不去找自己的生母,熄烽一直醉心公事,以前從來不碰女人,連醒事丫頭都是不久就給打發了,如今居然帶了女人回來,夫人是一邊感到奇怪一邊給安排下來的。好在世家公子只要大體上過得去,在外面怎樣花天酒地一般都可以,夫人也沒有多想。

可是這才一晚,難道就出了什麽問題?

“哪有什麽問題,我看是好事才對。”夫人有些哭笑不得,一方面很感動熄烽肯把懷孕的女人放到自己手上,一方面又覺得這孩子胡鬧太過,懷了孕怎麽能養在外面不接回家。

金嬷嬷一點就透,忙笑道:“可是那女子有喜了!”

世家少爺們成親之前妾室有孕是大忌,但這個忌諱在千乘家卻好似浮雲,原因就在于千乘的男丁稀少,而繼承者從來都以功勳來挑選,嫡出庶出界限并不明顯,只要能生下孩子都是好事。生下女孩将來反正是要遠嫁的,生了等于沒生,生下男孩則有希望成為世子。就像熄烽一樣,先夫人生了五個女兒才有了嫡長子熄榮,卻還是病弱,這時候麟姨娘生下了熄烽,熄烽就俨然成了繼承者,現在的繼夫人深知這一點,從來不敢為難麟姨娘母子。

南燕原本是進駐中原的蠻夷外邦,卻只有千乘家保持了這種殘忍的繼承制度,其餘的男丁則要無條件服從,這一點将千乘孤立于其餘許多世家之外——他們不能忍受自家的女兒生下的孩子有可能無法繼承千乘家這個事實。

繼夫人卻不在乎這點,嫡子熄榮不是她生的,熄烽卻是她養的,這點親疏還不好分麽?

“徐媽媽還不确定,你找個機會去一趟山莊,就當是去送點東西。”

“是。”

将手中的紙條轉了幾轉扔進了香爐,夫人想了又想,還是把“去給麟姨娘帶個口信”這句話咽了回去。

是她偷偷送走了熄烽,是她派人找到了雲家,是她承受着老爺的怒火,麟姨娘為熄烽做的太少了,她只配做個生身之母……

書房。

仆人們上了茶就退下了,千乘不傷開始了他刀光劍影的訓話。熄烽被爾朱家下藥本來就很蠢了,不與父親商量私自出走就更蠢,如果早日禀報,或許早就治好了病,哪裏拖得到現在。

熄烽心裏腹诽雲家如果知道是你在找他們,怎麽可能出現,說不定奶奶因為這個回憶起往事,一口氣将“與千乘府恩斷義絕”這句話堅持到底,那他可就真的活不下去了。

劈頭蓋臉地把熄烽罵了半個時辰,千乘不傷乘勝追擊開始□□熄榮,熄榮臉色蒼白地咳嗽了兩聲,千乘不傷便悻悻然地住了嘴。

熄烽惡狠狠地瞪了一眼裝病的哥哥——這個人昨晚還好好的,這會兒裝的還挺像!

最後,千乘不傷看向離自己最遠的雲铎,淡淡笑了笑,配上那張威嚴的臉顯得極為詭異,“雲铎好久沒來了,等會兒去看一眼你外婆吧,她很想你。”

“是,舅舅。”雲铎恭敬地回答,目光中帶着疏離。

熄烽嘆了一口氣——憑着這點血脈關系,雲家和千乘怎麽可能真的斷了關系,只是父親從前太過固執不肯低頭,才會變成現在這樣。

“你們去忙吧!”

