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螢火蟲
第13章 螢火蟲
出發去學農的這天早上,學生們提着大大小小各色編織袋在校門口乘大巴。陶琢拖着行李爬到校門口時感覺自己快斷氣了,暈頭轉向爬上車,發現他是最後一個到的,車上的位置都坐得差不多了。
單宇坐在前排,給陶琢預留了一個位置,正沖他招手。
陶琢走過去,發現嚴喻一個人坐在單宇前面,正戴着耳機看窗外。大概是感應到了陶琢的出現,扭頭望向他。
于是在兩個人的目光中,陶琢默默停下腳步。
試探着往後多走一步,嚴喻的眉毛就揚了起來。
陶琢:“。”
最會察言觀色的陶琢同學迅速一屁股坐下,無視單宇從後面空投來的一個巨大問號。許瑛在這時上車,清點人數,确認人齊,通知司機師傅出發,然後坐在了單宇身旁的空位上。
陶琢摸出手機,發現單宇給自己發來一串黃豆微笑。
陶琢頓時十分心虛,問嚴喻能不能分自己一只耳機,戴上後假裝靠着嚴喻肩頭睡着了。
大巴便在其他同學的歡呼,與單宇的黃豆微笑中跌跌撞撞駛向城外。
高二年級有一千來號人,散落在小鎮和周圍的村莊裏,就像往池塘裏撒了一車鴨子,頓時一片嘎嘎亂叫。車隊在中午紛紛抵達,按照先近後遠的順序卸貨。嚴喻是第一個被卸下去的——他報名太晚,許瑛只能把他安排跟老師們一起,就住在鎮上,于是嚴喻收走還在陶琢耳朵裏的耳機,率先下車。
陶琢開始祈禱,希望自己分到的住宿地點能離嚴喻近一點。奈何天公不作美,大巴一路晃晃悠悠,大約一個小時後,才把六個人甩在路邊。
六人沿着一條黃土小路向深處走,被幾條好奇的小狗簇擁着迎接,來到一棟二層小樓,這就是他們要住的地方了。他們在許瑛的帶領下和農戶主人打過招呼,把行李搬進去,便準備上工。
每家農戶分給學生們的農活都不盡相同,群裏已經激烈無比地讨論起來。有的人是打稻谷,有的人是曬秋,有的人是采摘柑子曬制陳皮,而有的人……
“為什麽我們是挑糞啊?”單宇和孫億鳴兩眼一黑,在接到命令後發出慘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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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慘叫也沒有用,活還是要幹的。幾人換上手套戴上帽子,視死如歸地去了。
糞窖在村子深處靠近後山的地方,剛靠近就感到氣味之刺激。
從糞窖裏挖出那麽一勺,又一勺,放到桶裏……用木棍勾住繩子挑起來,擔在肩上……搖搖晃晃地沿着路下田,再澆到地裏……
“我要死了。”
“我也要死了。”
“別夢想着要死,”蘇越廷冷冷道,“哪有這種好事。”
陶琢不知道自己死沒死,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做到的,總之稀裏糊塗把這活幹完,兩腿一伸躺在地上,感覺這一身的衣服都不想要了。
幾人相互配合,幹一會兒停一會兒,有時澆得多有時澆得少,根本不管菜的死活。
偶爾有好奇的農民路過,蹲在路牙子上看細皮嫩肉的學生幹活,見他們手忙腳亂大驚小怪,不由發出無情嘲笑,看完樂子後又挑着扁擔走遠。
幸好學生的适應能力總是很快,第一天死了一通之後,第二天再來,幹起活來就熟能生巧。幾人迅速地完成挑糞工作,又被指揮幫住在鄰居家的女生們摘野菜,去後院喂小鵝,去雞棚裏掏雞蛋……下午實在沒活幹了,農戶主大手一揮,放學生們出去玩。
陶琢回去洗澡換衣服,擦着頭發出來時,發現舍友們正蹲在院子裏圍着幾輛破自行車打轉。見陶琢出現,單宇一邊修鏈子,一邊頭也不擡地問陶琢去不去鎮裏。
“去鎮裏幹嘛?”
“有篝火晚會,而且聽他們說,鎮裏好吃的不少,有夜市,燒烤攤,還有小賣部。”
村子裏什麽都沒有,餓急眼了只能啃帶來的泡面和好麗友,幾人得到情報後,打算去鎮上補充零食儲備。
陶琢欣然同意,問什麽時候去。
喬原棋說:“就現在!騎單車去!”
陶琢絕望地“啊”了一聲,蘇越廷問他怎麽了。
陶琢淚流滿面:“我不會騎自行車啊!”
