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心跡
天際才泛起一點魚肚白,稀薄的金色光輝灑在這片廣闊的黑色地帶,悉悉索索的裙裾摩擦聲回響在空曠的長廊,侍女們已經開始燒水,廚房裏冒出一股股乳白色的水汽,為這幽深寂靜的大殿屋檐點起第一縷燭火。
摘星在暖閣梳好了頭,套上一件棕色的錦緞外裳就跑進了廚房,徐媽媽和她差不多的打扮,只是發髻還要亂些,正和廚房的老媽子大眼瞪小眼地相對無言着。
徑直走到廚房角落的背簍處,摘星掀開罩子,見背簍裏只有一堆紅薯并一些南瓜青菜,雞蛋破了一個,蛋黃還挂在背簍上,其餘就什麽沒有了——除了那個破雞蛋竟一點兒葷腥也不剩!
饒是像摘星這樣和氣的小胖姑娘也忍不住上了火,大粗眉緊緊地擰成了一股麻,壓低了聲音叫着:“這可如何是好,連着兩日不送食材來,咱們眼看就要斷了糧,徐媽媽你也不去大廚房問問!”
徐媽媽平日看着端莊,這會兒沒來得及梳頭,一頭灰白頭發四處飄着,看着格外蒼老。她重重嘆了口氣:“大廚房的人你還不知道,最是勢力了,眼見二公子不來看姑娘,哪裏還會搭理我們聽雨樓的人!”
“早知如此,當初還不如不要這個小廚房……”摘星抱怨着。
徐媽媽冷笑道:“我的小姐喲,現在還得萬幸咱們自己開了小廚房,好歹還能就着這些殘枝敗葉給姑娘弄些吃的,若是等大廚房送飯來,恐怕連府裏的看門狗都要比咱們吃得好了!”
摘星在驚雲山長大,雖說是千乘家的家生子,但以前從未在千乘府伺候,還不是很明白府裏這些彎彎繞。徐媽媽卻在這內院浸淫數十年,再明白不過了——恐怕是那群奴才見姑娘沒有名分,公子爺又不搭理,就這樣騎上了頭,真是可惡!
“姑娘昨夜睡得不好,我還說來做一碗薏米粥,想不到居然是要斷頓了!”摘星越說越氣,眼珠都翻了紅,只是廚房太暗衆人都看不出來,“難不成我們千乘府連一個孕婦都養不起了嗎!”
正說着,丫頭那幽幽的聲音卻突然響起了,“放心吧,我還餓不死。”
徐媽媽和摘星急忙往小門看過去,見那瘦削的人兒穿着睡衣外罩一件披風,腳上套着緞面的繡鞋,披着頭發就來了。摘星急忙去攙扶她,驚呼道:“姑娘,你怎麽能來這種地方!”
“我怎麽不能來。”丫頭笑了笑,臉上那道鞭痕已成了肉粉色的痕跡,在這樣的光線下幾乎看不出來,那張臉又像從前那樣嬌豔動人,卻因為瘦了一些讓摘星心疼不已。
丫頭走到背簍處看了看,道:“看來咱們今早只能吃紅薯了,也好,我正有點想吃呢。”
“姑娘……”徐媽媽年紀大些,看得明白丫頭心裏也不好受,卻不知道該怎麽說才能勸丫頭給熄烽服個軟。
那日爾朱薔大鬧山莊的事她們這些人都是親眼見到的,二公子有多寶貝姑娘連瞎子都看得出來,誰知道姑娘卻生生氣走了二公子……
丫頭仿佛知道徐媽媽要說什麽,急忙朝廚房管事的道:“今早我和大家一樣,都喝紅薯湯,媽媽不用管中午了,全煮上吧。”又朝摘星道:“早起來你就不見了,我還等着你給我梳頭呢,走吧。”
摘星迅速地擦了一把眼,強笑着道:“是,姑娘。”
聽雨樓的主子和仆人們吃了寒酸的一餐後,一些小丫鬟結伴去府裏瞎逛去了——知道自家主子是不受寵的,幹脆連正經事也不做了,聽雨樓裏只還剩了那些從驚雲山莊就跟過來的老人。
眼看着連灑掃的人都跑遠了,看門的婆子還指桑罵槐地譏諷了丫頭半天,丫頭卻平心靜氣地喝了安胎藥,換了件長裙,讓摘星給自己梳了頭,高高興興地帶着摘星逛園子。
摘星還在奇怪丫頭平日并不出聽雨樓,這會兒是要去哪兒,丫頭卻已經輕輕拍了拍自己扶着她的手,道:“放心,咱們去要糧食去。”
摘星大驚失色——主子帶着貼身侍女跑去大廚房找吃的,這簡直就是狠狠地往夫人面前甩了一耳光!
