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花花世界

江上的風并不溫柔,特別是這樣的夜半時分,那風鐮刀一般強勢霸道,好似夜間不肯睡去的幽靈。

凄冷的笛聲回蕩在船舷上,順着那聲音尋去,白衣女子伫立在風中,狂風吹散她那一頭黑發,衣袂在風中飄蕩,似落葉一般身不由己,那樣的形單影只。

正在這時,少女那溫婉的嗓音出現,随着笛聲輕輕吟唱起來:

“怨懷無托,嗟情人斷絕,音信缭邈,雖妙手能解連環,似風散雨收。霧輕雲薄,燕去樓空,暗香鎖一床弦索,想移根換葉,只是萏時手種紅藥……

汀洲漸生杜若,料舟依岸曲,人在天角,漫記得當日音書,把閑言閑語,待總燒卻,水驿春回,望寄我江南梅萼,拚今生,對花對酒,為伊落淚…… ”

“是你……”雲青衣有些驚異,她轉頭去尋那歌聲的主人,誰知見到的卻是丫頭。

丫頭穿着絲綢的綠色深衣,一頭黑發挽了一個結披在腦後,神色帶着些無法描繪的哀傷,靜靜地靠在艙門處看着自己,那一瞬間的風華讓她一個女人都忍不住贊嘆。

“你的笛子吹得真好。”丫頭微笑着朝青衣道,一邊說一邊朝她走來,裙擺翻飛間恍若江上精怪。

“是嗎?”青衣面無表情地勾了勾唇角,“你的歌也唱得好,可是你不是出生漁家,怎麽會唱解連環?”

“聽城裏姑娘唱的。”這幾天丫頭的謊話張口就來,熄烽和雲铎對外都說丫頭是土生土長的漁家女兒,她便要一直編造謊言隐藏自己的異常。

還記得剛剛上船那天,一堆人都恭敬地跪拜熄烽,那是她第一次意識到熄烽并不是個普通人;當熄烽和雲铎住進了寬敞的單獨的艙房,自己卻和雲青衣一起住在了一間小屋子時,她又意識到在這些人眼裏她和熄烽他們是不一樣的,一個姬妾、一個丫鬟,都是要低下一些的人。

除此之外,船上那些雜役就是更底層的人,他們所有人擠在潮濕的底艙,見到船上的其餘人都要行禮問好。

不知道為什麽,丫頭讨厭這樣,她讨厭比身邊的人地位低下……也許正是如此,她這幾天才會不搭理雲铎和熄烽,反而一直和青衣說話,雖然雲青衣不是很想理她。

今晚雲青衣大半夜又出來了,丫頭被她驚醒後睡不着也跟着出來,剛好聽到這笛聲,不由自主就唱了起來。

“你唱得不錯。”雲青衣第一次誇獎起丫頭來,“而且你也很美,即使在長浥也是少見的美人,只要你用心,一定可以成為千乘公子最寵愛的女人。”

裝作不在乎地笑了笑,丫頭不再搭理她,自顧自地走到船舷邊看夜景,決定就這樣忽視掉雲青衣——她實在是不讨人喜歡,即使自己已經很努力去喜歡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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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知雲青衣卻不依不饒起來,跟着丫頭走過來,在她耳邊輕聲道:“你知道嗎,長浥是南燕最繁華的地方,那裏有你一輩子沒有見過的漂亮衣服和華貴首飾,那些世家哪怕是一個丫鬟鞋子上的布料也比你穿過的最好的衣服還要好……不過你放心,等你為千乘家生下孩子,你也會擁有那些你不敢想象的東西的。”

丫頭轉過頭直直地盯着說得意猶未盡的雲青衣,無悲無喜地道:“你好像不喜歡我?為什麽?”

雲青衣笑了笑,正欲回答,卻被一個男聲打斷。

“這麽晚了你們還在外面做什麽?”雲铎從艙房裏走了出來,等走到兩人身邊時,無視雲青衣期盼的眼神,直接将身上的披風脫下來給丫頭披上,随即用那冰冷中夾雜着溫柔的聲音說道:“你懷着身孕怎麽就不知道照顧自己,快回屋去吧。”

丫頭點點頭,“那我回去了。”

等丫頭的身影漸漸消失,雲铎有些責備地朝雲青衣道:“你不是小孩子了,怎麽老是做這種小孩子才做的事?”

雲青衣苦笑着,“怎麽,等她走了你才肯看我一眼,罵我一句?”

雲铎無奈地看着雲青衣——船上沒有其他女人,他本想着青衣能幫着照顧丫頭才專門把兩人放在一間房,沒想到青衣卻大晚上的帶着丫頭出來吹風,丫頭本來就有寒毒,最怕受寒了,青衣怎麽就不想想呢!

