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獨影
第03章 獨影
一中的教學進度很快,尤其是重點班。重點班的尖子們不需要老師在基礎內容上多費口舌,理科課程上,往往只是簡要地提一下關鍵和易錯點,一筆帶過,就迅速進入題型分析和重難點突破,這便苦了陶琢。
陶琢一邊補之前的進度,一邊跟新的內容,每天如癡如醉,做夢都是圓錐曲線動點和磁場電子漫天亂竄。用單宇的話說,這是徜徉在知識的海洋,但差點被淹死。
一周很快過去,周五放學前,教室裏從前往後傳周末作業,厚厚一沓練習卷,半個班都在唉聲嘆氣。
許瑛踩着小高跟進來,敲了敲講臺:“安靜安靜,別嘆氣了,把周六自願補課通知傳下去,讓家長簽名,下周帶回來。”
下面頓時一片慘叫:“什麽通知?”“誰自願?我嗎?”“不要啊——”
許瑛緊接着宣布了更殘酷的事實:“幹什麽,都高二了,心裏有點數好嗎?以後每周六上午補半天課,前兩個小時考試,數學物理化學生物,按這個順序一個月輪一次。後兩個小時上課,講重難點,上什麽課每周通知,下周正式開始,別睡過了。”
慘叫更加凄厲:“卧槽了,還要考試?”“教育局電話在哪裏,臣妾要告發一中貴人私自補課……”“每周考一次,殺了我吧!”
“瑛姐,這個考試排名嗎,”終于有人抓住了重點,“考什麽內容啊,剛學過的嗎?”
“排啊,當然排,”許瑛陰險地笑,“家校通會發短信的,想什麽呢?學過的都考,大綜合。”
下面直接沒聲了。
陶琢在聽到“考試”這兩個字的時候就已經想找個樓跳了,等許瑛講到“大綜合”,陶琢已經物色好了樓——就教學樓對面那個天文臺,校內最高建築,跳下去直接一了百了。
單宇晃着椅子前後搖:“淘寶呀,你怎麽辦啊,你還什麽都沒學。”單宇已經無視陶琢抗議,給他起好了外號。
陶琢氣若游絲:“還能怎麽辦,和你去年級400的位置做鄰居呗。”
一中高二理科生總共一千來人,單宇排年級400,用許瑛的話說,已經是重點班之恥了。
單宇同桌霍超插嘴:“你就先別擔心別人了,老何說了,下次數學再上不了平均分,讓你把所有錯題手抄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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單宇慘叫:“那總有人是上不了平均分的啊,平均平均,他不教數學的嗎,怎麽不懂這個道理!”
放學後提着厚厚一沓卷子往宿舍走,陶琢和單宇有一搭沒一搭說閑話。單宇是短住生,等下就要回家。
一中的住宿生分長住和短住,長住生家在外地,周末也住學校,短住生則可以每周回家。單宇和喬原棋都是短住,嚴喻和陶琢是長住。
陶琢:“那豈不是宿舍裏只剩我和喻神兩個人?”
“是只剩下你,”單宇說,“我們喻神都住自習室的。”
“你要實在擔心,就找人給你補一下,”單宇話鋒一轉,提點道,“一中的考試,自主出題的話,基本上還是圍繞講過的東西為主,你借個筆記看看效率高很多。”
“我知道,”陶琢說,“喬原棋在幫我補物理。”
“數學呢?差最多的是數學吧,要不你問問喻哥?喻哥其實很好說話的。”
陶琢腦海裏閃過嚴喻那雙冷冰冰的眼睛,想了想說:“再說吧,先補一科是一科。”
書包被學習資料塞得滿滿當當,單宇把它甩到肩上,準備回家。半只腳踏出去又轉回來:“要不我帶你出去吃一頓吧,正好熟悉熟悉周邊環境。”
陶琢聞言欣然應允:“可以啊,吃什麽?我請你。”
單宇算盤達成:“那吃貴的吧,有個日料店不錯。”
陶琢服了:“你好歹稍微客氣一點呢?”