丫頭知道摘星在擔心什麽,但她既然已經決定生下孩子就離開這裏,才不在乎得不得罪人呢,把肚子弄飽才是正經事。所以她也不理會摘星的苦苦勸阻,硬要摘星領着她去大廚房。
千乘家的所有人都是吃大廚房的,只是因為丫頭懷着孕,又住的偏遠,千乘夫人才準她安排了小廚房,說是小廚房,其實也不過是水房改建出一個小地方而已,哪裏比得上氣派十足的大廚房。
丫頭還沒進門,就被門口一個坐着讓小丫鬟打扇的老婆子攔住了。那婆子有五十歲的樣子,油光滿面,臉上一對高高的孤拐。她懶洋洋地坐在那裏,也不起身就直接問道:“你們是什麽人?”
摘星知道這婆子是故意刁難,府裏的主子就那麽些,就算她沒見過姑娘,猜也該猜得出她們的身份,當下就高聲道:“我家姑娘住在聽雨樓。”
那婆子哂笑道:“哦……原來是有雙身子的那位。既然懷着孕就好好養胎就是,怎麽四處亂跑,若是在我們這大廚房出了事可怎麽是好?”
摘星還想與她辯駁,丫頭卻徑直地往裏面走去了,壓根就不管那婆子。
“唉唉唉!姑娘怎麽能亂闖啊!”那婆子急忙起身攔住了丫頭,似乎根本不打算讓她進去。
丫頭冷着臉也不說話,上下打量了一眼這婆子,只覺得這老女人渾身上下都透着可惡,又見摘星驚慌失措地站在一邊,當下不再多想,一腳就朝那老婆子□□踢了過去。
從前的丫頭的內力換血之後消失殆盡,但即使沒有內力,丫頭的體能也并非一般人,這一腳直接把那婆子踢出了幾丈遠,把一旁的摘星吓得不行。
丫頭卻拉着摘星一直往裏走,這時大廚房正在收拾早餐的廚具,人來人往擠了個滿滿當當,衆人剛才瞧見丫頭傷人,又顧及她是個孕婦,都避讓開去,丫頭在廚房晃了一圈,終于找到了通往庫房的小門,正準備進去的時候,卻被人打斷了。
“奴婢見過雲姑娘,雲姑娘,這庫房可進不得!”
丫頭轉身,見是一個打扮齊整的管家娘子,頭上插着素釵,個子高挑,不像個仆婦,倒像個大家小姐。
“我為什麽不能進?”
“因為姑娘是主子,這庫房是奴才進的地方,姑娘若是進去了,可不就成了奴才了嗎?”那婦人一說完,旁邊的小厮丫鬟都嬉笑起來,對着丫頭指指點點。
摘星正想将丫頭拉回來,卻見丫頭直接走進了庫房,一邊走一邊道:“管你的主子奴才,我只要吃的。”
摘星急忙跟着跑了進去,丫頭興奮地指着滿屋子的食材,道:“你說我們拿點什麽回去?”
剛才那婦人聽了丫頭這話哭笑不得,心裏罵着漁家出身的女子就是上不得臺面,教養連府裏倒馊水的小丫頭都不如。
“姑娘……”摘星漲紅了臉,卻不好意思阻止她。
“姑娘想要什麽告訴奴婢就好,不必自己去拿的!”那仆婦高聲道。
“你才不會給我呢,你們多少天都不給聽雨樓送吃的了!”丫頭同樣高聲回答着,聲音響徹整個大廚房,看着那婦人已經變得鐵青的臉,丫頭繼續道:“沒關系,我自己可以拿!”
眼見丫頭真要彎腰去撿菜了,那婦人忙朝身邊的丫鬟道:“還不去攔着姑娘,你們是想死嗎!”
