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抗争與放棄
第47章 抗争與放棄
嚴喻失控了, 但他自己意識不到。
每個人在成長中都會受到環境的影響,尤其是環境中的人。所以他與陳娴的思維模式與處事習慣都高度相似,偏激,極端, 就像血緣一樣一脈相承, 生來帶着, 無法擺脫。
第二天, 嚴喻沒有來上學。
第三天, 第四天……整整一周,陶琢身旁的那個座位都空着。
但這回許瑛的輿情工作做得很好, 只說是嚴喻下樓梯時不小心摔斷了腿, 回家養傷了, 囑咐各位同學下雨路滑要注意安全,沒有人起疑。
陶琢忍不住去找許瑛, 問嚴喻在哪, 他還好嗎,陳娴是不是把他關起來了。
“我只是想知道他安不安全。”
“他媽媽還會害他嗎?”許瑛反問。
“那誰知道。”陶琢低聲。
“陶琢, ”許瑛苦口婆心, “需要冷靜的是你。我想你們需要分開一段時間, 客觀地看待這個問題。你媽媽給我打電話了,我和她說了些情況,她準備提前結束出差, 下周就坐飛機過來。到時候我們再坐下來, 心平氣和地聊聊這件事, 好嗎?”
陶琢只是問:“她知道我是同性戀了嗎?”
許瑛頭疼:“不要這樣說。”
陶琢沒有反駁, 點點頭:“我知道了,老師。”
陶琢離開辦公室, 摸出手機點開和嚴喻的聊天界面。這一周他給嚴喻發了很多條微信,但嚴喻都沒有回。陶琢猜測嚴喻的手機大概率是被陳娴沒收了。
陳娴是一個一意孤行的女人,不達目的誓不罷休,這一點嚴喻多半遺傳自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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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此時,一意孤行的陳娴正把同樣一意孤行的嚴喻關在家裏,聽着大門處不斷傳來的砸門聲漠然無語。
鐵門非常厚重,被陳娴用鑰匙鎖死,嚴喻不知道鑰匙在哪,也不可能砸開門。
嚴喻深吸一口氣,扭頭看着坐在沙發上的陳娴,冷靜下來,低聲道:“你要關我一輩子嗎?”
陳娴更犟:“如果你一輩子不改,我就關你一輩子,直到你改,或者直到我死。”
“你這是非法限制人身自由。”
“我知道,你打電話報警吧,電話線沒拔。”陳娴說,“嚴喻,我是你媽,我不會看着你自尋死路。要麽你先把我逼死。”
嚴喻太習慣陳娴這套一哭二鬧三上吊了,閉上眼睛克制情緒,半晌後道:“我餓了,我要吃飯。”
“廚房裏有菜,你不是會做嗎?”
“明天呢,後天呢,你打算永遠不出門嗎?”
陳娴一笑:“嚴喻,別想走出這個家。只要你敢踏出去一步,我就從陽臺上跳下去死給你看。”
“你在威脅我?”
“我沒有威脅你,”陳娴平靜道,“我只是在陳述事實。你要逼死你親媽嗎?”
“是我的問題,”陳娴看着嚴喻,忽然說,“是我疏忽了,一定是這樣的。是我忙着工作沒有關心你,才被別人趁虛而入……”
“夠了。”嚴喻很累,不想再聽這些話,阻止陳娴繼續說下去,但陳娴置若罔聞。
“一定是這樣的,一定是這樣……只要和那個學生分開,分開一段時間,一切都會變回原來的樣子。”陳娴篤定地說。
“你鬧夠了沒有!”嚴喻怒道,“有意思嗎!別再自欺欺人了!”
“對,就是這樣,我現在就去給你辦轉學——”
“我不轉。”
“找許瑛,找胡斌,找校長……”
“我說了我不轉!”
“你必須轉!”陳娴也吼道,“嚴喻,你聽好了!你必須轉!我不可能再讓你和他見面,你休想!”
嚴喻轉身走進卧室,啪地一下甩上房門,只留陳娴一個人站在客廳中央,被黃昏拉出一條顫抖的影子。
嚴喻再次閉上眼睛,深呼吸強迫自己冷靜。
然後他迅速反鎖上門,從口袋裏摸出手機。
手機是他剛剛故意和陳娴吵架時,趁對方沉浸在情緒裏不注意,從茶幾上順回來的。還特意把之前的舊手機放過去貍貓換太子,希望陳娴晚點發現。
嚴喻拿充電頭給手機充電,知道自己大概只有十分鐘時間。
開機,陶琢發的海量消息瞬間湧進來,全部是詢問嚴喻在哪,還好嗎,有沒有挨打,還會回來嗎。
最後一句話是:“嚴喻,我永遠喜歡你。我們還能再見面嗎?”