單宇得知陶琢家庭情況後,經常“陶公子”長“陶公子”短地叫。此時一邊念着“我和我們家淘寶客氣什麽”,一邊笑嘻嘻撲到陶琢身上。人和書包加起來一百四五十斤,差點沒把陶琢壓死。
兩人沒個正形,在走廊上打鬧起來,嚴喻就在這時踩着滿地林蔭上了五樓,轉過樓梯角,看見兩個不明生物抱在一起扭來扭去,頓了頓腳步。
陶琢餘光瞥見,摸摸鼻子,和單宇分開,給嚴喻讓出一條路。
嚴喻單肩挎着書包,在斑駁的夏日光影裏走過去,點點頭:“借過。”
“要不喊上嚴喻?”陶琢心裏一動,問。
“喻哥啊,”單宇道,“他應該不會去吧,你問問?反正以前班裏有什麽聚會喊他,他都拒絕的。”
陶琢回頭看,嚴喻正站在陽臺,微微彎腰,兩手随意搭在陽臺外牆上,盯着牆外茂密的榕樹出神。
大半個後背都沐浴在南城明媚的陽光裏,校服被曬得雪白,熱風如浪潮般拂來,不時掀起少年人衣角,露出一截勁瘦有力的腰身。
地上則蔓延出一個長長的、孤獨的影子。
“這樣啊。”陶琢說。
“是啊,所以算了吧,估計他發會兒呆就要去自習室了,”單宇拉陶琢下樓,“他偶爾會靈魂出竅一下,估計在補藍條,不用管啦!”
單宇把陶琢拽出了一中,邊走邊給他介紹周邊情況。
一中前門是南城的主幹道,對面是大學,再往南走有商業區;後門往北則是美食街,以及隔着一條馬路的又一片商業區,繁華無比。
“所以胡斌可煩了,總有住宿生借走讀生的走讀證溜出去玩,屢教不改屢禁不止,最後幹脆不抓了。”單宇說。
“胡斌是誰?”
“教導主任啊,光頭那個,”單宇比劃,“看到他手機藏好點,這人手段高明。”
一中雖然允許住宿生帶手機,但不允許把手機帶出宿舍。不過學生大都貪玩,總有各種手段躲在教學樓角落聯機開黑,胡斌為此操碎了心。
陶琢忽然想到:“那喻哥的airpods呢,胡斌就沒看見過?”
他有時懷疑嚴喻的耳機是長在耳朵上的。
“當然看見過,喻哥從來不避嫌。不過人家胡主任說了,”單宇繪聲繪色地模仿,“‘看看人家嚴喻,回回考試都是年級第一,那耳機我就是摘下來,裏頭放的肯定也是英語口語。’”
單宇帶着陶琢把周圍轉了個遍,到處踩點,告訴他這家的鹵肉飯好吃,那家的麻辣燙不錯,檸檬茶哪家酸,哪家甜……最後去了商場裏的一家日料店,胡吃海喝,狠狠宰了陶琢一頓當導游費。
“回去的時候買幾個面包,”單宇良心未泯地提點道,“周末飯堂早餐又少又難吃,關門還早。囤面包能解決所有問題。”
陶琢應聲,和單宇在十字路口分道揚镳,目送這人歡天喜地回家去了。
陶琢雙手插兜看了一會兒,忽然有點羨慕。
陶琢按單宇的指令繞去面包店,挑了幾個不同口味的面包,又去華潤萬家,翻出之前列好的清單,補齊了所有需要的日用品。
各色鍋碗瓢盆亂七八糟,足足塞滿兩個大編織袋,陶琢差點沒拎動,十分狼狽地爬回學校。
此時已過了八點,夜幕低垂,周圍居民區的住宅樓亮起星星燈火,空氣中彌漫着飯菜的香氣。
陶琢像個八爪魚,拖着編織袋往前走,走不遠就累得站在路邊喘氣,擡頭看見窗戶裏家家戶戶和睦的剪影,一時間更覺心酸。
陶琢就這麽拽着編織袋一路蝸牛似的緩慢爬行,視野裏卻忽然多了雙白色帆布鞋。
