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西墜
碧紗帳中,女人纖細的軀體隐約可見,落地的纏枝牡丹大銅鏡照見她一襲紅衣,一頭長發,那長發中間,也隐隐約約閃爍着火光。
侍女取過玉梳,細細梳理那濃密的發,然而鏡中的女人卻癡癡地望着窗外,沒有借機欣賞自己的美麗。
她的睫毛顫動了兩下,好似一只蝴蝶撲閃了兩下翅膀,還是那麽靈動優雅,侍女為她打好了發結,悄悄退了出去,屋內的燭光愈發明亮,外面,已經是黃昏了。
“麟兒,她們說你又不肯吃藥。”
一個魁梧的身影出現在鏡子裏,同女人一樣跪坐在鏡子面前,卻和她保持了一步的距離,女人的瞳孔中漸漸出現一絲不耐,她垂下眼睑,道:“我吃不吃藥,與你何幹?”
男人那張酷似千乘熄烽的儒雅面龐更加溫和了,幾乎是用商量和祈求的語氣道:“聽話,藥是一定要吃的。”
女人回頭看着他,抿了抿唇,道:“我沒打算再吃藥了,我身上的芈氏血脈那樣多,也就活到這幾年,吃藥也沒用。”
那樣淡漠地訴說自己的生死,好像從來不曾将它放在心上。
“那我怎麽辦?熄烽怎麽辦?你所說的一家人的天倫之樂,就是抛下我們自己病死嗎?”男人激動地說道,抓起女人的手,将她帶入懷中,聞着那若有若無的龍腦香,他生生克制了心底深處的暴虐。
“千乘不傷,”女人看着他,嘴角卻是麻木的冷笑,緩緩道:“我對你和熄烽,并沒有什麽留戀,對這世間,也沒什麽留戀,那個天倫之樂的笑話,你就不要再理會了。”
“芈麟!你就這麽恨我?”千乘不傷低吼着,聲音裏帶着沙啞和壓抑的怒火。
芈麟用手撫上千乘不傷的臉頰,看着自己從前愛得死去活來的一張臉,看着這個從前恨不得将心剖出來贈予的男人,她還是不明白,不明白他們兩個怎麽就走到了這一步,那樣的愛恨,最終就一筆勾銷了?
千乘不傷享受着芈麟的撫摸,瞬間沉靜下來。
“為什麽當時要放棄我,如果你和我一同死在二十歲那年,那該多好,我就能愛你一輩子了……”芈麟眼底泛着淚光,呢喃着:“你太狠心了……”
千乘不傷身體微微顫動着,道:“是我的錯,不是為我,為了熄烽,活着好不好?”
“他就是第二個你,一模一樣。”
千乘不傷緊緊抱着芈麟,他的小妾,他唯一愛過的女人,卻只能抱着,他知道,自己本來是不配出現在她面前的……
他和芈麟都不知道的是,離梳妝臺不遠的窗邊,另一個巨大的身影靠在牆邊,将兩人的話聽得一清二楚。
夕陽的餘晖裏,千乘熄烽笑得格外苦澀。
他的父母,就是這樣無情,為着自己的恩怨來折磨他,他是尊貴的千乘世子,卻也如同乞丐巷裏無父無母的孤兒,不得不在所有族人假意的愛重實則猜忌與防備下長大。
麟姨娘口口聲聲說恨父親,所以連帶着恨自己的親生兒子熄烽,只因為這父子兩個無比相似,仿佛雙生兄弟。
但熄烽知道他和千乘不傷是不同的,他不會傷害自己的女人,也不會為了誰而犧牲她,他的每一樣東西,永遠都不允許被玷污!