雲铎三人來不及反應就被轟出了書房,跟着又去給老夫人請安,老太太這麽些年沒見外孫,想念得很,拉着雲铎就不肯放,他們在老夫人那裏吃了晚飯才走。

雲铎忙着給熄榮診脈開方子,熄烽則要處理他走之後的事情,這樣一來熄烽和雲铎竟然是一整日都呆在千乘府沒有出門。

夜半時分雲铎和熄榮下棋,雲铎心不在焉地落下一枚棋子,心裏想着不知道丫頭住得習不習慣,卻被熄榮的抱怨打斷了思路。那邊熄烽被赫連爾朱聯姻的事困擾住了……

另一頭,丫頭這一天過的還是比較愉快的。早上起了床就看見滿滿一桌子好吃的,雖然要和雲青衣這個渾身寒氣的姑娘共進早餐,丫頭還是将一桌飯吃得幹幹淨淨。吃完飯雲青衣給她把了脈,又讓她喝了藥,便一個人拿着玉笛哀怨地坐到池子邊去了。摘星拿了一堆漂亮衣服給她選,最後丫頭穿上一件粉紫色的百蝶穿花緅紗裙,戴着一套輕便的玳瑁,領着摘星一起去喂魚。

沒錯,就是在雲青衣“長笛一聲人倚樓”的那個池子,雲青衣側坐在池邊,一身青色長裙拖曳在地上,哀戚地望着池水,端的是一副美人沉吟圖……丫頭暗嘆青衣真美,欣賞完了美人就開始欣賞美魚,帶着摘星喂魚喂得不亦樂乎。

也虧得雲青衣定力好,忍受着大驚小怪的兩個女人在自己身邊又吵又鬧還能泰然自若地沉思憂傷。

不一會兒徐媽媽帶來了一個和她差不多年紀的婦人,那婦人給雲青衣和丫頭行了禮,不動聲色地打量了兩位美人,心裏和昨晚的徐媽媽想得差不多——的确是兩個尤物。

随即就開始猜測,是哪位懷孕了呢?

徐媽媽說這是夫人身邊的金嬷嬷,夫人是熄烽的母親,這個嬷嬷就是熄烽母親的傭人了——丫頭理清了金嬷嬷的身份,朝她粲然一笑,“金嬷嬷好。”

被丫頭這一笑晃花了眼,金嬷嬷居然也有了點心驚肉跳的感覺,暗道我現在對家裏老頭子都沒興趣了,怎麽這小丫頭一笑我的心跳得這麽快!

“兩位雲姑娘初來長浥,若是在驚雲山莊有什麽住得不便的盡可以說出來,夫人好安排。聽聞雲二姑娘在喝着藥,可是身體有什麽不适?”

雲青衣暗笑,熄烽和雲铎本來也沒打算瞞着丫頭懷孕的事,只是為何他連自己母親都不告訴,還讓人家自己猜測?

看着金嬷嬷那看似輕松實則十分緊張的表情,雲青衣心裏有了底——故意不告訴夫人丫頭有了身孕,恐怕是要讓母親覺得丫頭對他十分重要,等到夫人輾轉得知熄烽瞞着她丫頭懷孕的事,一向都很懂讨好熄烽的夫人一定會自覺地保障丫頭的生活,且幫着熄烽瞞住懷孕的事,讓熄烽知道:我對你好吧,比你親生母親還好,你就放心吧。

千乘修羅啊,沒想到這麽擅長女人之間的事……

昨晚故意沒有挑破自己身份也是因為走得匆忙,不知道熄烽和雲铎的打算,現在看來還真是将錯就錯,幫了千乘熄烽一個大忙。

“那是她的安胎藥,”雲青衣思索完畢就毫無顧忌地說道,順便也亮出自己的身份,“她懷孕快一個月了,熄烽少爺特意找少主把我帶來給她養胎,我看大夫就不用再找了。”

一句話讓金嬷嬷和徐媽媽終于弄清了始末,原來只有這雲二姑娘是公子的人,這位雲姑娘卻是藏藥樓雲家的人,甚至可以說是雲铎的心腹!