那人路過,在陶琢身邊頓了頓,沉默地停下。
陶琢的視線順着對方褲腿一路攀爬,路過寬大雪白的衣擺,和修長脖頸上凸起的喉結,最後撞進嚴喻那雙深黑的眼睛裏。
嚴喻居高臨下瞥了眼這兩個倒黴的編織袋,微微皺眉,沉默片刻後朝陶琢一揚下巴。
陶琢再次讀懂了嚴喻的身體語言,讓出一個,嚴喻單手提起來。
陶琢兩手提着另一個,落在嚴喻後面,想了想,小跑兩步跟上他。掃了一眼這人耳朵裏的耳機,特意提高音量,大聲說:“謝謝喻哥。”
嚴喻聽見了,臉朝他的方向偏了偏,還是垂着眼皮,看不清表情。
半晌後沉聲開口:“不用。”
嚴喻幫陶琢把編織袋搬上五樓,陶琢又千恩萬謝了一番,嚴喻只是點點頭,從下午發的那一厚沓練習卷裏抽了兩張,夾在草稿本裏,拎着支簽字筆去自習了。
陶琢把編織袋裏的日用品全拿出來,分別安置好,打算洗個澡。不料宿舍熱水還沒燒好,只好先用冷水随意沖了沖,換了身衣服,也拿上東西下樓。
自習室裏人不多,嚴喻坐在角落,戴着耳機,正一手撐頭,一手轉筆,安靜地看生物實驗題。
那是嚴喻在自習室的“專屬座位”,因為他總是坐在那,雷打不動,久而久之其他人也不去打擾。嚴喻會放一些常用的學習資料在桌面上不拿走。
自習室的木門很老了,推拉時都有刺耳的“吱呀”聲,嚴喻擡頭掃了門口一眼,見是陶琢,沒說什麽,又低下頭去寫題。
後排還有零星幾個人,大多是長住生,和一對小情侶,偶爾湊在一起交頭接耳。
陶琢挑了個空位,離嚴喻不遠不近,坐下來翻出數學試卷。
時間就在這讓人心安的寂靜裏慢慢流逝。
何濤這周發的數學練習卷很綜合,難度高,計算量大,陶琢算得頭暈眼花,做完除最後兩道大題以外的題目,已經過去了一個多小時。
陶琢擡頭環顧,發現人已經陸陸續續走空了,只有嚴喻還坐在原位不動,換了張卷子寫。
陶琢起身,去走廊活動筋骨,順手摸出手機看微信,班級群裏正在熱火朝天地讨論那兩道大題,怒罵老何變态。
兩道題都不知道何濤是從哪搜刮來的,又難又刁,搜題軟件上搜不到。
有人在群裏艾特餘沅,她是五班的女班長,常年追在嚴喻後面考年級第二的學霸。
餘沅發了圓錐曲線的解題過程,說導數那題她也不會,讓他們周日晚上去問喻神。
嚴喻有微信,也在群裏,但從來不發言。
陶琢存了那張解題過程,無視單宇“上線黑一盤,速速”的騷擾,切出去翻朋友圈,漫不經心向下劃,忽然一頓。
是林女士的九宮格,好像是和老公女兒出門吃飯,三人在某個高級酒店,窗外是東方明珠和黃浦江,西餐擺盤很精致,他同母異父的妹妹笑得也很可愛。
陶琢忽然覺得有點心酸。
轉學來南城,除了想逃離讓他窒息的“別人的家庭”以外,還有一個小算盤是,也許轉學這個帶有叛逆含義的行為,能讓陶正和與林思含在幸福美滿的人生裏,偶然間想起陶琢這個小插曲。
也許會因為一點愧疚,一點同情,以及一點最後的憐愛,分給他一點關注。
但算盤好像落空了,事實是沒人注意到他。
陶琢深吸一口氣,主動調整心情,心想就當沒看見那條朋友圈。
走回自習室,發現嚴喻已然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