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花朝節(下)
侍衛們知道家主已經動怒了,忙去駕馬車,然而就是這短短時間,遠處的鐵騎已經沖了過來,果然和長安說的一樣,來者差不多二百餘人,铠甲兵器和馬匹各式各樣,明顯是拼湊起來的軍隊,看見花朝節中的衆人像是狼見到了肉一般嚎叫起來,為首的幾人已經離得近了,甚至看得清他們腰間血都還沒有流盡的人頭。
安慶鎮上諸人尖叫了起來,場面瞬間失控,衆人擁擠推搡着跑開,石家侍衛來不及管他們家主,全部跑向馬車,卻不想那群人裏有帶了弓箭的,一箭射穿侍衛的後背,遠處傳來幾人張狂地笑。
“老三,今天我們比比看誰殺的人多!”
“剛剛那個不算,我們從現在開始算!”說完,做糖人的老人家中了一箭,他手裏的糖人還沒做完,糖水便落了一地。
長安本來已經快到馬車,忽然察覺到身後有破風的聲音,轉頭便接住那破空而來的箭,而射箭的人一臉吃驚地看着她。
長安不欲與這些人糾纏,把箭扔到一邊就上了馬車,雲铎見她臉色不好,便問她,“怎麽了?”
長安搖搖頭,“我們先走,這些人已經殺紅了眼。”
而不遠處,老三轉頭看着發呆的弟兄,“老四,怎麽了?”
老四回想着剛剛那一幕,他看着那湖藍色的背影,猜測該是一位美人兒,頓時想着射掉她一只耳朵,看看那小美人會哭成什麽樣子。
他的箭技是他們中最好的,自以為萬無一失,可箭已經快到的時候那女子突然轉頭接住了自己的箭——這怎麽可能!一個女子徒手接住了他的箭!更讓他心驚的是那女子看自己的眼神,和他猜測的不差,那的确是個美人,比他見過的所有美人都美,但那眼神冰涼得簡直能把人凍住。
“老四?”
老四這才回神,用鞭子指着長安他們那輛馬車,“賭局變了,誰能把那輛馬車上的人都殺了,誰就贏。”
老三看着長安他們的馬車,“就一輛小馬車?”
“那裏面有大魚!”說完,老四策馬沖了過去,邊沖還邊招呼自己底下的幾個人,“跟我過去,咱們去砸了那輛馬車!”
老三極少見老四這麽興奮,也跟着沖了過去,路上還未來得及逃開的居民要麽被馬蹄踩踏,要麽就被他們切果子似的揮刀殺死,馬車自然沒有騎兵快,不出幾息,那一隊人馬已經趕到了長安他們身後,幾個人沖到前面,将馬車圍了起來。
幾個配了弓箭的人舉箭朝馬車射過去,令人吃驚的一幕出現了,那些可以沒入岩石的箭矢全部被馬車格擋在外面,竟然無法穿破那看似平凡無奇的車簾!
“他娘的!這馬車不簡單!”老三這才懂老四說得“大魚”是什麽意思,這樣的窮鄉僻壤竟然會出現這種馬車,肯定有問題。正說着,一直雪白的手撩開了車簾,一個女人從馬車上出來,站在車轅上看着為首的兩人,“你們想做什麽?”
就是這個女人!老四看着長安,“讓車裏的都出來,否則你們全部要死!”
長安嗤笑着,“就憑你?”
車轅上的女人一身湖藍色長裙素淡至極,通身沒有一點飾物,偏偏卻讓人移不開視線。老三看了一陣,不由得咽了口唾沫,“老四,眼光不錯啊。”
老四卻不像老三這般短視,他還是不死心,又一次舉弓搭箭,對準了長安。
“老四,你怎麽……”老三的話沒說完,老四的箭已經離弦,伴随着一聲破鳴,直直朝向車轅上的女人。
老三轉頭看向長安,令他吃驚的一幕發生了,那看似手無寸鐵的女子毫不躲閃,在箭矢靠近時一甩衣袖,直接将箭力化開,将長箭攥在手裏。
“兩次了,你兩次想要殺我,敢問,為什麽?”
老四手心已經出了冷汗,他自己知道剛剛那一箭已經是自己全部本事,若是連這樣也不能傷那女人分毫,那她……究竟是什麽人?
“殺就殺了,哪有為什麽!”老三卻不知這些,只是不能忍受女人的話,也朝長安射了一箭,毫不意外的,這一箭同樣被她化開了。
長安不怒反笑,她想不到,這天下已經成了這樣的天下,真是可笑之極,國君權貴們争來争去,要的就是這樣一群渣滓來左右百姓的性命麽!
“青衣拿箭來!”
車內出來另一個女人,将一副通體烏黑的弓箭遞給長安,同時拿出自己多年不用的兩柄彎刀卡在手臂,護在長安身邊。
車簾微微被掀開,大聖偷偷伸出頭來看,雲青衣忙道:“大聖不要看。”
“怎麽不看,大聖,你看清楚了,對付這樣的人要用什麽樣的辦法!”
