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花朝節(上)
祈陽終年飄雪,唯有暮春時節才有繁花盛開,這是一年之中除了白雪皚皚唯一的景色,所以每年的花朝,是祈陽人最熱衷的節日,那一日,各地會選花開得最好的地方,不分男女佩戴着鮮花縱情宴飲歌唱,大聖這樣的孩子,一般是由大人帶着去玩的,奈何他沒有父親,母親又每次都不願意去,這些年的花朝都是雲姨帶着他去。縱使在學堂的地位如日中天,卻還是有許多人嘲笑他是“沒爹的孩子”,所以長安答應帶他去花朝,大聖喜出望外。
一大早大聖就換上了雲姨給他新作的衣服,湖藍色的長衣配白色的褲子,胸前戴着挂了長命鎖的銀項圈,他還不必戴冠,因此雲姨只是把他的頭發束起來,将他那束紅色的頭發分散藏在幾個辮子裏,将白色的玫瑰花同迎春花的花藤一起辮了個花環戴在他頭上,大聖一向知道自己是個漂亮的孩子,這時就對着銅鏡照了許久,不肯離開。
正看着,鏡子裏出現了另一個人的身影,大聖轉頭,只見母親穿着和自己一樣的湖藍色的長襦,裏面的裙子是白絹布的,一頭漆黑的長發挽了個髻,上面戴着丁香花做成的花冠,母親不像其他婦人,是沒有耳洞的,渾身上下也別無首飾,就那樣一條裙子,幾朵丁香,連脂粉都未抹,卻讓人移不開眼睛。
母親的脖子很長,看人的時候都像是俯視,從大聖的角度剛好可以看見她濃密的睫毛,她朝自己走過來的時候,那股幽幽的檀香就出現了。
長安走到大聖面前,為他整理了一下衣襟,嘆息道:“大聖怎麽不是女孩子。”
那個時候,他以為母親是在誇他漂亮,後來才理解到母親當年那長年累月的擔憂。
大聖高昂着頭,像個小公雞似的牽着長安的手往外走,白叔叔還在休養,舅舅要照顧他,今天去花朝節的就是雲姨、雲叔叔、母親還有他,大家都收拾好了,雲叔叔就駕了馬車往後山花朝節的場地趕過去。
沈家藥房在安慶鎮也是很有名的,雲青衣救了不少人,他們一下車就有人打招呼,路邊兜售小吃的攤販紛紛包了吃食給他們送過來,大聖都不拒絕,長安看大聖難得這樣開心,就一邊走一邊給錢,她因為經常去進藥材,從前多是做男裝打扮的,今日這樣穿着女子的衣裙,梳了發髻,道旁的男子竟看得呆了,早知道沈家兩個掌櫃都是美人,卻不知道竟這般動人。
長安和雲青衣并肩走着,似将四周的繁花都比了下去,大聖走在前面還沒有察覺,還以為路人都在看自己,不由得小尾巴翹得更高了。雲青衣看着山腳下零星的花朵,東一簇西一簇的,笑着道:“走過這許多地方,還是南燕的花開得最好。”
“那是你沒見過蠕蠕的花……”似是想起了什麽,長安苦笑了一下,不再多說。
偏偏大聖聽見了,轉頭問長安:“蠕蠕多濕瘴,也能養出花嗎?”
“當然能了。”長安指着路邊的一簇鮮紅的月季,“像這樣的花,蠕蠕能養到碗口大,玉宮下面有一條河,仲春時節,蠕蠕人晚上在河邊放花燈,在岸邊放天燈,玉宮下面遍地是花,高的能到人腰間,茫茫無際,越靠近玉宮香氣越濃郁,時常有人在花海中迷路,蠕蠕人相信,在花海中偶然遇到的人,就是命定的戀人。”
“那麽棒啊!”大聖聽得心馳神往。
“但是實際上,花多的地方蛇蟲鼠蟻也多,許多人抱着這種心情進了花海,最後被蛇鼠分食了,死無全屍。”長安平靜地說着。
雲青衣扯了扯長安的衣袖,“你吓着大聖了。”
看着大聖有些惡心的臉色,長安不再多說,“神無淚一把火把花海燒光了,連着玉宮,所以那樣的事情不會再發生了。”
雲青衣拉着大聖去看糖人,免得長安繼續說下去影響大聖心情。
雲铎和長安找了一處鋪上地毯,将準備好的點心擺出來。雲铎見她的頭發落下來差點粘上點心的蜂蜜,忙擋了一下,長安将頭發都側放在右肩,“還是束發方便。”
“你還是和從前一樣,不喜歡穿裙子,也不喜歡上妝,大聖卻和你是反着的,我從未見過他那樣喜歡打扮的孩子。”
“他沒有父親,總是希望別人多關注他一些,長得漂亮的孩子誰都喜歡,不過是害怕罷了。”長安看着遠處的大聖,正在糖人攤前目不轉睛地看着,一只手卻不忘抓着雲青衣的袖子,“我心裏總希望,他不要像我這樣辛苦,這想法是不是很不切實際?”
