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公之于衆
第46章 公之于衆
晚自習剛開始半小時, 暴雨就劈頭蓋臉地砸了下來,雨絲又緊又密,壓得人喘不上氣。電閃雷鳴不時炸開寂靜而漆黑的天幕,讓人渾身一顫。
快八點時, 有一聲非常大的響雷在頭頂猝然崩裂, 天地都為之震動, 陶琢的紅筆從書桌上滾了下去。
從這一刻開始, 陶琢感到焦躁不安。
陶琢正埋頭寫物理試卷, 許瑛忽然出現在後門,她走過來輕拍陶琢肩膀:“出來一下。”
陶琢和嚴喻對視一眼, 起身跟着許瑛朝辦公室走。
離辦公室還有一段距離時, 陶琢透過玻璃窗看到了靜靜站在許瑛辦公桌旁的那個女人。陳娴頭發濕漉漉的散開來披在肩上, 只給陶琢留下一個黑色的背影。
陶琢頓時站住了,感覺血液變冷:“是有什麽事嗎, 許老師?”
許瑛說:“噢, 嚴喻媽媽想見你,想問一些有關嚴喻的事。你知道的, 嚴喻他其實……心理狀态不算特別穩定, 高一的時候出現過一些事, 所以……”
陶琢松了一口氣,走進辦公室。
然而當陳娴轉過身來,用那雙和嚴喻一模一樣的漆黑而冰冷的眼睛盯住陶琢時, 陶琢便明白, 其實陳娴什麽都知道了。
陳娴不像譚棠的母親那般崩潰, 或者說她已經提前崩潰過一次。
她只是平靜地看着陶琢, 最後嘴唇輕啓,一字一句道:“陶琢, 你要毀了我兒子嗎?你要毀了我嗎?”
陳娴克制着自己,很禮貌很優雅。可陶琢分明感覺當初抽在夏辛禾臉上的那個火辣辣的巴掌,這一刻也狠狠甩在了自己臉上。
辦公室內一片死寂,許瑛聞言一怔,不敢置信地望向陶琢。
許瑛果斷把陳娴拉走,讓陶琢坐到一旁小辦公室等待判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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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瑛在處理過夏辛禾與譚棠的事情後,顯然對類似的糟心事有了經驗。陶琢點點頭,不發一言地走到會議桌旁坐下。
當初坐着夏辛禾的地方,如今也坐着他。
窗外暴雨如注,嘩啦啦敲擊窗面。中途晚自習下課,不斷有學生路過辦公室,有些人會多看一眼陶琢,不知道他坐在這裏發什麽呆。
陶琢表面一切如常,實際大腦深處全部空白。他發現他感受不到自己的身體,呼吸,體溫……以至于心跳。
手機震了一下,陶琢摸出來看,是嚴喻給他發微信。
嚴喻:怎麽了?這麽久沒回來。
陶琢不知道該怎麽回,還能說什麽呢?說我們完了,我們被發現了……他能這樣跟嚴喻說嗎?