衆人大吃一驚,立刻扶陶琢上車,企圖在五分鐘內教會陶琢騎車,然後把人拐去鎮上玩。奈何陶琢七扭八扭,就是掌握不了平衡,幾次直沖着家裏的大黃小黑狂奔而去,吓得狗夾着尾巴躲遠。
單宇只得放棄:“那怎麽辦?你走過去?可是走過去太遠了,将近一個小時。”
喬原棋說:“鎮上應該有小三輪,我們到了去借一輛,回來載你。”
陶琢不想錯過鎮上的活動,只得同意,讓幾人先走,自己沿着路慢慢去迎。不料剛走了十來分鐘,就見太陽朝山下落去,天光越來越暗,眼瞧着是要黑天了。
陶琢有些慌,這時手機響起來,是嚴喻,接起來聽到嚴喻說:“你要來鎮上?”
“嗯。”陶琢說,“我不會騎車,讓鳝魚他們先過去了,等下來接我。”
嚴喻深吸一口氣,大概是很想罵單宇,但又忍住,只是對陶琢說:“你在原地別動。”
陶琢:“你去買橘子?”
嚴喻:“……”
陶琢還沒來得及再仔細問,那邊已經挂了電話。
陶琢只好蹲在原地等,一個白色的孤零零的影子。期間路過一只小黃狗,聞了聞陶琢,大概對喪家之犬很是不屑,一甩耳朵準備得意離開,不料被惱羞成怒的陶琢抓着尾巴揪回來。
于是嚴喻騎着電動車趕到時,眼前就是這副一人一狗蹲在地上可憐巴巴看他的景象。
嚴喻居高臨下地看着:“……”
陶琢面無表情,放開狗,狗迅速逃竄,去找主人哭訴。
陶琢坐到嚴喻後座,好奇:“哪來的車啊?”
嚴喻:“許瑛跟農戶借的。”
“她讓你騎?”
“不讓。”
陶琢無言以對,接過嚴喻遞來的頭盔,聽見嚴喻說:“抱緊了。”
“啊?沒必要吧,我又不是……嗚哇哇哇啊啊啊啊啊!”
溝通小鎮與村子的是一條黃土路,凹凸不平滿是碎石,電瓶車提速後騎過去,能把人颠得人七葷六素靈魂出竅。于是陶琢迅速放棄那一點毫無必要的個人尊嚴,伸出手,緊緊摟住嚴喻的腰。
晚風掀起少年人的衣角,電瓶車一騎絕塵,在日暮黃昏中跑遠。
抵達鎮上天色已全黑,嚴喻先偷偷摸摸把電瓶車停到它該在的地方,才帶着陶琢去篝火晚會。學生們圍坐成一圈,一邊吃烤串一邊閑聊,有的人往紙杯裏偷偷倒啤酒。陶琢也想喝,被嚴喻瞟了一眼,又默默換成蘋果汁。飯吃完了,大家開始三兩成群各說各話,陶琢轉了一圈,覺得有點無聊。
嚴喻忽然說:“帶你去個地方?”
陶琢欣然應允,又戴上嚴喻遞來的頭盔,這回長了記性,一坐下去就自動自覺乖乖抱着嚴喻。
電動車悄悄溜出去,沿着馬路,朝離鎮的方向走。
晚風清涼,吹動樹木與草嗚嗚搖晃,伴着時重時輕的蟲鳴,使人心情大好。
陶琢把自己那群人挑糞的趣事講給嚴喻,嚴喻靜靜地聽。又把聽來的各色小道消息,關于學生們如何在村裏偷雞摸狗的破事全說過一遍,問嚴喻:“那你都做了什麽呢?”
“幫胡斌處理你們偷雞摸狗惹出來的亂子。”嚴喻淡淡道。
陶琢:“……”
那嚴喻應該很忙吧,陶琢摸摸鼻子,心想畢竟他們這群人可沒少闖禍啊!
電動車沿着山路開始盤旋,周遭越來越寂靜,只有頭頂的星與月,以及偶爾從遠處傳來的三兩聲狗叫。陶琢不知道嚴喻要帶自己去哪,會不會幹脆把他發賣,但他很信任嚴喻,于是只是晃晃悠悠哼着歌。
最終,嚴喻在山頂停下,示意陶琢跟着他往前走。
站在一塊巨石上,可以俯瞰整個小鎮的夜景,篝火和電燈交相輝映,仿佛在地上點綴出一幅發光棋盤般的畫作。
陶琢“哇”了一聲,辨別出鎮中央的位置,又找到夜色中潺潺流動的暗河,試圖沿着它一路摸到自己所居住的村落的位置。
陶琢問:“你是怎麽發現的?”
