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珠聯璧合(下)

肚子越來越大,光是靠束腰的玉帶已經遮掩不住,即使換上了內侍的衣服,在宦官裏丫頭也顯得有些違和。

燕思凡已經有好幾天沒有出現,沒想到這次一見面就冷着臉讓自己換衣服,帶自己離開了他的寝宮。

燕氏的後宮,實際上她也只到過四個地方:琉璃院、美人閣以及燕思凡、季玉妲兄妹二人的寝殿,所以跟随着衆人來到這熙熙攘攘的所在,若不是擡頭看了一眼牌匾上的字,丫頭也不會知道自己到了“承乾宮”。

等走了進去,裏面落座的人們全數站了起來對着燕思凡行注目禮,烏泱泱一個廣場的人還真讓丫頭吃了一驚,四周的回廊上挂滿了燈籠,宮女和內侍們舉着托盤侍立在各個角落,丫頭為這般盛大的聲勢震撼,小心翼翼地跟在燕思凡身後。

離最上端的座位較近時,丫頭餘光不小心看到了一個熟悉的高大身影,又驚又喜的她正想出聲,一旁的內侍便嚴肅地瞪了自己一眼,丫頭這才知道,燕思凡沒有打算就這樣把她還給熄烽。礙于燕思凡勢強,丫頭乖乖地閉嘴,低頭跟上了衆人。

但直到現在丫頭也想不通,燕皇為什麽要把她從熄烽身邊帶走。

燕皇一落座,下面便響起衆人行禮問安的聲音,打斷了丫頭的思緒,負責看守她的內侍将她引到了燕思凡身後幾步遠處,使她既能看得見廣場上的動靜,又因為前方侍從們的遮掩不易被發現。

趁着衆人行禮,燕思凡回頭瞄了一眼自己,那眼神雖然含着笑意,卻讓丫頭覺得有些冷。

丫頭避開他的視線,偷偷看了看離自己最近的幾個女子。

宮裏面是有太後的,不過這個所謂的太後既不是前皇後也不是燕皇生母,只不過是個承恩宮女提拔上來的幸運婦人,借着病體孱弱為由從不參加大小宴會,現任的燕後又是個爛泥扶不上牆的蠢人,內宮的大小事務多半都落到了年僅十八的葉貴妃身上。

葉氏是燕皇寵愛的新世家,葉貴妃在內宮也十分受寵,為燕皇誕下了皇次女,将無子無寵的皇後遠遠甩在身後。別的不看,單看這次的大婚由葉貴妃承辦便知道皇後的确是沒什麽用的。

在丫頭眼裏,燕後和葉貴妃的區別就是一個老一個年輕,葉貴妃和燕後一左一右地夾着燕思凡,讓燕後像是另外兩人的母親一般。

燕後究竟有沒有這樣衰老只能說是見仁見智,但她滿臉的郁色卻是顯而易見的。

葉貴妃以下坐着一個穿淡紫色宮裳的女子,樣貌普通,勾起的嘴角像是時刻含着笑,臉上肉嘟嘟的,看起來一團稚氣,但眉宇間卻又有幾分雍容。

丫頭不喜歡銳利的貴妃和喪氣的皇後,看遍燕思凡後宮,只覺得那紫衣女子最和氣了——只是她再和氣與我有什麽關系,反正燕思凡不開口,自己是沒辦法和熄烽一起離開的。

想到這裏,丫頭又嘆了口氣,扶了扶腰,站久了便覺得肚子有些墜,隐隐有種嘔吐的感覺,只能使勁忍住了。

更鼓敲了三響,承乾宮的正門口一匹黑馬載着兩個人奔馳進來,直走到中央,離燕皇幾十步遠時才停了下來。赫連長風先行下馬,又将爾朱薔扶下馬來。

兩人齊齊朝燕皇行禮。

燕皇示意平身,立刻便從周圍走出幾個羅绮夫人扶着爾朱薔退下了。

爾朱薔是被赫連家的嬷嬷們帶下去更衣了,禮賓們陸續到場,持着禮器依次排序,赫連長風坦然淡笑着接受着衆人的矚目。

不久,換上同色的青綠吉服的爾朱薔在嬷嬷們的簇擁下再次出現,平常她做慣了華麗鮮豔的打扮,偶爾換上這樣清妍的服飾,倒讓她鮮少地流露出青春少艾的美麗來,頭上的發飾少了許多,卻個個都是稀世珍品,一只鳳凰銜南珠的金冠束在發心,旁邊的碎發編成小辮子圍攏在耳後,耳垂上是兩只剔透圓潤的珍珠耳釘,愈發襯得爾朱薔朱紅齒白,清純可人了。

