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畫像

從上次淋雨過後,丫頭身體的孱弱第一次展現了出來,先天的寒毒和熄烽帶給她的熱毒交替發作,小腹下方洇出的一攤血跡把冷漠的啞女吓得不行,專屬燕皇的禦醫對此束手無策,丫頭一天天地躺在榻上,一天天地虛弱下去。

丫頭開始做夢,很多很長的夢,夢的顏色是不一樣的,時而绮麗時而晦暗,有鮮豔的紅也有濃澀的灰,但無論夢境如何,結局裏都是那一望無際的寂寥江面,少年縱身一躍的凄美身影……

身與心的痛苦之下,丫頭那漸漸鼓起的小腹,就顯得顫顫巍巍起來,不知道什麽時候,就會消失掉。

燕皇來看她,她就流着淚說,叫青衣過來吧,她能治好我的!

燕皇原本不肯,但丫頭流着淚抓着他的衣袖呢喃着“好難受,幫我”,燕皇心裏的岩石就像被撬開一個口子,滾滾的岩漿流了出來,當天下午,雲青衣就到了丫頭的榻前。

雲青衣這個藏藥樓大掌櫃絕非浪得虛名,從問診到切脈,再到整碗藥汁端到了丫頭跟前,一系列動作毫不拖泥帶水,等那一劑苦藥下肚,丫頭的臉色終于好看了幾分。

雲青衣拍了拍她的頭示意她不要動,那張冷淡而又清麗的臉上依舊雲淡風輕,只有微微鎖緊的眉頭似乎暴露了她的擔憂,她輕聲道:“別想太多,千乘熄烽會救你的。”

她以為丫頭是因為熄烽。

丫頭不能解釋——她也解釋不出來!

從進了宮,先是琉璃小院,後是美人閣的畫像,再到那個戴着黑色玉佩的王爺,哪一個不是讓她既驚且懼,她找不到理由,可她怕極了,比熄烽不肯再要她更讓她恐懼的是,那些埋藏起來的從前,正一點點回來!

苦笑着,丫頭點點頭,“你們一定!我不喜歡這裏……”

雲青衣目光閃動着,不安地抿了抿唇,最終還是幫丫頭掖好了被角,起身道:“我已經開好了藥,你聽話,按時吃,好嗎?”

丫頭點點頭。

雲青衣想再囑咐幾句,終究礙于房間裏那不聲不響的啞女而不再多說,利落地告辭離去了。

禁宮中的另一頭,那滿室美人的破舊宮殿裏,白發老人太史楚生站在一副畫像前,久久不曾移動,只是那伛偻的脊背讓他整個人縮小了一圈,顯得老而佝偻。

“太史爺爺,這是誰?”季玉妲蹲在角落的木梯上,用手撐着頭,打着哈欠問道。

太史楚生面前的這美人圖除了畫中女子的臉,其餘的部分都已經完成了,女子懷中一個鮮豔的襁褓,身着明黃色的宮裝,坐在雕龍刻鳳的轎辇上,繡花的裙擺上滿是鮮血——就算是沒有臉,也不難猜出這是個怎樣明麗的美人。

“這個啊……”太史的語音低沉緩慢,向季玉妲慢慢道來,“這是神家四子的老幺,人稱傾國真凰的神無真。”

季玉妲揉了揉眼睛,“我聽過她,他們說,大幽的皇帝為了他的瀞姝貴妃憂郁而死,想必這一定是很美麗的女子了,可惜她命不長……”想了想,季玉妲又問道:“可是,太史爺爺,你都沒有見過她,怎麽為她作畫?”

太史笑了笑,臉上的褶皺更加擁擠了,“傻孩子,美人閣多少美人我都沒有見過,還不是将她們畫了下來!”

季玉妲也笑了,想着自己這個問題還真是傻——難不成太史爺爺的父親就真的見過那幾百年前的祈陽雪女鳳城了,可還不是畫下了雪女的肖像,太史家的傾城譜裏,畫師與畫中人,多少是從未相見過的。

可是,既然沒有見過,又要如何才能作畫呢?季玉妲又小小地疑惑起來了。

太史楚生沒有打算解釋這個問題——他幾乎從出生起就呆在美人閣,但他見過的女子遠不及他畫下的女子多,盡管如此,他還是能将那些他從未見過的女子畫下來,并且纖毫畢現,宛若重生,個中原因,是太史家的秘密,季玉妲不應該知道。

太史傾城譜,在千秋百代後,已經成為了一個神秘的存在,無數傾世美人出現在其中,她們來自各朝各代,各國各地,其中的每一個,都成了書寫歷史的瑰麗存在,這些畫作由一代又一代的太史族人創作,他們唯一的生存痕跡就是傾城譜的角落裏小小的“太史”二字。

但這傾城譜又是一個凄美的詛咒,據說每一個入畫的女子,終身都得不到幸福,所以那些女子總是美得驚心動魄,卻又難掩悲涼。

或許這也是燕皇不允許太史楚生太過接近季玉妲的原因之一——他怕太史楚生為季玉妲畫像,他要季玉妲一生平安喜樂。

但燕思凡卻沒有想過,貌若無鹽的季玉妲怎麽可能會被太史楚生選作傾城譜內的女子,也許他懶得想,也許他不敢想。

無論如何,太史楚生沒有繼承人,傾城譜将絕于這一代了——這是燕思凡的想法,他很自信,覺得一切盡在掌握,所以偶爾也會任季玉妲親近太史楚生。

太史楚生思慮了很久,神無真到底是怎樣的一個女子,他已經足夠了解,但他還是不能下筆——一旦下筆,就沒有更改的餘地了,他還在猶豫。

至于角落裏另一張畫像,恐怕就要擱置得更久一點了——至今為止,還不知道究竟該留下她哪種面貌,她有許多身份,許多名字,但只能留下一個,太史甚至不敢确定是不是“神無心”三個字就是對的。

有沒有可能她在當神無心的時候,內心還有一絲的燕長安呢?還是她一直是燕長安,只是把自己扮作一個叫“神無心”的女子呢?