幾個膀大腰圓的夫人立即過來準備攔着丫頭,丫頭卻一把推開她們,不顧摘星的尖叫,淡定地往空背簍裏放自己喜歡的菜。
大廚房的人想不到丫頭看似嬌弱,力氣卻這麽大,都過來幫忙攔她,卻又不敢碰上她,摘星又驚又怕地趕走丫頭身邊的人,丫頭則全身心想着挑菜,身邊來了人她就往外推,外間仆婦們苦苦勸她出去,她全不理會……一時間,庫房像是炸開了鍋一般。
“都給我停下!”一個高亢的女聲突然響起,衆人都停下了動作,連丫頭都不由自主朝那聲音源頭看過去——能蓋過這麽多女人,這聲音的主人嗓門兒可真大。
來的人不止一個,領頭的是一個穿着玄黃色紗裙的女子,她身邊兩個女子一個穿着珠光粉的襦裙,一個則是丫頭曾經見過的千乘空空。
玄黃紗裙的女子個子最高,其次是那嫩粉色的女子,千乘空空則最矮小,三人雖然年齡大小不同,但眉宇間的那抹戾氣卻是如出一轍的,讓人一看便知這便是千乘的小姐們。
大廚房衆人齊齊行禮,聲音既整齊劃一又悅耳動聽,絲毫不似剛才的嘶吼吵鬧,“見過二小姐,九小姐,十三小姐。”
沒有叫起身,為首的千乘二小姐直接質問道:“說說你們剛才在吵些什麽?”
丫頭摸不清狀況,覺得這裏的人似乎都很怕那三個女子,但所謂無知者無畏,她直接回答道:“他們不給我吃的,我自己來拿,他們又不讓我拿。”
“她說的是真的嗎?”二小姐朝那管事的婦人道。
“奴婢不敢,恐怕是下面做事的人忘了給雲姑娘送食材去,雲姑娘直接來了大廚房,奴婢因擔心雲姑娘的身體勸她先回去,奴婢自會将食材補上,姑娘卻不信奴婢,非要自己進庫房,奴婢一時心急讓人攔住姑娘,因此才鬧起來的,還望二小姐明鑒!”那婦人字字句句說得義正言辭,幾乎都要讓一邊的摘星覺得是自己無理取鬧了。
“她說的可對?”二小姐又問丫頭。
丫頭點頭,“差不多。”
摘星真想捂住丫頭的嘴,好讓她別再惹火上身了!
跪着的仆婦丫鬟們都憋着笑,笑這野丫頭聽不懂人情世故,看不來眉眼高低。
“二姐別見怪,”開口的居然是千乘空空,只見她指着丫頭道:“這位雲姑娘出生漁家,哪裏懂得咱們的規矩,她們那種家境可不是只知道打算一日三餐麽,大廚房忘了送菜可是能要了人家的性命,也怨不得雲姑娘要親自來取菜,大鬧廚房呢!”
“這是什麽話!既然進了我千乘家的門就要守家裏的規矩,教養不好可不是借口。既然如此,那就罰廚房大管事的每人三月月錢,小管事的每人一月月錢,好叫你們牢記主子的事大過天的道理,看你們還敢不敢輕易就說‘忘了’這種話。至于雲姑娘,就罰你去祠堂跪三個時辰,在祖先面前好好悔過吧。”
“二小姐,姑娘身懷有孕,實在不能去祠堂罰跪啊!”摘星忙跪下道。
“懷孕不是借口,千乘家的女人懷孕了上戰場的都有,跪跪祠堂又能怎樣?”二小姐清冷地說道。
千乘空空微笑着望着丫頭道:“二姐說的是,何況若是就跪三個時辰都出什麽意外的話,可見這個孩子也是和千乘府無緣的,你說是嗎,雲姑娘?”
丫頭覺得千乘空空的眼神就像林子裏餓了的幼獸,看着小,卻還是帶着攻擊性,但此時她沒空理她,而是問二小姐:“是不是只要我跪了祠堂,以後聽雨樓的食物就能按時按量送到?”
二小姐以為丫頭會求饒,卻不想她問的是這個,一時間有些怔忪。
“這是自然。”
“那就好。”丫頭釋然一笑,朝摘星道:“摘星起來,咱們去祠堂。”
說完,不顧一大屋子的人,帶着摘星就直接往外走去。
“這雲姑娘……可真有意思!”九小姐看着丫頭的背影,忍不住道。
“也不知是真糊塗還是裝糊塗。”二小姐整理了衣襟,準備離開。
千乘空空看着那背影,若有所思地咬了咬唇,随即跟上了兩位姐姐的腳步。
餘下一屋子的婦人們,各個恨得咬牙切齒,都在心裏起到那個死丫頭最好在祠堂落胎算了!