“就一面。”時間是五分鐘前。
敲門的聲音陡然響起,陳娴發現了,在門口怒道:“嚴喻!把手機拿出來!把門打開!嚴喻——”
嚴喻沒搭理,陳娴轉身就去找備用鑰匙。
嚴喻深吸一口氣——就一面,這三個字像針一樣刺在他心口,他幾乎能想象陶琢打出這句話時絕望的神情,那雙圓溜溜的眼睛會讓人心碎。
嚴喻腦海裏忽然浮出一個大膽的念頭,幾乎沒有片刻猶豫,走到窗外開窗向下看。
這是之前陳娴和嚴海生結婚時買的房子,離一中不遠,在二十四樓,從二十四樓到地面沒有任何能承重的建築結構,跳下去就是死。
但嚴喻管不了那麽多。
鎖匙磨擦鎖孔的聲音在寂靜中響起,陳娴在挨個試鑰匙。
嚴喻果斷拔下手機,把書桌上殘留的小時候的漫畫書、字典、中學練習冊全部掃下來,往後一退,用力向玻璃窗的方向砸,試圖破窗。
陳娴大概猜到了,吼道:“嚴喻你在幹什麽!你把門打開!”
嚴喻置之不理,書砸完了砸電腦,電腦砸完了砸書架上的各色擺件。最後從書櫃深處發現一個趁手的工具,一塊石英石雕塑,表面凹凸不平,握上去十分刺手。嚴喻一次次擡高手臂用力砸下去。
玻璃震動,不斷有碎屑飛濺,伴随滴落的血。
終于,窗戶一角出現裂縫,“嘩啦”一聲,在陳娴終于找到鑰匙的同時,嚴喻砸碎了窗。
嚴喻一步向前,抓着玻璃碎片徒手往下拽,手掌鮮血淋漓,但他不在乎,就這麽抓着窗框翻了出去,在窗臺上留下一個血印。
陳娴闖進房間,嚴喻回頭看她一眼,陳娴被吓到,倏然發出一聲尖叫,嚴喻同時向下一躍——
——然後準确跳入兩層樓中間的樓梯間,嚴喻方才确認過物業的清潔人員沒有鎖窗。
在地上一滾,沒有任何猶豫,快步沖下二十四樓。
第二個星期,嚴喻也沒有來學校。
周一早上,陶琢沒去參加升旗,被許瑛喊到辦公室談心。這幾天他不知道多少次和許瑛重複進行類似的對話,大部分時候是許瑛苦口婆心,陶琢沉默。
“你看,和嚴喻不見面也有一個多星期了,”許瑛說,“你不也活得好好的?分開并不是你所想象得那麽不能接受,你對嚴喻的感情,只是因為壓力太大了,一時沖動……”
左耳進右耳出,陶琢看着許瑛的嘴巴一開一合,從來沒有聽進去過。
他只是不時瞥一眼窗外,看着在香樟樹樹冠上燦爛流動的陽光,驀然想起每一次和嚴喻手牽手走在綠蔭陰影裏,趁無人時交換一個吻的感覺。
陶琢結束和許瑛的例行對話,平靜走出辦公室。升旗儀式結束了,穿着禮儀服的學生們陸陸續續走回教學樓。
陶琢深吸一口氣,走進洗手間——他得用冷水洗把臉使自己冷靜,抛卻那些雜念,不去想嚴喻。
他不敢想嚴喻還會不會回來,還會不會出現,一想到這些問題就會讓他心煩意亂。
他不想心煩意亂,他希望在嚴喻不在的時候也表現得很好,認真學習,努力做題。因為他們約好了要考同一所大學。
水龍頭嘩啦啦地放着水,陶琢兩手撐在水池邊,低頭沉默地看着,片刻後擡起頭,盯着鏡子裏倒映的自己的臉。
鏡子左側同樣寫着“照鏡子,正衣冠”,但再也沒有人把他的襯衫領口弄亂,留下一個小小的紅印,也再也沒有人笑着問他說,陶琢,不是好學生嗎,為什麽衣冠不正。
陶琢還不想那麽早回教室,單宇擔憂的神情總讓他心懷愧疚。陶琢抓了把頭發,走進隔間關上門,摸出手機,第無數遍檢查嚴喻有沒有回自己消息,然後第無數遍一無所獲。
陶琢垂眼沉默,良久後靠在牆上,低頭打開相冊,開始一張張翻看。
看他們一起跨年,一起自習,一起在家裏那張小小的綠色沙發上胡鬧……
嚴喻總是把他摁在沙發上親,陶琢越是抗議,強調自己從小就在上面學爬,學走路,學說話,嚴喻就越是要親,仿佛想通過這種方式侵占過去他不曾參與的陶琢的人生。
照片凝結着回憶從眼前流過,陶琢微微勾起嘴角,正垂眼凝視嚴喻的臉,隔間外忽然響起一個令人厭惡的聲音。
“……不會吧,真的假的?”一個男生問。
“我親眼看到的,還能有假,”薛昊傑說,“以前家長會我見過他媽,不會錯的,就排在我弟前面,我弟聽到她問醫生同性戀怎麽治。——先聲明一下,我弟是去治失眠的啊,跟那三個字可沒關系。”
“怎麽可能,嚴喻哎,嚴喻和誰搞同性戀?”
