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小雪

小雪

飄然如絮,落而成冰

雖然大雪的節氣已經過去,可這個時候雪還是積不起來的。安蕭說小雪下了一夜,我們起床時窗臺上卻不見一點白色。

我剛剛“大出血”了一回,我給馮可臨送了個大禮。我很早就知道該送的錢不能不送(那時候我父母還有心教我點什麽),從前覺得這是白白流失,直到幾年前我比同期的人更早升了課長,送錢這件事在我這就越發理所應當,也越發舍得了。安蕭知道我給馮可臨送禮的事,但她又不能問我什麽。我感覺到她對我的觀察,又感覺到她回歸正常,這整個階段裏我對消息守口如瓶。

送完禮之後我能做的只有等待,馮可臨收下紅包的過程是順暢的,這種順暢讓我覺得她心裏早就為我預留了位置。職位調動的消息向來由少數人傳播着,這像某種魚線一樣,把紅包和金條從欲望海裏變現。

我設想了很多我的去向,其中最好的是被調去別的分部當個小領導,我不能再和安蕭在同一個屋檐下工作了。我離開這裏,然後結交更能為我搭梯子的人,或許甚至不結交了,升上去之後工作輕松錢又足夠,接下來就佛系一點,愛提拔不提拔。交上房租之後我還能有很多可支配的資金,我和安蕭也能沒什麽顧慮地換新東西,還能留下存款——這段時間我浸泡在這種想象裏,忽然就覺得所謂法律紐帶帶來的安全感,歸根結底還是沒有錢而已。當我們富裕起來,那種一勞永逸的美好真叫我不敢想。

我常常看着安蕭就笑起來了,她問我笑什麽,我又抿着嘴搖搖頭。我自以為用強大的忍耐力忍住了和她一起勾畫美好未來的渴望,卻不知道這其實是一種自救——那時尚不知結果的我,為日後失魂落魄的自己留下一條出口。

那都是後話了。

我們今天是沒有計劃的,一個下雪的周末很難讓人再去計劃什麽。我們一直在床上待着不起來,連交流也點到為止。我們的心裏都有一個角落癢癢的,但是不能在同一個瞬間激起。我的雙腿纏上她的時候她只是捏捏我,而她環抱過來時我卻淺淺地睡着。這種循環一直持續到電話震動起來,安蕭把我的手機拔下來給我。

“誰?”我伸手接過手機。

“詹攝影。”

安蕭回答我的時候我也已經看到了手機屏幕:“啊……”

“喂,诶,詹老板您好……”

是客戶。

所以我說我們這行是沒有什麽周末可言的,我們的時間從來都跟着客戶走,這種時候客戶突然打過電話來,說今天正好有空可以見面,你能有什麽辦法呢?

“好的好的,那詹老板下午見——嗯是的,還是那裏吧,不會不會——好的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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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人會當做沒聽見或者直接告訴對方今天沒時間,我也常有這種沖動,但我總是能很快反應過來自己根本沒有這種資本。還沒有升職的現在,我應該繼續像打了雞血一樣地努力下去。

“客戶?”安蕭幫我把手機繼續充上電。

“嗯,我之前跟你說過吧,賣攝像頭的那個廖修,想買‘小保保’。”

離婚險其實并不是一個很能上得了臺面的事,放眼整個國家的保險公司,離婚險做得很成熟的只有我們安吉。大概是為了吉利吧,我們內部也不稱之為離婚險,而是叫花名“小保保”,這在我看來別有一番諷刺的意味。

安蕭似乎回憶起來一些,點點頭說:“那你有的忙了。”

“沒——”我打了個哈欠,坐在床邊穿拖鞋,“正好帶帶王弦她們,來這麽久了還沒處理過哩。”

咖啡廳沒有我想象中暖和,也可能是我在路上凍了太久,我渴望被熱氣烤得只想脫掉羽絨服的感覺,但這裏的暖氣效果顯然沒有這麽立竿見影。

我只見過廖修一次,他是我一個老客戶介紹來的,上次見面是确認和我對接,這次見面才商讨具體事宜。他的生意做得并不小,在我們市開了三四家連鎖店,這樣的人卻是罕見地沒有什麽“中年成功男人”的氣質,反而有些謙謙君子的感覺。之前就說過,能讓我不讨厭的男人真不多,而謙謙君子這詞我以為早就滅絕,如今倒真覺得有人能像一點。

他比我晚到了幾分鐘,我們相對而坐,他抱歉地說着下雪堵車了。其實他的表情不只是抱歉的,他大概帶着些難為情,我努力想從他的言談和表情裏讀出他的婚姻是否已經有了裂痕,可我發現自己什麽也确定不了——他是個很會隐藏情緒的人,忽而哀傷忽而又爽朗地笑起來,我倒是明白他成功的一些秘訣了。

我們不僅僅聊了離婚險的事。他在喝盡他的咖啡時忽然提起張愛玲來,我心裏的第一反應是驚訝,我搞不懂他為什麽要給一個賣保險的聊這些,往日裏我的客戶從來不願和我們多說什麽的。

“她的人生很悲劇。”他說。

我只能點頭,我對張愛玲的印象停留在某些不入流的歌詞裏。

“愛情十有九悲,這點我很認同,”他搖搖頭,“但是她開口就說男人怎樣怎樣,我覺得不好,女人也并不都忠誠的。”

我覺得他是個很奇怪的人,和賣給自己保險的人聊這些讓他顯得奇怪,而在我面前說這些又更加顯示出他在隐瞞什麽。到這裏,他已經幾乎抹去我對他的所有好印象了。

我試探道:“您愛人是做什麽工作?”