大聖突然覺得,這才是真正的母親,這樣對着一群窮兇極惡之徒面不改色,一把長弓,一壺長箭,就可以揮斥方遒,哪怕敵衆我寡,也如指臂使,無所畏懼!
說話間,長安已經拉開長弓,若說剛剛老四的箭有破鳴之聲的話,那長安這一箭幾乎是扭曲了時空,沒有聲音,沒有軌跡,所有人都不曾見到那是如何射出的,轉瞬之間,老四眉心就多了一個黑洞,那箭射穿了老四的腦袋,一滴血都不曾濺出。
鮮血從老四眼耳口鼻七竅流出,唯有眉心那個黑洞,始終空空如也……
餘下的人震驚了,紛紛拉弓射箭,雲青衣彎刀回環之間,那些破空而來的箭矢紛紛被切成碎屑,其餘人沖上前來,卻發現車轅上的長安五箭齊發,每一發都能奪去一條人命,女人像是永不會失準,只要被她盯上就像是被死神鎖定,必将獻出一條性命!
轉眼間已經死去了幾十人,長安壺裏的弓箭用盡,從車裏拿了一把樸刀,這樣九尺來長的樸刀本是戰場上才用的,當初建造這軍隊制式的馬車,長安心血來潮,找村頭的鐵匠做了這樣一把素刀,開鋒十年,還沒有見過血。
神無心的烏金九螭樸刀,神無心的海牛角弓箭,都在多年前埋葬于永巷,如今歸來的,是活過來的神無心。
或許神一恕是對的,她天生就該在戰場上活着,沈長安、丫頭、囡囡固然平安喜樂,卻永遠無法掌握自己的命運,而他們這樣的人若是不能掌握自己的命運,那就只能任人宰割。她不該奢求任何人的救贖,因為她神無心,就是自己的救贖。
跳下馬車,神無心樸刀一揮,當先的三個鐵騎連人帶馬被攔腰斬斷,刀口平整漂亮,像是完美的藝術品。
所有人都停住了,那女人一刀下去就切開了三人三馬,她怎會有樸刀,不,一個女人怎麽會使樸刀?
瞬間,一個不可能的名字出現在了他們腦海,不知是誰驚呼了一句“是神無心”,越來越多的人開始驚慌地狂吼,“那是堕天戰神!那是堕天戰神神無心!”
長安,不,神無心拖着自己的樸刀,對四周襲來的箭矢視而不見,雲青衣在她身邊全數為她擋去。已變成修羅場的花朝節會場上,穿着湖藍色長裙的女人就那樣一步一步,像是死神的腳步往前走去,長刀一揮,便又是幾條性命,在其他幾處劫掠完的游俠們也沖了過來,來不及動作就死在她的刀下。
餘下的人察覺到女人的可怖,調轉馬頭想要逃跑,神無心停下腳步,從那些屍體上拔出弓箭,一箭一箭,結果他們的性命。
不到半個時辰,不久前還不可一世的騎兵們全部變成屍體,倒在蝴蝶蘭、月季、薔薇、玫瑰花叢中,他們的血将花朝節從百花齊放染成了統一的紅,單調而強烈的紅。
長安的臉上也沾了血跡,雲青衣正想提醒她,大聖卻已經跳下了馬車。
大聖跑了過來,似乎是怕那些屍體染紅他的新衣,繞了許多步才到長安面前。
男孩稚嫩的臉上帶着一絲疑惑,帶着一絲擔憂,唯獨沒有本該屬于他這個年紀的恐懼,那雙眼底深處藏着紅色的眼睛盯着自己,長安的心仿佛因此融化了。
“怕嗎?”
大聖頓了一下,搖搖頭。
長安走了過去,将手放在大聖肩上,那肩膀如此單薄,不知能否承受起重擔。
四周未來得及逃走的幸存居民漸漸聚攏過來,紛紛念叨着:“沈掌櫃,您是堕天戰神嗎?”“沈掌櫃的,您就是神将軍對不對?”“謝謝神将軍……”
大聖一時間有些混亂,他們說的話讓他搞不明白,他母親為何成為了那個傳聞中英年早逝的神無心,那他的父親又是誰,為什麽母親會帶他在這裏長大?
那些詢問當中,夾雜着許多親人被傷害的痛嚎,大聖聽見一個女人在哭“鎮遠啊!我的鎮遠!你醒醒啊,看看娘啊!”