“那誰知道,”薛昊傑說,“不然呢,你以為他真是把腿摔斷了不能來上課?我看多半就是被發現了,就跟那個誰一樣……估計另一個也是我們學校的吧,不知道是誰。”
陶琢在聽到嚴喻的名字時大腦一片空白,夜裏無數次纏着他不放的夢魇此時終于成真。
同性戀,惡心,這樣的詞彙會逐漸刺到嚴喻身上,留下一個個無法愈合的瘡口,仿佛釘在身上的鐐铐,永遠無法擺脫。
“……媽的,想起來就晦氣,”薛昊傑說,“以前我還跟嚴喻問過題,游泳課的時候他就在我隔壁換衣服。你說他不會和人在那裏頭搞——”
“啪”的一聲,陶琢把門推開,冷冷看着薛昊傑:“薛昊傑你他媽不記打是吧。”
薛昊傑愣了一下,半晌反應過來,怒道:“關你屁事!”
薛昊傑身旁的人陶琢不認識,但料想應該聽說過上次兩人在飯堂幹架幹到級長面前的事,見狀立刻去拉薛昊傑:“算了算了,我們走吧……”
“憑什麽我們走啊?”薛昊傑把他一把甩開,“要滾也是他滾吧!”
“我說錯了嗎,就是同,性,戀!”薛昊傑把那三個字咬得擲地有聲,走廊上路過洗手間門口的人都聽得一清二楚,“他媽親口說的,還能有錯!”
漸漸有學生注意到這邊的動靜,探頭探腦往裏面看。
陶琢不想把事情鬧大,深吸一口氣:“薛昊傑,我警告你,你——”
“陶琢,”薛昊傑忽然打斷,盯着陶琢的眼睛冷笑:“你為什麽反應這麽大啊?噢,我知道了,和他搞到一起的人……不會就是你吧?”
陶琢漠然注視着薛昊傑不說話。
“噢——”薛昊傑大笑起來,“原來是你啊,你和嚴——”
話還沒說完,陶琢已經撲了上去,一拳頭砸在薛昊傑嘴上,鮮血飛濺。
周圍人頓時爆發出一聲驚呼,有人大喊別打了別打了,一旁的同學想拉開陶琢和薛昊傑,卻被陶琢反手甩開,同時又給薛昊傑補了一拳。薛昊傑大罵我操,抓着陶琢衣領往地下摔。
“再讓我聽到你念這個名字試試……”陶琢說,一手肘怼在薛昊傑胸口。
“我他媽就說了!嚴喻!同性戀!怎麽了!”薛昊傑也扯住陶琢不放,狠狠往牆上砸。
這幾個字再次刺激到了陶琢,陶琢兩眼通紅,像一只憤怒已久的困獸,把氣全撒在薛昊傑身上。
兩人扭打起來,誰也不讓誰,都下死手,把衛生間角落的掃帚拖把垃圾桶撞得滿天飛。
陶琢什麽也感覺不到,只想把這個人打服,打到不會再開口為止,聽不見一旁的尖叫。
五分鐘後,許瑛踩着小高跟沖進男衛生間,憤怒道:“陶琢!薛昊傑!都給我住手!”再次爆發出驚人的力氣,拽住陶琢把他拉到一邊。
其他學生都被許瑛趕走,衛生間裏只剩下陶琢和薛昊傑。兩人終于被分開,各自靠着牆喘息,滿頭滿臉的血,和青青紫紫的腫痕。
陶琢在鏡子裏看見自己的倒影——因為一整周都在下雨,洗手間地面的瓷磚上全是污水,和薛昊傑在地上滾了一架,襯衫上布滿黑泥——但陶琢覺得非常值得。因為這黑泥只沾到了他身上,而沒有污染嚴喻。
薛昊傑很憤怒,擦了下又被揍破皮的嘴角,指着陶琢吼道:“他先動的手,憑什麽罵我!”
“你他媽不欠打嗎?再讓我聽到我還打!”陶琢不甘示弱。
“都閉嘴!”許瑛怒道,“薛昊傑,你——”
“我說錯了嗎?”薛昊傑直接打斷許瑛,“陶琢,我說錯了嗎!嚴喻是不是同性戀!你是不是同性戀!你敢不敢承認你和嚴喻搞同性戀!”
“薛昊傑!”許瑛大吼,“你聽不懂人話是吧——”
“我是。”陶琢忽然打斷,語氣平靜。
“我是同性戀,是我的問題,是我把嚴喻逼成這樣的,跟嚴喻沒有關系,該去看病的人是我。可以了嗎?薛昊傑,可以放過嚴喻了嗎?”
陶琢冷冷說完,轉身就想走,然而一回頭,突然僵住了。
林思含就站在衛生間門口,顯然剛下飛機,連妝都沒來得及化。
她就這樣憔悴地站在那裏,無比清晰地聽見了陶琢的每一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