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心跳
第16章 心跳
太陽下山的時候嚴喻才回來,陶琢聽見樓下有動靜,就跟個彈簧似的一蹦一蹦竄到小樓梯間去看。嚴喻擡頭看他,把右手的東西遞過來,陶琢打開,見是一碗還在冒冷氣的冰粉。晶瑩剔透的冰粉上灑了紅糖和花生碎,還有一點葡萄幹,正是陶琢的口味。
陶琢餓了一下午,兩眼發光地接過去,吃幾口後順手舀一勺遞給嚴喻,嚴喻看一眼便搖頭。
嚴喻徑直走進廚房,一陣窸窸窣窣翻塑料袋的聲音,好奇心很重的彈簧又單腳蹦着湊過去,驚訝道:“你要自己做飯嗎?”
嚴喻反問:“不然呢?”
學生們在農戶家裏都是要自己做飯的,只是因為陶琢那一組,幾個男生都沒下過廚,第一天開火之後差點把竈臺炸了,農戶為自己家的房産安全着想,抄着鐵鏟把他們全轟出去,禁止再踏入廚房一步。
陶琢說:“你還會做飯啊。要不要我幫你?要不我把蔥摘了吧。”
嚴喻沉默良久後扭頭,靜靜地看着某人:“哪有蔥?那是韭菜,陶琢。”
于是陶琢也被嚴喻從廚房轟了出去,禁止再踏入一步。
陶琢只好飯來張口地坐在小木桌邊等,直到嚴喻喊他去端菜盛飯。一鍋土豆炖牛腩,一盤韭菜炒雞蛋,一碟白灼生菜,淋了自己用豉油調的醬汁。
陶琢看着嚴喻解開挽到小臂的襯衣袖子,把筷子遞過來,再次不吝贊美地說:“你好厲害。”
嚴喻默不作聲。
飯後陶琢坐在桌邊夢游,被嚴喻叫醒:“去洗碗。”
嚴喻做飯他洗碗,這很公平。陶琢便端起碗筷走進廚房,片刻後成功在廚房裏制造了一連串噼裏啪啦的脆響。
嚴喻聞聲而至,拉開門,面無表情地站在門口,垂眼看地上白瓷碗的屍體:“……洗碗也不會?”
陶琢:“會。會用洗碗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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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喻:“……”
真是少爺啊。嚴喻心想,正想說算了我來,不料陶琢很上進地看着他:“你教我一下,嚴喻,你教我我就會了。”
嚴喻只好走上來,從擠洗潔精這一步開始手把手教陶琢洗碗。
晚上還是陶琢先去洗澡,出來後約摸過了半小時,等浴室裏的熱氣都散了,嚴喻才拿着浴巾和換洗衣物進去。出來時陶琢正哈欠連天地坐在床上玩手機,大概是在和單宇等人開黑,見嚴喻出來就把手機丢到一旁,裹着被子看他:“怎麽那麽久?”
嚴喻只是嗯了一聲,不做解釋,拿着吹風機到樓下去吹頭發。
片刻後再上來,陶琢正縮在被子裏刷微博,他睡在雙人床靠裏的那一側,貼着牆,聽見聲音便擡眼看嚴喻:“要睡了嗎?”
不知為何,問出這句話後,兩人同時保持了沉默。
有點奇怪,陶琢心想,說不上哪裏奇怪,但就是有點奇怪。雖然平時是舍友,天天都是住在一起、睡在一個房間裏的,但這一天的這一刻,也許是逼仄的房間太小了,也許是蒸騰的霧氣太熱了,或者也許只是因為對上了嚴喻那雙微垂的黑色眼睛……陶琢忽然感到心虛,發覺一直以來嚴喻都有從不展示給其他人、卻偏偏願意展示給他的一面。
耳尖悄悄紅了一點。
幸好嚴喻率先扭過臉去,沒什麽表情地“嗯”了一聲,伸手去關窗。
嚴喻關了燈,也躺在床上。明明是張雙人床,兩人卻很默契地各自占據兩邊一角,中間留出一條寬闊的楚河漢界,分別在一左一右劃手機。
“你看單宇發的這條朋友圈……”陶琢說。
“剛看到了。”嚴喻說。
“你有沒有點開這個熱搜,聽說……”
“刷過了。”
“許瑛在群裏問……”
“我回複了。”
“……”
陶琢心想我真服了,躺在同一張床上玩手機,連上網沖浪都沖的是同一片浪啊!這是在你不言我不語的幹什麽!
于是率先翻過去越界,裹着被子像條蟲一樣蠕動着往嚴喻身邊湊,挪到嚴喻枕頭上,擡頭看他:“嚴喻,你怎麽沒戴耳機啊。”
往常睡前,嚴喻都是戴着耳機坐在下鋪劃手機,偶爾連入睡後都不摘。
嚴喻低頭看陶琢一眼,平靜地說:“有時戴有時不戴。”
“那什麽時候戴,什麽時候不戴呢?”
嚴喻說:“需要的時候戴,不需要的時候不戴。”
“……”陶琢忽然很想把嚴喻的備注改成廢話文學大師,深吸一口氣說:“所以現在是不需要的時候?”
嚴喻微垂的眼皮跳了跳,淡淡嗯了一聲。
“嚴喻,”陶琢又問,繼承了單宇熄燈後夜聊的不良陋習,“你想考哪所大學啊?”
嚴喻目光都沒從屏幕上移開,不冷不熱地說:“問這個幹嘛?”
“就問一下啊,”陶琢說,“每個人都有理想院校吧,比如單宇就說自己能上中大就不錯了……”
嚴喻關上手機,回頭看陶琢:“為什麽想知道?”
“嗯?”
“我說,”嚴喻耐心地重複,“為什麽想知道,我想去哪所大學?”