“不會的,你把他教得很好。”
長安搖搖頭,“雲铎,你知道我在擔心什麽。”
說這話的時候,長安依舊看着大聖,側臉的輪廓如同多年前初見一般——他們都老了,只有長安還是當年那樣子。
雲铎突然就後悔了,若是當年他肯正視自己的內心,若是他沒有想出那種辦法醫治熄烽,會不會現在她眼裏的人,會是他們的孩子呢……
長安忽地起身——大聖和雲青衣被幾個人圍住,像是起了争執。兩人走了過去,只聽見雲青衣說了一句:“便是石家人又如何,喪家之犬而已,敢在祈陽的地界上狂吠麽!”
雲铎有些詫異,在他記憶裏雲青衣還是那個抱着長笛低泣的女子,想不到從來溫婉的雲青衣也會有這麽不留情面的時候。
走到近前才知道,原來是那石家的老爺想請大聖去他們那兒吃點東西,石家公子帶了幾個侍衛過來,嘴上說的是請,實則大有綁了大聖過去的意思,雲青衣看似溫和,骨子裏最是孤高自許,目無下塵,當即就出言譏諷。
石家公子面上無光,指着雲青衣道:“庶民放肆!我們石家此去是觐見祈陽國君的,等到了安陽自然加官進爵,爾等平民知道什麽!”
“呵,”雲青衣将大聖護在身後,“好一個‘加官進爵’,你們石家本就是依附于後燕的小家族,汨羅江血洗之後還剩幾人,封邑家産全被侵奪,如今不過帶着些侍衛就敢在長浥的地盤橫行麽?我看不止是喪家之犬,還是蠢笨的喪家之犬。”
“給我拿下他們!”
旁邊的安慶鎮鎮民不敢出聲,各個心中納罕,什麽世家、國君之類的是他們連談都不敢談論的事務,石家人又有侍衛在手,連鎮長都對他們諸多尊敬,将府衙讓出來給他們居住,沈家人怎麽敢招惹這樣的人物?
幾個侍衛沖向雲青衣,雲青衣還不待出手,長安已經撿了幾顆石子扔了過去,幾個侍衛只覺得膝蓋一軟,全部跪了下去,石家公子順着石子的軌跡看過去,只見一男一女兩人站在不遠處,穿得不甚華麗,那男子身材已算是高挑,那女子竟與他不相上下,明明只穿着素淡的湖藍色衣裙,明明梳着婦人發髻,臉龐卻妍麗猶如少女,站在花叢之中竟讓人挪不開眼睛。什麽‘南燕第一美人,後燕女皇季玉妲’,哪有這人美麗?這樣的念頭乍然出現在石家公子腦海裏,他不由得想上前搭話,卻發現還沒開口,那個讓他牽腸挂肚的男童就已經跑了過去。
“好厲害!”大聖抓着長安的手看了許久,“什麽時候藏了這一手的,都不教給我!”
“我教你射箭,你有認真學嗎?”長安将大聖攬在懷裏,心裏也覺得好笑,身為她的兒子卻箭技奇差,是沒天分還是沒耐心?
石家家主久等不至,已經帶着護衛過來了,見到長安的臉,不由得眉頭一跳。
這張臉他是見過的,石家先依附赫連後跟随女皇,赫連家的三公子長風曾經畫過一副畫像放在書房,他那時是長風的侍從之一,收拾書房的時候不小心見到,驚為天人……
那幅畫作已經是十年前的事了,那這女子如今多大,為何同那時看起來毫無差別?石家家主不敢怠慢,忙上前來問道:“敢問夫人,可認識赫連家的三公子,赫連長風?”
“不認識。”長安看着面前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确定自己是不曾見過他的,毫不遲疑地否定了。
走近了看石家家主更加肯定這女子必定是畫作上的那位,忙道:“不瞞夫人,我們此去正是去投奔宛平大君赫連呼雲,呼雲公子多年前到得祈陽,如今已經位至大司馬,夫人莫不如同去,想必宛平大君必定會好生照料夫人與夫人的孩子的。”
他就說嘛,這樣的蠻荒之地怎會養育出那樣的人來,想來這必定是長風的遺腹子了!
長安這才知道當年逃出汨羅江之圍的赫連呼雲竟然到了祈陽,不過這與她也沒什麽關系,“我不認識什麽赫連長風,石先生認錯人了。”
說完,長安帶着大聖和雲青衣就打算離開,如果之前石家家主直接讓侍衛将人抓來便可,但現在知道這對母子身份不簡單,他只能徐徐圖之了,若是到了安陽禀明宛平大君此事,想來也是一大功勞。
然而還沒展望完美好前程,遠處一陣黑色煙塵升起,地面有些震動,長安頓覺不對,急忙招呼幾人,“快回馬車。”
雲铎抱着大聖和雲青衣往回跑,長安沖花朝節上的人道:“遠處有至少二百騎正過來,恐怕是逃兵,你們快快逃開,往山上去吧。”
安慶鎮衆人根本不信,這樣偏遠的小鎮怎麽會有軍隊?
然而石家人經歷過戰争,自然知道現在外面已經是何種情況,那些散兵游勇四處燒殺搶掠,與盜匪無異,幾場大戰之後這些人游俠兒人數漸多,每到一處就大肆屠殺搶劫,無惡不作,偏偏幾大國君只知大戰,這些事都無人管轄,遇上了只能自認倒黴。
想到這裏,石家家主急忙召喚侍衛,“快快快,即刻就往安陽趕路!”
“可是父親,母親和妹妹還在府衙……”
“先走!”石家家主一耳光朝兒子扇過去,“你聽不懂我的話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