陶琢無法思考,許瑛推開會議室大門時,就看見陶琢這樣握着手機呆呆坐在原地不動。
陶琢聽見許瑛喊他的名字,才緩緩擡起頭。有一瞬間他希望這是一個噩夢,希望來個人把他喊醒。但沒有,這就是現實,他聽見許瑛說:“陶琢,嚴喻媽媽說……你和嚴喻……”
許瑛沒有說下去,但陶琢看着她不說話。那一刻許瑛就知道,一切已是板上釘釘,于事無補。
陶琢不知道陳娴和許瑛說了什麽,給許瑛看了什麽,甚至不知道陳娴是怎麽發現的。
“對不起老師。”陶琢說,“對不起。”
“……不要說對不起,說對不起有用嗎?”許瑛揉着眉心,不知道該怎麽回答陶琢。
半晌後她開口:“陶琢,你知道嗎?青春期荷爾蒙分泌旺盛,和關系好的同學朝夕相處住在同一個屋檐下,确實是會産生誤解……”
她想搬出安撫夏辛禾的那套話術安撫陶琢。
但是被陶琢打斷:“對不起老師,不是的。”
“不是的,”陶琢聲音很輕,“我就是喜歡嚴喻。”
慘白的燈光拉長陶琢的影子,他坐在自己的影子裏,像一個孤零零的游魂。
窗外依舊電閃雷鳴狂風暴雨,撕扯着樹枝不斷抽打窗臺,仿佛也在鞭打陶琢的身體,不留餘力。
許瑛深吸一口氣,知道陶琢這個學生平日裏看似最乖巧最溫順,懂事又聽話,實際上最固執,也最偏激。
許瑛說:“陶琢,你太小了,你還不懂感情。”
陶琢搖頭:“從我爸媽離婚開始,五歲,我就知道什麽是愛和不愛了。”
許瑛沉默良久,才蒼白地說:“不是的,陶琢,這不一樣。……你知道因為你的一句喜歡,你要付出多大代價,嚴喻要付出多大代價嗎?”
陶琢說:“我知道的,我……”然後啞然而止。
許瑛嘆口氣:“你不知道,陶琢,你什麽都不知道。讓你父母先來學校一趟吧。”
“他們來不了。”陶琢靜靜地說,“他們不管我的。”
許瑛知道陶琢家的複雜情況,沒有反駁這句發洩般的話,只是說:“你媽媽呢?她在上海吧,讓她過來,請假還是怎樣,無論如何都得過來。沒有這樣做父母的。”
一句話堵住了陶琢的所有借口。
“你是自己打,還是我幫你打?”許瑛說,摸出電話遞給陶琢。
陶琢搖搖頭:“我自己打吧,謝謝老師。”
許瑛轉身離開,将偌大的會議室留給陶琢。房間裏空曠無比,陶琢卻覺得身體被四面八方湧來的斥罵,鄙夷,壓得變成一張紙片,輕飄飄的,下一秒就會被撕成碎屑。
陶琢不用通訊錄,從來都是背號碼,生怕哪天手機丢了,唯一的臍帶一樣牽着他和另一個人的關系也随之而斷。
陶琢慢慢輸入林思含的號碼,沉默無言許久,摁下撥打。
打到第三次時林思含才接起來,語氣中帶着一絲不耐,雖然在禮貌地強力壓抑,但陶琢還是聽了出來。
林思含說:“喂?小琢?有事嗎?媽媽在開會,沒什麽急事的話……”
“媽。”陶琢打斷道,“你來學校一趟吧。”
“為什麽?家長會?不是開過了嗎?你和老師說……”
“不是的,”陶琢說,“不是的。是我和同學……早戀。被發現了。老師和對方家長都要你必須來一趟。”
說完就挂了電話,不給林思含任何反應時間。
陶琢曾無數次幻想過給林思含打電話,在他的幻想中,這些電話都是報喜,是媽我考了年級前十,媽我考第一,媽我考到了最好的學校,而不是媽你兒子和人搞同性戀被發現了,你來學校挨罵吧。
陶琢坐在原地,感受不到時間的流逝,直到許瑛進來,問陶琢電話打了沒有。
陶琢說打了,許瑛點點頭,讓陶琢先回去。陶琢這才發現已經十點半了,教室門鎖了,他只能直接回宿舍。
許瑛問陶琢有沒有傘,辦公室有,借你一把。陶琢搖搖頭說不用。
陶琢走出會議室,卻心有靈犀般回頭,看見嚴喻站在走廊另一端。
雨絲鋒利如刀,被風裹卷,斜斜殺入。它們鋪天蓋地,争先恐後地落在兩人面前,激起一片水花。
仿佛在警告他們這是一道天塹,別想走過去,誰敢向前一步,就要被雨刀割肉剜心。
隔着厚厚的雨幕,嚴喻一怔,擡腿就想朝陶琢走過來。
于是在嚴喻膽敢逾越那道天塹之前,陶琢回頭,迅速跑下樓梯,沖進暴雨之中。
陶琢又被宿管扣了三分,508已經快沒分可扣了。他渾身是水地推開宿舍門,單宇還沒上床。
單宇回頭望見他的模樣,吓了一大跳:“卧槽,你這是在幹嘛?沒事吧?快快快別對着空調吹,會感冒的……”
說着扯下喬原棋的耳機,拽着他一起過來給陶琢拿毛巾找藥,接熱水泡姜茶。
只有陶琢一個人站在原地不動,噼裏啪啦往地上滴水。
單宇終于意識到事情不對,看了陶琢一眼,不知為何,眼神又往同樣空蕩蕩的嚴喻的床位瞥。
他沉默片刻,找了個理由把喬原棋支開,用浴巾裹着陶琢把他拉到浴室。
單宇反手關上浴室的門,靜靜地看了陶琢一會兒,說:“怎麽啦?”