嚴喻認真地垂眼看着陶琢,陶琢心裏一跳,不自然地避開他目光往被子裏縮:“就,萬一能考同一所大學,噢那可能有點難,或者同一個城市,想着也許還能……合租……”
嚴喻眉頭挑了挑:“你想和我合租?”
“沒有,不是,”陶琢立刻否認,但片刻後又說,“好吧其實有一點……因為你學習很好又會做飯……”擡頭偷偷瞥了一眼,就在嚴喻幽幽的目光下迅速改口:“不是,我是說……因為是我們朋友嘛。”
“真的,嚴喻。”陶琢頓了頓,忽然認真地說,“我其實沒有什麽朋友,你是第一個……”
第一個怎樣的人,陶琢說不出來,最後只能無力地重複:“嗯,第一個。”
嚴喻聞言放下手機,翻身過來,一下離陶琢很近,呼吸拍打在陶琢臉上。他沉默片刻,輕聲對陶琢說:“單宇和喬原棋不是你的朋友嗎?蘇越廷、孫億鳴……不是你的朋友嗎?”
陶琢在黑暗中與嚴喻對視,感覺在嚴喻的目光裏無處遁形,連心跳,陶琢想,連心跳都被嚴喻聽得一清二楚。
陶琢說:“是啊,當然是啊,但是……那不一樣。”
陶琢覺得嚴喻離自己有點太近了,不動聲色往後退了退,卻感覺嚴喻也動了動,跟上來,還是那樣深深地望進他的眼睛。
“哪裏不一樣?”嚴喻問。
“我不知道,就是……不一樣。”陶琢說。
“不行,你說清楚……”嚴喻不饒人,揪住他被子一角。
陶琢立刻拍開他的手,抱着被子把頭一蒙,縮頭烏龜似的轉過去面壁:“不知道!啊啊啊啊你不要問了!”
嚴喻便在後面搗鼓陶琢:“陶琢,轉過來。”
“不轉。”
嚴喻伸手揪住陶琢腦後那一縷微長的頭發,發絲很軟,輕輕向後扯了扯,不疼,就是癢酥酥的,感覺在揪小狗尾巴:“轉過來。”
陶琢反手過來,一根一根掰開嚴喻手指,指尖感覺被嚴喻輕輕握了一下,便迅速落荒而逃地滑出去。
“你轉過來,”嚴喻輕聲誘哄,“我就告訴你。”
“……我睡着了。”陶琢裝死,模仿打呼的聲音:“呼呼呼。”
嚴喻給他氣笑了:“不轉是吧?”
陶琢不為所動。
于是嚴喻點點頭,很欽佩陶琢的毅力,也翻過身去,片刻後輕飄飄地說:“那你永遠別想知道了。報志願前我都不會告訴你。”
陶琢:“……”
忍者啊,你是忍者吧!
陶琢沒那麽能忍,立刻甘拜下風,轉過來搖嚴喻肩膀:“我轉過來了,你告訴我。”
“睡着了。”
陶琢:“……”
陶琢:“不是你也太能記仇了吧!”
嚴喻:“我不記仇,我有仇都當場報的。”
陶琢:“你不是睡着了嗎?”
嚴喻:“嗯。剛剛是夢話。”
陶琢真的服了,發現自己拿嚴喻一點辦法都沒有。
陶琢便在嚴喻背後翻來覆去地折騰,試圖重新吸引嚴喻的注意力,奈何嚴喻忍者神龜巍然不動,靜靜躺在那裏,仿佛一座從來不會說話的山。
良久以後,陶琢終于鬧困了,喊嚴喻的聲音一點一點變輕,最後頭一歪,額頭貼着嚴喻脊背睡了過去。
黑暗裏只有兩人平穩的呼吸聲,嚴喻這才微微一動,慢慢轉身。
他在黑暗中垂眼看着陶琢,發現陶琢右耳下方有一顆小痣。漆黑的,點在雪白的皮膚上,過于惹眼,仿佛在誘惑着人忍不住要去摸……或者咬一下。
是什麽呢?嚴喻想,是欲望,是沖動,是對一個無害而純稚的靈魂的本能保護,還是對它肮髒的亵渎與占有?其實也許還有另外一個答案,讓嚴喻畏懼到不敢承認的答案,那是一種太純粹也太奢侈的東西,嚴喻不敢想自己能擁有。
最終,嚴喻只是靜靜看着陶琢,伸起手幫他蓋好被子。
借着這樣的一個動作,仿佛将陶琢擁入懷中。
半夜,陶琢被凍醒了,發現被子被嚴喻卷走,緊緊裹在身上。
陶琢無語,心想這人不熱嗎?試圖從嚴喻手裏搶回自己的被子,卻發現無論如何也拽不動。陶琢起身去看嚴喻,嚴喻蜷在那裏,緊緊絞着眉頭,後頸上薄薄一層汗,似乎被魇住了。
“嚴喻?”陶琢試探着去推,嚴喻卻猛地一顫,然後翻身,靠近陶琢,将他逼到了牆角。
陶琢不敢動,只是看着嚴喻那雙沉沉的眼睛:“你沒事吧?”他不确定嚴喻是醒了,還是在做夢。
嚴喻卻擡起手,輕輕撫上他的臉頰,食指在右耳下方那顆小痣上來回摩挲。
拇指摁過陶琢眼睑,似乎想在這一處烙下點印子。
陶琢屏住呼吸,不知嚴喻還想做什麽,可最後,那只手只是慢慢滑落,扣着陶琢的後腦将他摁進懷裏,手一松,又安靜地睡了過去。
陶琢睜着眼睛,在一片漆黑之中,聽到了嚴喻的心跳。
仿佛震耳轟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