嚴喻還沒來得及回答,陶琢又說:“看!星星!”
鄉下的夜空遠比城市裏澄澈,恰巧今夜無雲無霧,嚴喻一擡頭,就看見漫天繁星,和在藍紫色的星雲中奔湧而過的瑰麗銀河,恰巧與地上流動的通明燈火之河相互映照。
“夏季大三角。”嚴喻說,“看那顆。”
嚴喻指點了一會兒,陶琢終于找到他所說的牛郎與織女,仰頭盯着一言不發,深深陷入這美麗奇絕的夏夜畫面之中。
兩個人找了處空地坐下,不時有小蟲飛過,陶琢帶了花露水,往自己和嚴喻身上一通狂噴。
“好神奇,”陶琢還在凝望星野,“你說,這些星星爆炸,散發出最後一點光輝的時候,還沒有我們,甚至可能還沒有人類……但是這些星座走到生命盡頭時,努力呈現出的色彩,最後卻在這一刻被我們看到了。”
“嗯。”
“命運就是這樣吧。生老病死……但總會有突如其來的相遇。”
陶琢正說着,忽然感覺自己手臂一癢,低頭看,見是一只拇指蓋大小的蟲子斂了翅膀,正奄奄一息地趴在他身上。
“哇啊!”
平生最怕蟲的陶琢同學一聲尖叫,迅速彈射起來,一下子坐到了嚴喻腿上。嚴喻頓了頓,不動聲色地伸出手,把陶琢往自己懷裏攬。
“是螢火蟲。”嚴喻抱着陶琢,撚着蟲的身體把它揪起來。陶琢就靠坐在嚴喻身上沒動,嚴喻伸出手,把這小蟲子翻了個個,輕輕放在自己手心。
陶琢這才看到,确實是螢火蟲,只是電量似乎不太夠用了,屁股上兩個小格子,前一個已經熄滅,後一個還散發着若隐若無的淺綠色微光。
“它怎麽像個瓜子一樣……”會發光的瓜子。
“嗯。”嚴喻說,“它快死了。”
“螢火蟲的壽命很短,變成成蟲後就不再進食,大概只有3到7天。雄蟲一直發光,大部分時間是在尋找配偶……”嚴喻說,“但是這只可能沒有找到。”
螢火蟲像是聽懂了嚴喻說的話,翅膀微微一振,努力地站起來,卻又摔下去,似乎想去往某個地方。
陶琢聽後心軟下來,忽然覺得這發光瓜子也沒那麽可怕了,扭頭問嚴喻:“它要去哪?”
“不知道,”嚴喻說,“翅膀受傷了。”
嚴喻用指尖撥了撥螢火蟲透明的翅翼,幫它調整到最合适的位置,螢火蟲抖了抖,掙紮着向前飛了幾下,但又一頭掉下來。嚴喻拍了拍陶琢示意他起身,自己到草叢裏,翻了半天找回來,又舉起這只螢火蟲,讓它再往前飛一段。
如此來回幾次,嚴喻看出來,螢火蟲是想回到不遠處的那棵樹上。
于是他将螢火蟲捧在掌心,輕輕向前一送,那蟲便借着力憑風而起,輕輕落在樹幹上。
很快,在它斂起翅膀的一瞬,最後那點熒光也消散在黑夜裏。一只螢火蟲死在了這個清風飛揚的夜晚。
“也許是它出生的地方……”陶琢說。
也許是曾在這裏遇到過另外一只螢火蟲,讓在它短暫的生命裏,保有了燦爛的一瞬記憶。
嚴喻說:“走吧。”
陶琢點點頭,跳上嚴喻的車,抱着這人的腰,電動車又在風中慢慢開下山。
忽然,嚴喻感到陶琢把額頭貼在了自己後背。
“嚴喻,你其實是一個很溫柔的人。”那人說。
“讓我覺得蟲子也沒那麽可怕了。”又說。
嚴喻不做回答,只是“嗯”了一聲,片刻後說:“那以後你去清蟑螂藥附近的屍體。”
自從陶琢在宿舍各個角落擺放了蟑螂藥,嚴喻就時不時拿着小掃帚過去清理死掉的小強,沒有告訴陶琢,避免觸發某人的PTSD。
陶琢:“……”
陶琢:“當我沒說。”
陶琢:“啊啊啊啊啊啊啊你為什麽要告訴我,我一直騙自己宿舍裏已經沒有蟑螂了!”
嚴喻似乎輕輕笑了一聲,但笑聲很快被風吹遠。
在溫柔又讓人沉醉的晚風中,他們一起駛向夜色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