“青衣,你和以前不一樣了。”雲铎嘆了一口氣。

“當然不一樣了,”雲青衣哀切地望着雲铎,“若我還像從前那樣單純無知,怎麽可以一步步往上爬,從最低微的搗藥醫女變成掌握北部藥材市場的大掌櫃,你知道我要付出多少嗎?可是無論多苦多累,我都咬牙堅持下來了,因為我知道如果我不成長我就永遠配不上你,我的少主……”

“可是你現在不喜歡我了,你覺得我變了……呵呵……你很喜歡丫頭是不是,她真像那時候的我啊,什麽都不知道,無欲無求,可是你們将她帶到這花花世界裏來,她終究也會變的……”

“雲铎,無論如何,請你不要趕走我,除了待在你身邊,我已經別無所求了。”

雲青衣說完就不再看雲铎,快步跑開了,白色的一群飄蕩着,像是江邊那無力反抗而被濺起的浪花。

……

丫頭剛剛走回了自己的艙房,就看見那個小山般的男人正站在門口,右手放在門邊,似乎正在猶豫要不要敲門,這時看見丫頭才知道自己要見的人根本就不在裏面,一種說不清的羞窘席卷了他,讓他忍不住開口嚷道:“你跑哪兒去了?”

“小聲點,別人都睡了。”丫頭翻了個白眼,慢慢挪了過去,“你來幹嘛?”

等丫頭走近了熄烽才看清丫頭身上那藏青色的披風——這是他專門吩咐人給雲铎找的披風,怎麽在丫頭身上?

熄烽也不多想,把丫頭的披風一扯,順便把自己的給她披上。

“你!”丫頭擡頭怒視着他,那本來在自己身上十分合适的月白披風在丫頭身上卻長了許多,邊角都落在了地上,讓丫頭看起來像是一個被團團裹住的包子一樣。

這小包子正睜大了眼睛看着自己,實在是可愛,熄烽忍不住用手捏了捏那張小臉,“丫頭,你多大了?”

熄烽準确踩在了丫頭的痛腳上,丫頭根本不知道自己多大。

或許十七八歲,或許二十多歲,她不記得了。

看着丫頭皺成一團的眉毛,熄烽笑着将她攬入懷中,親了親她的頭頂,“明晚就到長浥了,現在你給我好好休息一會,好不好?”

丫頭有些迷茫,她還是試着回憶,自己到底多大了這個問題,這時就暈乎乎地在熄烽懷裏點了點頭。

好像熄烽和雲铎還和在村子裏一樣,真好……丫頭的嘴角忍不住勾了起來。

水聃碼頭。

臨近宵禁,熙熙攘攘的長浥已經沒有什麽人煙,只有不停業的水聃碼頭依舊燈火通明,在寂靜的黑夜中不出聲響地停泊船只,裝卸貨物。

一輛馬車正朝碼頭駛來,長浥的宵禁似乎沒有限制住這輛馬車的主人,巡捕們正欲上前檢查,卻被碼頭的老人制止了,“兩位爺!看仔細了車上挂着什麽就敢去攔車!”

巡捕們依言看去,果然馬車的車檐上挂着一個并不明顯的烏木牌子,上面用朱砂隐約寫着“千乘”兩個字。

“謝謝老伯提醒,不然我們險些就犯下大錯了!”巡捕一陣後怕,不住地向老伯道謝。

馬車裏坐着的少年鎮定地飲着茶,直到馬夫一聲呼哨馬車漸漸停穩後才放下茶杯,車夫掀開簾子,他理了理身上的衣服,在馬夫的攙扶下下了車。

一艘船正在靠岸,江邊的風吹過來,似是感覺到了寒意,少年攏了攏身上的大氅。那船抛錨靠岸後放下甲板來,一行人緩緩走下船來,等到看見了人群中那小山般的身影,少年一直微皺的眉頭終于放松下來。

快步迎上前去,本來是想給第弟一個擁抱,卻差點被弟弟那有力的手臂勒到窒息。“熄烽,歡迎回家!”

“不止我,表哥也來了。”熄烽笑着說。

熄榮轉頭一看,一時有些驚愕,“雲铎!你多少年沒來了!”