陶琢不說話。
單宇斟酌着語句問:“是你……是你和喻哥,你們……對嗎?”
陶琢渾身一顫,像是被雷劈中,良久後才輕聲道:“你什麽時候發現的?”
“我沒有發現,”單宇說,“只是偶爾也會覺得……”
也會覺得你們太親密了。
“很明顯嗎?”
單宇搖頭。
陶琢輕聲:“那就好。”
陶琢失魂落魄,盯着地面不說話。單宇以為他在看地上那片晃動的月光,只有陶琢知道自己是在看那個小小的下水道口。
下水道口被人安了新的罩網,定時更換蟑螂藥,陶琢自己都把這碼事忘了,嚴喻還記得,每周回校第一件事就是去檢查。
嚴喻是一個行多于言的人,大部分時候什麽都不說。
可他就是這樣無聲無息,強勢無比,入侵了陶琢世界的每一寸角落。嚴喻太狡猾。
單宇嘆了口氣,開始給陶琢擦頭發。陶琢終于回過神來,讓單宇出去,自己打開花灑呆呆地沖水,被熱水燙得渾身發紅。
陶琢出來時喬原棋已經睡着了,單宇還在等他。
單宇坐起來:“陶琢……”
陶琢卻打斷他:“單宇。”
單宇點頭說我在,等待陶琢的下一句話。
孰料陶琢說:“你現在覺得惡心嗎?我,和嚴喻,在你的宿舍裏亂搞。”
單宇怔了一瞬,遂即反應過來陶琢在重複薛昊傑的那番話,頓時怒道:“你他媽……”看了眼睡着的喬原棋,才把聲音壓低,“你他媽在胡說八道什麽?我怎麽會覺得你和嚴喻惡心?”
“只是因為我和嚴喻是你認識的人,你才會這樣偏袒。他們都會覺得惡心的。”陶琢說。
“不是的,”單宇卻否認,立刻地否認,“不是的。那天和你聊過之後我就去想了,我認真地想過,不是的陶琢,喜歡一個人沒有錯,你喜歡嚴喻就像我喜歡周嘉一樣,是很理所當然的事情,你們都是很好很好的人。”
“不一樣,單宇,”陶琢輕聲道,“你不能因為你可以接受這件事,就否認這之間的區別。不能因為你可以接受,就認為其他人也應該完全接受。”
“再美好的愛情,我和嚴喻,到底也是同性戀。”陶琢平靜道。
陶琢沒再和單宇就這個話題繼續深入,他爬上床,愣愣地盯着天花板,不知道自己是何時入睡的。
第二天早上雨停了,天卻依舊陰陰的,陶琢坐起身,發現嚴喻一夜未歸。
當陶琢的身影在黑暗的長廊那端一閃,躲避般跑下樓梯時,嚴喻的心便狠狠一沉。
他走進辦公室,許瑛正陪着陳娴坐在角落,陳娴一言不發,只是擡眼來沉默地盯住他,嚴喻就什麽都懂了。仿佛想把他釘死在某根恥辱柱上。
這個眼神太清晰了,仿佛想把他釘死在某根恥辱柱上。
許瑛把時間留給他們母子,自己先出去,離開前百般囑咐有什麽話好好說,不要動手。
陳娴不會動手的,她自知有愧,知道數年前生病時失控打過嚴喻,從那之後她激進地用藥,激進地工作,以使自己保持清醒,物質上再沒短過嚴喻任何一分。
但她會用另一種方式傷害嚴喻。
陳娴說:“斷了。”
嚴喻也毫不猶豫道:“不可能。”
陳娴站起來,顫抖着對嚴喻:“你瘋了嗎嚴喻?你要毀了自己的大好前途嗎?你要把自己搞得臭名遠揚嗎?你知不知道這事傳出去之後別人會怎麽看你?”