“啊,”他似乎感覺到上面那番話透露出什麽信息了,回神道,“她是律師,你知道燕京廣場那邊有個律所嗎?她是那個律所的合夥人。”

他的表情似乎是驕傲的,我有理由相信這會兒他在假裝。我在這行幹了這麽多年了,騙保的事件屢見不鮮,而離婚險又是相當容易發生騙保的類型。安蕭說我“有的忙了”也是因為這,一單離婚險談成往往需要很謹慎地調查。

“知道知道,”我露出驚嘆的表情來,“那二位還真是年少有為。”

我們的交流算是投機嗎?我感覺他聊得很開心,我本來覺得一小時肯定能結束的,誰知道他後來又拉着我聊金庸、聊電影。我不能否認他的幽默風趣,但這種幽默在我這有點超過了。臨走的時候他幫我推開咖啡廳的門,我邊說謝謝邊從他身前走過去,他看着我說:

“劉課長,我這樣說可能有點冒昧,但你是個很有魅力的女人。”

我笑着說謝謝,我的心裏只有無語。

我們只是生意關系,他這樣讓我有種他要通過和我有一腿達到騙保目的的感覺。太奇怪了,可我還想為我的單子努力一把,所以在調查出結果之前,我還是全忍下來了。

外面的雪還在下,他問我有沒有人來接我,我點頭了。

“我弟弟會來,”我擺擺手讓他走吧,“挺冷的,你快上車吧。”

我說不清自己為什麽撒謊,和客戶的暧昧戲碼常常發生在我尚且年輕的時候,廖修的出現讓我發覺我早已不再熟練,可我仍然在這種陌生的感覺裏靠慣性前行着。

麻木地前行,像冬天的雪蓋住樹葉,伴着不知名的落寞。

回家的時候,我整個人已經像一個冰疙瘩。安蕭過來迎接我,把暖水袋塞進我手裏。

“太冷了,”她捧起我的臉來,“哇,臉也冰涼。”

我像個軟體動物一樣賴在她身上,暖水袋在我的手裏我卻感覺不到什麽,我凍得沒有知覺了。

“怎麽這麽涼?你把手放口袋裏啊。”

我的聲音悶在她的肩頭:“進小區的時候資料掉一地,撿了半天。”

我本來不委屈的,蹲在地上撿那些紙的時候我的心也毫無波瀾,但此時此刻說完這句話之後,我的鼻頭卻猛地一酸。我就是突然覺得好難過啊,我才發現了,努力了這麽多年的我恐怕還是一個需要拼命取悅別人的人。

我厭惡那種來自廖修的、淡定的褒獎,他的表情好像在說拿下我是一件多麽簡單的事,簡單到不需要小心翼翼,簡單到好像下次他提出讓我給他做小三我絕對會答應一樣。

“你撿了多久?”安蕭牽起我的手來看我的指尖,“這麽倒黴……”

安蕭大概發現我的鼻尖發紅了,她愣了幾秒,不知道是不是在分辨這是哪一種紅。然後她把我擁進懷裏,我最終落下淚來,淚水不停地滾落到她的毛衣上。我發現懷抱是比孤獨更容易讓人落淚的東西,安蕭說她煎了點蝦,煮了養生粥,她說得越多,我反而越是想哭。

“安蕭,馮可臨要調走了。”這是我帶着哭腔講出的第一句話。

“嗯。”安蕭應了我一聲。

對消息的守口如瓶讓我愧疚,我告訴她了,坦誠又讓我慌張。

“你不準備沖一沖嗎?”我問她。

安蕭笑了笑:“怎麽沒沖?我們課今年還是能拼一拼年度冠軍的。”

她知道我說的不是這種沖,她在回避我,但她這麽說我倒是安心了。

“劉譯,輕松點吧,別再給自己這麽多壓力了。”

她大概以為我是在職位調動的壓力中破防了,好吧,我不想解釋這件事。我的心裏好像只能隐瞞一件事,所以才把上一件坦誠。

“很難啊,安蕭……”

我把這種感慨适時地打斷了:“安蕭,我們真的能像這樣公私分明嗎?在公司和在家裏,我們用兩種關系生存。”

“當然能,”安蕭點點頭,“我永遠是……你的對手,你不要怕我才對。”

我笑了,我抱她抱得更緊,有時候覺得如果她能住在我的身體裏就好了,這樣我就再也不會難過了。

我們就這樣沉默着,很久之後安蕭說蝦就要涼了,我的手還是沒有知覺,我伸進安蕭的毛衣裏。

“涼嗎?”我問她。

“燙,”她吻了吻我的頭發,“和暖水袋一樣。”

我笑起來:“那走吧,吃飯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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