大聖轉頭看見孫小胖被他母親抱着,胸口是一道傷口,內髒已經從傷口裏翻了出來。
他不忍再看,重新看着長安,“媽,他們說的是真的,你是……”
“這世間箭術第一,以一敵百的女人,只有我一個,我當然是神無心。”長安垂下眼眸看着大聖。
“大聖,你聽好了,我出自七洛神家,卻并非神皇親女,我是七洛郡主神小玉和大幽燕雲将軍燕擊天所生,被神皇收養,神家玉碟排行第三,位封寶洛公主,享親王爵。而你父親……你父親千乘熄烽,南燕千乘家庶子,燕皇親封為烨豐大君,汨羅江邊他弑君奪位,一手建立大魏,是現在的大魏皇帝。”
“你說什麽呀……”
長安一點消化的時間都不給大聖,神家的孩子是不被允許脆弱的。
“你的朋友被殺死了,你知道是為什麽嗎?因為這天下亂了,人人都想要不屬于自己的東西,得到了仍不足夠。千乘熄烽得到了南燕不夠,就還要來攻打祈陽,神無淚得到七洛不夠,還要大幽。他們的欲望無窮無盡,但卻有旁人替他們受苦。這世上有貪欲的人有何止他們,所以這芸芸衆生,都在為這些欲望受苦,”她指着不遠處的孫鎮遠,“孫鎮遠是這樣,我也是這樣,然而我要告訴你,大聖,這世界不該是這樣的。”
那雙漂亮的眸子紅色漸深,“當然不是這樣。”
長安笑了,她就知道,大聖不是普通的孩子。
“既然躲避不了,那麽我們就要主宰這一切。現在我問你,大幽的安帝白莽要将大幽的虎符給你,你要不要?”
“要!”
“要來做什麽?”
大聖想也不想,“要我身邊的人都過得開心,要無人枉死,要這天下變得更好。”
“你能做到?”
“我一定要做到。”
“好。”長安看着大聖,像是許下承諾一般說道:“那我們就戳破了天,再把它補上。”
雲铎和雲青衣正走過來,聽到這句話都有些吃驚的看着長安,長安和大聖轉頭看着他們,母子兩人是一樣的衣袍,一樣的花瓣般的嘴唇,眼裏的目光,一樣的目空一切。
這才是神無心,這才是神家人——雲铎在心中感嘆着。
“你要怎麽做?”既然已經暴露了身份,自然不可能在這裏安穩度日了。
“白莽就請你代為照顧,我要帶着青衣,去安陽見祈陽國君,昭順帝。”長安又補充了一句,“而大聖,他要跟着白蕩,去接手他的軍隊。”
……
此時的大魏七洛聯軍中,有着紅色頭發的男人站在一副畫像前,畫像中的神無心騎着駿馬,手持長刀,淩厲的氣息仿佛要從畫中躍出,他看着這畫像看了十年,沒有面孔,他只能不斷回憶,卻發現到最後幾乎要忘了那人的樣子。
千乘熄烽得到了南燕,卻發現自己終究是孤獨的,他的母親死了,父親跟着死了,兄長死了……他身邊的人一個個死去,那些都不是他的,他們愛他,是愛他的權勢地位,愛他能給千乘這個姓氏帶來的一切,而他要的,他愛的……
“讓我再見你一次,讓我完成這幅畫,丫頭……”
“哈哈哈!”女人笑得張狂,千乘熄烽看也不看,吼道:“滾出去!”
“哈哈……”剛剛進來的女人似乎笑得喘不上氣了,她扶着肚子,一頭長發傾落下來,和常人不同,那竟是完整的一頭烈焰般的紅發。
神無淚用手指拭去眼角笑出的淚,“我們芈族人還真沒有你這般純情的,你想着她念着她這麽多年,她卻連個音信都不肯給,顯見得不把你放在心上,你這都不明白麽?”
熄烽看着神無淚,想說這和她無關,待看見那頭紅發,突然道:“……你的頭發該染了。”
“為什麽要染?”神無淚撫摸着自己的紅發,“當年權貴為了得到完整的芈族人,為了有一個全紅頭發的玩物,讓身為**的兩人生下我來,就像是培育精貴的寵物狗一樣,好不容易得到這樣的完完全全的紅發,不讓人看見,怎麽可以!”
“神無淚,你發什麽瘋!”
“你說話注意點,按照輩分我可是你姨母。”神無淚指着熄烽嗤笑一聲,随即又靠了過去,“讓我給你生個孩子吧,芈族只剩我們了,我們的孩子,将能成為天下共主……”
熄烽一把推開神無淚。
“不願意……沒事沒事,我的妹妹不是還給你生了個兒子麽,那孩子身份同樣高貴,我給他生個孩子讓他坐上帝位,這天下一樣是我們的。”
“你醉了。”
“不,我這不是醉,我是開心。我們芈族人,被奴役,被當做豬猡幾百年,而我現在終于一步步朝着天下至高的位置走過去,你不知道我多高興,多高興……”
熄烽擡頭看着畫像。
丫頭,還記得當年我給你講的那個紅色傳說嗎,你知道那個紅色傳說的結尾是什麽嗎?
那是一個詛咒,我的祖先在絕望中下了這個詛咒,詛咒這個世界将陷入戰争,所有的人都在戰争中失去親人,被奴役,被傷害,他們的家園将被摧毀,喜愛的東西被剝奪,這個世界再也沒有歡聲笑語,只有遍地哀嚎。
而終結這場戰争的人,會帶着我們芈族的火種成為天下的主人,我想成為那個人,我想讓你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