而且,現在她不是又有了一重身份了麽?

太史楚生笑了笑,感覺自己過于殘忍了。

正在這時,美人閣的大門被人打開,沉重的木門發出一陣悶響,太史忙用布帛将畫扇蓋好,随即從三樓往下看——他眼神不好看不真切,但可以分辨得出是一個身材修長的男子獨自一人往裏走。

“咦,這不是宛平大君麽?”同樣趴在扶手處往下看的季玉妲道。

“這是赫連家的那位公子?”太史便問季玉妲。

季玉妲點點頭,随即又嘟着嘴道:“我不喜歡他!”

還是因為上次爾朱荷的事情,赫連呼雲和千乘熄烽合起手來不把她放在眼裏,事後千乘熄烽還知道賠禮道歉,赫連呼雲卻毫無表示,可見是真的不屑自己這個長公主。

太史并不回應,而是整理衣袖準備下樓去迎接他,其實也是不想被人看見三樓的畫作,季玉妲想了想,還是跟着下去了。

赫連呼雲只知道那位傳聞裏的太史大人獨居在破敗的美人閣,沒想到醜公主季玉妲也在,在二樓就被這兩個面目醜陋的人攔了下來,忙拱手道:“呼雲見過長公主,見過太史大人。”

雙方見了禮,也沒有可以落座的地方,就各自站着,季玉妲找了個小木凳坐了,仰頭看着太史和赫連,倒像是尋常農家的女兒在看家裏來的客人一樣。

赫連也不覺窘迫,從容地從袖口取出一副畫像,緩緩展開,道:“數月前呼雲乘船渡江,遇上了一位魚娘子,傾慕不已,直至回到長浥還是念念不忘,十分想将她找尋到自己身邊,奈何遇見她那處本就偏遠,恐怕再也難尋回,想着太史家熟知天下美人事,便鬥膽拿着這畫像來詢問一二了。”

太史家确實有這樣的神奇之處,無論什麽樣的美人,他們總是知曉一切信息,只看那女子究竟夠不夠美了。

而赫連呈上的畫像,的确是魚娘子,卻和他無關,而是他三哥赫連長風書房裏的那幅畫像。

之前爾朱珍珑提醒過自己,長風所畫的魚娘子和千乘熄烽的寵妾長相相似,但那之後那位寵妾居然無影無蹤,徹底消失在了千乘府,驚異之餘,他也越發對這女子感興趣了——畢竟,畫像上的人像不像千乘熄烽的寵妾他不知道,但和七洛的那位公主,卻是一模一樣的。

太史看清了畫像上的女子,臉上一絲額外的情緒也不曾流露,依舊維持着淡淡的笑容,而坐在一旁的季玉妲卻壓根沒有興趣,只顧着玩自己袖口的流蘇。

“這女子,實則離你不遠,恐怕不久你就能再見到她了。”太史這樣說道。

赫連卻不止于此,繼續問道:“實不相瞞,這女子,和呼雲的一位故人,頗有幾分相似,太史大人可否多透露一些?”

太史楚生搖了搖頭,“時機未到,總有一天,宛平大君自己就能找到答案。”

赫連一愣,知道太史是不願多說了,想了想,還是不打算強求,便笑着告辭。

季玉妲看着他那修長的身影,心裏卻在想——他太瘦了,不像千乘熄烽那樣高大,可惜宮中女子們都仰慕他。

太史握緊了拳頭,心裏卻起了波瀾。

……

“心氣郁結,兼之血脈不暢,所以才病了過去。”雲青衣向雲铎和熄烽彙報着丫頭的近況。

“為何會郁結,是受到虐待了?”熄烽沉着眉,愈發顯得兇神惡煞,難以親近,與他相比,一旁的雲铎就明朗得多了,還知道道一聲辛苦。

“丫頭獨居在一個小院,有人貼身伺候,半是軟禁,看來是好的。”雲青衣說出了自己的看法。

“她那麽吵鬧的人都心情郁結了,還說不是被虐待……”熄烽吼道,也不知道是氣燕皇還是氣雲青衣,“實在可惡!”

雲铎便勸道:“丫頭無事就好,宴會不日就要舉行,還等不得這一時三刻?”

熄烽臉色鐵青,惡狠狠地看着前方,卻不再多說了。

雲铎知道他煩,但還是忍不住勸道:“若你實在擔心丫頭,不如……”

熄烽搖頭,堅定地說:“你不必勸我,大争和丫頭,都是我的。”

雲青衣在心底嗤笑一聲,因為低着頭,誰也發現不了她臉上的輕蔑,那輕蔑之中,卻還是透着淡淡的擔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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