嚴喻說:“我知道。那又怎麽樣?關我什麽事?”
陳娴的顫抖越發劇烈,幾乎喘不上氣。
那一刻嚴喻忽然想起從前她病着的日子,每次發病前都會這樣。陳娴是一個絕望的囚徒。
陳娴喃喃:“你……嚴喻……我對你太失望了……”
嚴喻反問:“你不是一直都對我很失望嗎?”
陳娴靜靜看着嚴喻,半分鐘後倏然發出一聲喊叫。仿佛是看到了世界上最恐怖的東西,令人頭皮發麻。
陳娴崩潰地吼道:“我對你失望?我不應該對你失望嗎?我付出這麽多不都是為了你?你為什麽要這麽做?”
陳娴說:“你是不是在報複我?你報複我為什麽要把自己毀掉?你怎麽能視自己的前途為無物——”
“別再騙自己了,”嚴喻打斷,“你不是為了我,你只是為了你自己。你希望自己強過那個女人,希望你的兒子能強過她的兒子,想證明你的一切都比她好。所以你從來都沒把我當人看,我只是你的工具。”
陳娴渾身顫抖,嚴喻繼續道:“可是沒有用,你的計劃失敗了,因為即使如此嚴海生也不會愛你。”
陳娴忽然冷靜下來,說:“嚴喻,你給我閉嘴。”
“我不。”嚴喻說,“我不明白,嚴海生那種爛人,就當他死了好了,為什麽要因為他毀了自己的人生?你才是那個要毀掉一切的人——”
“閉嘴!嚴喻!”
“從小到大都是這樣,”嚴喻置若罔聞,“也許你根本不是希求嚴海生的愛,你就是無法忍受事情超出你的控制。無論如何你都想把所有人拉回到你制定好的軌道裏,按照你幻想的線路走下去。所以控制不了嚴海生這件事讓你崩潰,讓你歇斯底裏想毀掉一切,但緊接着,你發現你可以控制我。”
“你發現我是一個毫無反擊之力的玩偶,于是有一天你的病忽然好了。好了嗎?沒有。你只是把所有不能強加到嚴海生這樣一個成年人頭上的事情,全部強加給我,因為只有我會受你擺布——”
啪的一聲脆響,陳娴最終還是動了手。
“閉嘴……”陳娴戰栗道,聲音很輕。
她想要捂住嚴喻的嘴,卻發現嚴喻比她更高,比她更強壯,已經超出了她能控制的範圍。
陳娴的聲音從低到高:“你怎麽能……你怎麽能這麽說我……我是你媽媽!現在就和他斷了,斷了!這輩子不準再聯系!”
“不可能。”嚴喻笑了笑,偏着頭,無視臉頰上腫起的紅痕,“不可能。”
“我不會再按照你制定好的計劃走下去了。”嚴喻說。
“我想讓你看着我毀了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