兩人站在一起,的确配得上“金童玉女”四個字。

丫頭沒過多久就認出了廣場上那兩個人——也是運氣,今日舉行婚禮的兩位新人竟都是她的舊識,一個是在江邊被自己偷走一顆青玉珠的赫連公子,一個是在山莊給了自己一道疤的爾朱小姐。

怎麽這些所謂的貴人一天到晚地到處跑,還總是給自己遇見?

丫頭不滿地撇了撇嘴——若是沒有遇見這些人,沒有熄烽,沒有燕思凡,沒有這個家族那個家族,現在自己還可以在骊水邊繼續捕魚賣珠,多好!

禮官開始念祝詞,新人們跪在蒲團上聆聽教誨,随即樂聲響起,樂師們手持蘆笙竹笛琵琶等樂器繞着來賓和新人演奏,乍眼看去只見一群身着彩衣的團子繞着廣場滿地跑,中央兩個人兒則在這悠揚樂聲下交換了信物,斷發入囊,合于心側,拜別天地,再拜君王,最後拜別父族母族,在禮官的指引下,兩人登上轎辇,前往他們的婚房去了。

這邊禮樂随之散去,廣場立刻顯得空曠起來,燕皇笑着揮手,葉貴妃便起身道:“爾朱赫連大喜,吾皇甚慰,請以歌舞待之。”

言畢,走廊上傳來鼓聲,三更鼓下,一群身姿窈窕的舞女蹁跹入場,琵琶聲起,頓時歌舞歡騰,衆人舉杯相飲。

被丫頭忽略的一出角落裏,一個同樣穿着內侍藍衣的小人兒默默注視着廣場上的一切。

“千乘二郎旁邊那個女子是誰?”季玉妲一邊探頭探腦地偷窺一邊問自己身後的宮女。

茹雅笑了笑,卧蠶眼彎成月牙般的弧度,一身二等宮女的明黃服飾讓她看起來比臉色青黑的季玉妲美麗許多,但無論是言語還是動作中,她總是能對季玉妲表現出無限的敬意,“主子,那位是千乘元娘,剛剛從千乘家的封地回來,當年她離開長浥時主子還小,自然沒有見過。”

千乘元娘……那個幾乎成了傳說的寡婦……

季玉妲不由得多看了熄烽兩眼,心想若我将來被夫君欺辱,皇兄也會為我大開殺戒嗎?

畢竟是皇族衆人,季玉妲天生的視人命如草芥,不懂得八千婆餘族人盡數被屠殺的概念,只覺得熄烽是這堆飄飄欲仙俊朗出塵的公子中最特別的一個。

茹雅眼中閃過一道精光,不動聲色地繼續觀察季玉妲的一舉一動。

季玉妲的目光繼續在人群中逡巡開去,之前赫連長風和爾朱薔背對着她,看不清楚,但衆人的反應無疑說明了這對新人的容顏之盛,與長風并稱赫連雙壁的呼雲似乎是不想搶了兄長的風頭,只穿着紋飾簡單的常禮服,只是坐在榻上微笑着欣賞歌舞,卻也能吸引大批宮女的注意力。

呼雲接過宮女為自己斟的酒,對着對面舉杯,順着他手的方向看過去,只見燈火晦暗的坐榻處,一個豔若虹霓的男子淺笑着與呼雲對飲。

這不是那日的七洛王爺嗎?季玉妲一怔,想起之前的雜耍以及驚雷那日卸下妝扮的神無執,那張臉仿似女子一般嬌豔,神無執又有着那樣陰沉狷介的氣質,每當那雙墨黑的眼睛掃過時,季玉妲都不由得凜然自危。

就像他長袍上的白虎一樣,生的魅惑,卻因為掩蓋不了的危險性讓人避而遠之。

就像現在,雖然神無執在對着赫連呼雲笑,眼底的冷淡和疏離卻讓躲在角落偷看的季玉妲都察覺到了。

突然,自己前方幾個臣屬的談話打斷了季玉妲的思緒。

“聽說爾朱家今日将要借機獻上美人,你們家那位貴妃的日子恐怕是不好過了……”說話的是一個紫衣臣下,南燕崇尚淡色,所以這位身着深紫官服的臣子應該只是低階官員。他旁邊的男子年紀不大,卻坐在他上位,看來官位還高于他。

聽完這話,男子笑了笑,波瀾不驚地道:“爾朱家獻女如何,不獻又如何?我柳家又不是靠女子的寵愛為國盡忠,怎會在乎這等小事?”