攥緊了手裏雲铎為麟姨娘開的藥,熄烽默默地離開了,無聲無息,像從未來過一般。
在長浥的中央,巍峨的皇城之中,一場不期的相遇悄悄到來,赫連呼雲帶着衣着華麗的侍從走過人煙寂寥的長廊,迎面遇上了高冠玉帶的七洛相洛親王神無執,只是幾個閃神之間,他就認出了眼前的男人。
神無執的确高貴俊豔,和從前那溫馴的氣質毫不相似,但呼雲還是認出了他——神無心的貼身內侍,雲豆。
呼雲只覺得腦海中有無數的謎團,解不開,卻又有痕跡可循。
神無執卻坦率地拱手道:“又見面了,宛平大君。”
呼雲直直地看着神無執,一時不知如何回答。
“宛平大君不記得本王了?”神無執的笑都是陰鸷的,卻帶着勾人的魅惑,讓人不自覺地沉淪進去,“上次相見,還是在元帝大婚之前,三姐在大戰陣上奪魁,我也随侍陣前,就連大君的血袋,都是我收下的。”
神無執這樣說,絲毫不打算隐藏自己從前是神無心內侍的身份,讓呼雲猜測着,或許雲豆那個身份才是假的,神無執只是跟着神無心趕赴大幽,又怕引起懷疑,所以才扮作內侍。
這才能解釋為何神無心死後是神無執繼承她的軍隊,可見傳聞中神無執是神無心的胞弟這件事,恐怕也有幾分真了。
何況這二人的那份陰郁狷介,都是如出一轍的。
“呼雲不敢,只是驚訝能在南燕再次遇見相洛親王,永貞之變實在風雲詭谲,呼雲眼拙,居然當時沒能看出親王的真實身份。”呼雲微笑着道。
神無執心中冷笑,暗道自己那時确實只是個內侍,赫連呼雲并沒有看錯。卻還是回道:“宛平大君過謙了。”
便側身準備為赫連呼雲讓路。
呼雲見他身邊只帶了兩個內侍,還都是南燕宮中的人,自己的人一個也沒帶,心中略有疑惑,卻也知道這位新出現的七洛王爺來到南燕必定也有其目的,當下不便多說,只是心中暗暗記下。
直到呼雲帶着人走遠了,神無執才繼續往前走,穿過回廊,穿過廣場,走過太湖和禦花園,終于到了宮中雜耍班子排練的地方。
戲臺上,七洛的戲班子還在排演那處打虎記,一人一虎鬥得不亦樂乎,而這一次,卻是老虎占了上風,将那獵虎者逼得上蹿下跳。
神無執一面看一面撫摸着腰間的黑色玉佩,玉佩上傳來的淺淡熱量溫暖了他的手心,好像那個人的體溫一樣,給苦寒的他帶來為數不多的一點熱度。
那個人曾經對着誰都冷漠而又高高在上,直到在那個山溝,那只老虎,那個騎在虎背上美麗妖豔宛若詩經中所說的山鬼的男人出現,她哭得撕心裂肺,幾乎是哀求着那個男人……
後來他們一起逃離了蠕蠕,那時候神無執想的居然是,什麽時候她也能為了自己這樣大哭一場?
事實上,神無心不會愛人,就像那時她愛鬼該,表達方式卻是殺了他最愛的聖女,連帶着那個女人肚子裏即将出生的孩子。
可是就算這樣,鬼該也舍不得殺她。
七洛雜耍裏原本就有一出打虎記,神無執将其改動幾處,幾乎就将當時的故事完全還原了,甚至于當他發現南燕的長公主季玉妲鐘愛這出戲之後,自己混進雜耍班子為她表演。
不過是他衆多惡趣味之一罷了,他喜歡模仿神無心,好像這樣就把她永遠留在身邊了一樣。
他無數次地想要回到那年,神無心還只是他的救命恩人,他還只是天街裏一個卑賤的小倌——那是他人生中最好的一段,唯一的好的一段,卻只能以博人一笑的方式來重溫……
可是那天,燕皇來的時候,不知道為什麽,一陣莫名的心慌,他竟然做錯了動作,讓那獵虎者一刀砍了下來,幸好腹部綁了血袋擋住了刀勢,不然倒真的可能出事。
究竟是什麽,讓他那天那樣失控,以至于心都漏節了幾拍?
神無執暫時想不通原因,但他此刻也沒有多餘的時間來瞎想,即将到來的婚宴,爾朱和赫連的結合之夜,龜縮的千乘家必定會有所行動,燕氏兩代帝王都表現出了對千乘家次子熄烽的格外恩寵,又有傳聞說千乘和爾朱會在那夜各自獻上自家女子入宮……這般紛繁的形勢下,他這個外來者,究竟要怎樣才能分一杯羹呢?
像神無心一樣,像神無真一樣,當年的她們幾乎是被流放到了遙遠的異國他鄉,把兩個國家攪得天翻地覆。
神無執,你也可以的——他不由得想起神一恕自高高的階梯之上俯視自己時說的話,但是他除了殺戮,什麽也不會。
神無心是天生的将才,但他只會殺戮。
在來南燕之前他想了又想,實在有種無能為力的感覺,甚至只能期盼神無淚在蠕蠕失利自己好立即離開南燕——南燕和大幽蠕蠕不同,他不能強取。直到他在禁宮的邊際游蕩時遇到了那個滿臉黑瘢的醜公主燕季玉妲。
他缺一位身份高貴的正妃,季玉妲是醜,但出自南燕皇室,又是燕皇胞妹,若能得到她,自己這次就不算是白跑一趟。
依靠聯姻獲取利益是貴族宗室子弟們慣用的手段,自己名義上的四姐神無真就做了一個很好的榜樣,雖然她最後死于難産,但的确是将大幽逼到了退無可退的地步。這種事情,神無真可以做,神無執做起來更加不會遲疑。
七洛的大皇子神無淫此生是不可能娶妻生子了,神無淚又因為豢養了許多男寵,在各國的風評幾乎與□□無異,其餘諸國若還想與七洛聯姻,只有神一恕和他神無執兩個人可選。
比較起來,神無執也覺得自己的确應該很受歡迎,雖然他表現得對任何女人都不感興趣的樣子……
若能得到季玉妲,之後瓜分蠕蠕時,自己在神無淚面前才會更有底氣!神無執看着戲臺上的老虎 ,冷冷笑着。
天漸漸暗了下來,人們總說黎明前最為黑暗,黑暗過後便是光明,但在黃昏之時,夕陽西墜,黑暗過後是更重的黑暗,漫漫黑夜,幾人挨得過?
黎明,不過是奢望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