……
千乘家幾百年,凡是有名有姓的家族中人死了都要在祠堂立個牌位,由此便可以想見千乘的祠堂有多麽恢弘了。
丫頭先回聽雨樓喝了雲青衣送來的參湯補充好體力,才帶着摘星散步似的來了祠堂,裏裏外外打量了一番,在看門老嬷嬷的注視下,丫頭找了一個最厚最軟的蒲團墊着,對着刻有一堆不認識的名字的牌位跪了下來。
摘星不敢出聲,在丫頭旁邊跪着,眼睛卻時刻盯着丫頭,生怕她出什麽事。
轉眼過去了半個時辰,摘星兩腿已經酸麻,見丫頭只是閉着眼跪在那裏,她輕聲問道:“姑娘,還好嗎?”
負責看守的老嬷嬷一個戒尺就敲上了摘星的後背,摘星只覺得骨頭都要碎了,卻不敢叫出聲來,随即她感覺衣角被輕扯了一下,知道是丫頭讓她放心,便忍住疼痛安靜地繼續跪着。
一個時辰過去了,摘星有些暈眩,見丫頭面色如常,她強迫自己專心閉着眼繼續跪下去……
兩個時辰過去了,摘星覺得渴了,下意識地想要擡頭找水喝,卻又怕那苦瓜臉的老嬷嬷又要打她,便悄悄地用餘光看看老嬷嬷還在不在。
這一看卻吓壞了摘星,原來負責看守她們的老嬷嬷已經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那小山般的男人——二公子熄烽。
熄烽見摘星想叫出來,将手指放到嘴邊做了個噤聲的動作,那龐大的身軀靜悄悄地移了過來,他面無表情,一雙幽深的眸子裏面不知道蘊藏着什麽,讓摘星害怕不已。
熄烽示意摘星離開,摘星看了眼丫頭,又看了眼面沉如水的熄烽,終究戰戰兢兢地起身離開了,好在她兩腿已沒了知覺,起身的時候輕飄飄的,一點聲音也沒發出來。
當摘星的影子終于消失,熄烽緩緩走近丫頭,蹲下去,輕輕撫摸上那張自己日思夜想的臉。
丫頭的眼睛依舊閉着,睫毛卻微微閃動了一下。
“丫頭,乖,看着我。”熄烽的語氣很溫柔,動作也很溫柔,可丫頭根本不肯睜開眼睛,好像他不存在一樣。
“丫頭,睜開眼睛。”熄烽依舊輕聲勸道,好像是在對一個易碎的瓷娃娃說話。
丫頭卻依舊毫無反應。
熄烽自嘲般地笑了笑,捏着那精致的下颌,朝那張泛白的嘴唇吻了上去。
瞬間,丫頭睜開了小鹿一般驚慌的眼睛,見熄烽得逞似的放開了自己,便知道是中了這人的計。
抓起丫頭冰涼的手放至心口,熄烽道:“我不去看你,你生氣了嗎?”
丫頭試着抽回手,果然還是不行,便一言不發地盯着熄烽。
“這些天我很想你,你有沒有想我?”
回答他的還是沉默。
“丫頭……”熄烽還是沒有發火,本來就溫潤的嗓音此刻低沉中帶着柔弱,竟讓丫頭有些不忍起來,“你說我們之間只有一個孩子在聯系,我就信了你的話,不去看你,不再管你,可是我發現我做不到……”
熄烽指了指心口,“這裏很難受,它想你。”
祠堂幽暗的燭光下熄烽那剛毅的面龐變得柔和了,讓丫頭的心也被燭光融化成了淅淅瀝瀝的一汪水,“你才不想我……他們不給我飯吃,還罰我,你都不管……”
連丫頭自己也沒發覺,淚水已經悄悄從上翹的眼尾滑落,熄烽用粗糙的手拂去它們,“對不起。”
“丫頭,以後我會天天去看你,會給你帶好吃的,帶你逛街,可是這一切都因為我們除了孩子之外還有其他的關系,你明白嗎?”
淚水一開始就停不住,丫頭像個委屈的孩子一樣縮進了熄烽懷裏。
“你答應我,從現在開始,你會認真對待我。”
“我……我會去看你,給你留好吃的,和你逛街,我會像你對我那樣對你好……”
熄烽對着丫頭的額頭重重親了一口,便将她抱了起來,“咱們回家!”
“可是……三個時辰……”
砰——
熄烽一掌揮過去,掌風将一旁的沙漏劈成了兩半。
丫頭破涕為笑,抓起熄烽的大手掌親了一口,沖着那長滿老繭的手道:“真厲害……”
熄烽摟緊了懷裏的丫頭,一邊笑着一邊大步走回聽雨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