雲铎淡淡地笑了笑,并不說話。

“先回家,雲铎,這次來了可就不準随便走了。”熄榮高興地呼喊着,旁邊的人立刻行動起來,将行李運到馬車上。

熄烽見衆人都忙了起來,趁機轉頭吩咐身邊一個較胖的男子道:“等我們走了你再帶她們下船,小心行事。”

那男人讨好地笑着:“公子放心,都安排好了。”

熄烽這才上了車,和雲铎、熄烽一道往千乘府駛去。

等到碼頭再度恢複了平靜,幾個小厮才帶着兩個蒙面女子從船艙裏出來,這一小波人迅速地上了停在漆黑處的馬車,那小型馬車一路颠簸,終于在城郊驚雲山的半山腰停了下來。驚雲山是千乘府的産業,從前以出産茶葉聞名,幾十年前卻荒廢了,如今幾乎無人居住,熄烽傳信讓人打掃了半山腰上的別墅給丫頭和雲青衣住,仆從們則都是挑的他母親的人。

丫頭在船上睡了一天,又在馬車上颠了這麽久,一絲睡意都沒有了,和雲青衣一同下了馬車,只見十幾個男女都站在大門口迎接自己。這樣的待遇還是很讓丫頭高興的,她轉頭看了看雲青衣試圖分享這份喜悅,雲青衣卻不耐煩地扶額嘆氣。

“恭迎兩位姑娘!”一個體格健碩長相喜慶的中年婦人碎步上前朝她們行禮,“奴婢是這驚雲山莊的管家娘子,人都喚奴婢徐媽媽。”

“徐媽媽好。”丫頭笑着打了聲招呼。

徐媽媽眼睛一轉,初聽見二少爺要養外室她還不信,如今看見面前兩個女子,一個冷豔高貴,一個嬌憨天真,都是難得一見的美人,也怪不得二少爺動了心。如此一來,更是打起了十二萬分的精神伺候,“不知兩位姑娘怎麽稱呼?”

“我姓雲。”雲青衣揚着頭道。

丫頭撓撓頭,不知所措地看着雲青衣,似乎是在尋求幫助。

雲青衣也是困了,沒工夫在這兒耗時間,便随口道:“這是我族妹。”

徐媽媽暗道少爺運氣真好,找了這麽一對姐妹花,随即熱情地引着她們進了山莊,“兩位姑娘裏面請。”

驚雲山莊不算很大,妙就妙在精巧雅致,後院臨時種了些花上去,姹紫嫣紅的好不美麗,花園的池子裏是一汪碧水蕩漾,衆人走過小石橋來到寝房,徐媽媽領着丫頭和雲青衣參觀了東西廂房,想着自己做主恐怕她們生氣,兩人的住所還是她們商量着來,便道:“不知兩位姑娘打算如何安置?”

丫頭被剛剛那滿院子的奇花異草和滿室的金銀珠寶閃花了眼,這時就有些呆愣地看着雲青衣。

“我們住西廂房,叫丫鬟把屋裏的香囊撤了,熏香也不許點。”雲青衣熟練地吩咐着,徐媽媽立即就吩咐人收拾了。

不僅不要香薰香囊,屋子裏樁樁件件雲青衣都親自檢查了才準丫頭安置,她做這些并未瞞着徐媽媽,徐媽媽是經年的老人了,如何不懂這其中的意思。

徐媽媽壓住心底的震驚将兩人安置好,随即奔回屋子寫了張小紙條,喚來打雜的小厮,“你快把這紙條傳給夫人,越快越好,聽見沒有!”

那小厮沒見過圓滑的徐媽媽這樣疾言厲色過,心驚膽戰地接了紙條就往馬房找馬去了。

這邊雲青衣一走,屋子裏只剩下丫頭和剛剛被分配給她的貼身丫鬟——摘星。

摘星是個十四歲的小姑娘,比丫頭矮了一個頭,胖乎乎的,一張圓圓的小臉上長着一雙小小的眼睛,此時屋子裏正是大眼瞪着小眼,兩人都是不知所措楚楚可憐的模樣。

“摘星……”丫頭笑着走上前,試探性地喚了一聲。

“姑娘?”摘星眨巴眨巴大眼睛。

“那個……”一朵紅暈悄悄爬上丫頭的臉頰,掙紮了好久,丫頭才道:“茅房在那裏?”

于是,小個的摘星風風火火地将丫頭引到了淨房,随即又燒了熱水伺候她洗浴,可惜姑娘洗澡的時候死活不讓她進去,洗完澡也不讓自己給她更衣,後來還問她在哪裏洗衣服……兩人一陣鬧騰後摘星總算是把丫頭弄上了床,一顆心這才歸了位。

“姑娘若是有事就叫奴婢,奴婢就在暖閣守夜呢。”摘星将紗帳放下,吹滅了屋裏的蠟燭。

“謝謝,摘星。”丫頭默默在心中說道。看着頭頂那繡着各種花紋的帳子,慢慢消化着今晚見到的一切,沒有驚喜,沒有不安,有的只是深深的疲憊。

好像,她從很久以前起就厭倦了這一切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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