原來這青年正是出自葉貴妃的娘家,葉家是燕皇這幾年力捧的世家,但在□□時期卻幾乎連門閥都算不上,只是靠着家中人在高門大院做書吏維持生計而已,好不容易得到了燕皇的賞識,送了千嬌百媚的小女兒入宮,從此以後一家人飛黃騰達,就看這樣一個年不及弱冠的旁支子弟也能參加宮中大宴,葉家的聲勢可見一斑了。

只是寵臣終究有些不足,難免被認作是借了女人的勢。

季玉妲在一旁聽着這男子的話,暗道這是個明白的,燕皇絕不是為了葉貴妃擡舉葉家,而是為了葉家在擡舉葉貴妃!

否則,憑什麽育有一子一女的慶良還只是個嫔,葉玄珠卻能憑借一個皇次女登上貴妃之位。

先頭說話的人讪讪地笑了笑,似乎沒有預料到會得到這樣一番回答,便舉杯道:“是我魯莽了,竟不如葉老弟明白,怪道現在還是個執筆小吏,将來葉老弟飛黃騰達,可不要笑話我不知輕重啊!”

“大人言重了,”那葉家子年紀雖小,卻極是沉穩,大有滴水不漏的樣子,此時已經是溫煦地笑着道:“某初來乍到,還要靠大人多多提點,某在此先幹為敬了。”

看慣了這樣你來我往勾心鬥角的把戲,季玉妲也少了幾分興味,不由得又開始關注臺上的歌舞。

碧溪殿。

金色的光将爾朱薔的臉龐映照得豔麗非凡,這金雕玉砌的美人坦然地站在自己跟前,長眉入鬓,不肯低下分毫,讓這人的美麗像是滾油一般潑開,直要把人的心都燙出一個窟窿來。

即使從前不喜金薔薇,此時的長風也不得不說一句心動了。

尊貴如皇女的金薔薇,就要變成我的女人——對于男人來說,這絕對是一份绮麗的誘惑,無關風月,僅是強烈的滿足感而已。

“長風?”爾朱薔已經卸下簪環,對着長風道:“我以後這樣叫你?”

要對這人叫出“夫君”二字,也着實有些艱難。

長風嘴角勾起,似笑非笑地道:“喚我三郎就好。”

“三郎,”爾朱薔從善如流,“聽娘說你已經有幾個侍妾了,你準備怎麽處置她們?”

“處置,我為何要處置她們?”

爾朱薔眼底閃過一抹怒意,卻忍住了沒發出來,“那些賤人沒的惹人煩,你知道我不是那樣大度的主母,你不處置了她們,我也不會傻傻為你養女人!”

長風真是驚訝爾朱薔的直爽了!雖然說沒有喜歡小妾的主母,但絕沒有哪一個敢這樣明目張膽地說出來,而且她這意思甚至都不想看到那些女人,直接要自己處理了她們!

赫連長風有多少女人,這個問題還真不好答。正式記錄在案的就有九個,還不包括那些家伎、樂姬、舞娘、侍女,更有好幾處外室,若都“處置”了,少不得要忙上小半年!

“金薔薇,我該說你天真,還是膽大啊?”

“随便你。”爾朱薔冷笑着走到床榻旁坐下,眼角卻隐隐有淚光閃動。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赫連長風也只是個僞君子而已……

遠處樂聲響起,那是燕皇在慶祝他們倆的結合,但有什麽用,兩個人都不能觀賞到這場據說奢華異常的宴會。

長風慢慢走到床邊,伸手解開爾朱薔的衣結……

誰都不再說話,唯有一滴淚,悄悄落在了長風的手背。

□□好,珠聯璧合,卻終究是緣深情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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