原來驚雲山莊的兩個女人竟是這樣重要!徐媽媽心裏沉甸甸的,感覺這份差事似乎很不簡單。

金嬷嬷則是忙道:“倒是我叫錯了,該叫一聲雲小姐才是。雲小姐既然出自藏藥樓,自然是不用再請大夫,只是夫人愛子心切,恐怕多有問詢,老奴便鬥膽問問雲小姐,雲二姑娘的身體如何。”

“夫人若是問起,就說是藏藥樓護着胎。”雲青衣有些自傲地道。

那就是沒問題了。

金嬷嬷見丫頭雖然好說話,雲青衣卻是個難纏的,也不久留,放下夫人的禮物就出了山莊。臨走時千叮呤萬囑咐徐媽媽小心行事,然後才快馬加鞭回去禀報夫人。

這邊丫頭和雲青衣吃了午飯,雲青衣回房午睡。丫頭卻不肯睡覺,在園子裏四處亂逛,徐媽媽怕出事,派了四個丫頭寸步不離地跟着,丫頭實在是無聊了,見眼前有一間小閣樓便回頭問摘星,“這是什麽房間?”

“這是書房。”

“書房?誰的書房?”

摘星默了,她來了不久,山莊裏許多事也不甚明白,還是身後一個年紀略長的丫頭上前道:“回姑娘,這處茶山原是皇莊,後來賞給了我們千乘府,主子們嫌這裏地方逼仄幾乎不來山莊住,莊頭也不敢擅自改動,除了為了安置姑娘修繕了一些地方,其餘大都還和當年差不多,這書房也是原主人的書房。”

“那原主人是誰呢?”丫頭覺得奇怪,這個伫立在花叢後的小閣樓上面一塊牌匾也沒有,山莊裏其他地方都有名字的,原主人沒有給書房取名字,還是本來有名字後來給摘了?

丫頭有些好奇,卧房旁邊也有書房,原主人為什麽還要修一個小閣樓做書房?

那回話的侍女知道丫頭懷着孕地位不一般,甚至驚動了夫人身邊的金嬷嬷,心裏存着讨好的心思,便将自己知道的加點猜測胡編亂造地告訴丫頭:“傳聞這茶山是百年前的皇族燕碧落将軍的産業,燕碧落叛出南燕後皇族和世家就将他的産業瓜分,千乘得到了驚雲山莊。”

燕碧落,好熟悉的名字……

手撫上那腐舊的木門,沒想到“吱呀”幾聲那門就推開了——看來是真的許久不用,連鎖都不鎖了。門一推開一股灰塵便撲面而來,摘星忙道:“姑娘,這裏面太髒了,你莫要進去。”

丫頭也被灰塵嗆了,一邊咳嗽一邊道:“沒什麽,只是有灰而已。”

說完不顧被灰迷了眼的侍女們,自己大步一邁就進了書房。

這書房已經是很久的建築了,裏面全是厚厚的灰塵,間或還有些蟲子爬來爬去,四周擺滿了書架,左側的窗子旁邊是書桌,上面的筆洗鎮紙都還在,只是都辨不清顏色了。右側有樓梯,是通往二樓的,木梯的一部分已經腐蝕,想來也是不能用了。

“姑娘不要進去!”摘星見丫頭往裏走急忙上前拉住她,“姑娘若是想看待奴才們收拾了再進來可好,如今這裏過于髒亂,怕是讓姑娘不适。”

丫頭見摘星這樣着急,何況她說得也有理,便說:“那麻煩你們收拾了。”

說完便準備出去,想着他們打掃好了自己再來看。轉身的一瞬間丫頭突然看見了門楣上用利器刻劃出來的痕跡,那痕跡顯然很深,即使木門已經腐爛了許多還是可以看見……

在摘星的催促下,丫頭來不及多看就被帶回了房,仆人們用一個下午的時間打掃了一樓,晚飯後丫頭帶着摘星再次來到這裏,看着煥然一新的屋子,丫頭便急切地想進去了。

摘星扶着丫頭進門,丫頭下意識地往門楣上看了一眼,上面已經掃去了灰塵,那些刻痕清晰可見。

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

看到那蒼勁有力的字,不可自抑的悲哀瞬間朝丫頭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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