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中雨

中雨

雨滴漫天,行道遲遲

今天下的這場雨才終于又有點卞栗(我們省叫卞栗)的感覺,只不過比往日來得晚點。一上午我聽見好幾個人讨論今年公司聖誕節送什麽(好像是抽盲盒),才反應過來過兩天就是聖誕節了。我們公司經常送員工各種禮物和獎品,聖誕節這種逐漸興起的洋節送東西更是自由——說實話我已經不想在看見杯子和傘了。

可我今天沒什麽心思想這些,一直不停的雨聲讓我覺得辦公室都被打磨成透明——大樓裏的一切都被暴露出來。我更是因此而變得膽小如鼠,因為雨天。

好吧,或者因為早晨的一個鯊魚夾而已。

我和安蕭的個人物品一向分得很清,但總有些小物件或者相似品在慌亂中就混用。往日似乎沒有被發現,今天僅僅是一個鯊魚夾而已,我卻好像一整天被拴上鐐铐了。

上電梯的時候一切還正常着,又遇到馮可臨,我一如既往地早早在心裏醞釀話題。其他人在六樓下去之後,話題确實馮可臨先打開了。

“我聽說你和安蕭一起去逛家具城?”

我整個人都僵住了,我看着電梯鏡子裏的馮可臨,努力在心裏想她這句話背後的含義,可她只是一副随便聊聊的表情。我不敢表現出任何僵硬來,我故作輕松地笑着說:“嗐,我到的時候安課長都在繳費了,稱不上‘一起逛’。”

我打趣道:“我還和安課長說呢,百八十年不去一次城西,我們倆夠有緣的。”

“那的确。”

這時候電梯到了,我在心裏松了一口氣,我前腳邁出電梯還沒來得及說再見,馮可臨一下子發現了什麽般,又笑眯眯地開口了:“你這個發飾也和安蕭一樣——最近流行?”

我又是一愣,但她用那種又來了興致想和員工閑聊的表情說這句話,這是唯一讓我聊以慰藉的地方。我有些誇張地指了指後腦勺上的鯊魚夾:“這呀?最近我們辦公室小姑娘也都戴,不好看是了,但方便得很。”

我又和她開起玩笑來:“也算是在二十二樓流行吧,不行今年聖誕節禮物就加件兒這個。”

好像我對這種突發狀況的應激反應就是開玩笑,這種“技能”有時候讓我處于一種很尴尬的境地,但至少現在奏效了。馮可臨哈哈大笑道:“那你說得有點晚了,等明年再讓你來幫着參謀獎品。”

我知道她在開玩笑,在電梯門關上之前補了一句:“随時待命。”

Advertisement

這番驚心動魄的對話能有這樣的結尾我已經是萬幸,看來馮可臨并不知道什麽,我走在去辦公室的走廊上,反複咀嚼着她說的每一句話。這才後知後覺她說的那句“聽說你和安蕭一起逛家具城”似乎有些揶揄的感覺,非要比喻的話有點像“聽說你昨晚遇到前公司老板了”。這也是她常做的事,通過一些朋友之間才有的揶揄拉進和我們的距離,剛才我卻只顧着精神緊繃了。

想通了這些我才稍微松了口氣,可心頭還是萦繞着那種慌張感,眉頭也還是緊鎖,孟曉陽來找我的時候看我這副表情,硬生生把想說的話咽了下去。

她這小心翼翼的樣子倒是真把我逗笑了:“說呀,想說什麽?”

“劉姐……今天沒和誰吵架吧。”

“和我弟,”我适時地又皺了一下眉頭,“沒事兒,你說就行。”

“我說了你別生氣。”

我點點頭。

“咱們公司……聖誕節能一起去開泳池party嗎?我出錢。”

我瞪了她一眼,她放下東西轉身就溜了:“說好了不生氣的!”

這孩子,我真不知道她哪來的這麽大的執念,感覺公司也沒什麽她很熟的人——除了一個和她關系模棱兩可的王弦——她怎麽非得喊着這群人開party呢?

二十三樓會議室外面的走廊裏,就坐了我和安蕭兩個人。也不知道今天那些課長抽什麽風,還十幾分鐘開會了一個也沒來。我和安蕭看着門口的那四個椅子,十分默契地坐在了兩邊。

空蕩蕩的走廊沒什麽人影,隔壁會議室裏還開着另一場會議。我環顧四周,又看了一眼安蕭,她正一動不動地低頭看手機。我低聲道:“诶,金衛國把咱們賣了。”

開口我才發現我又點太過小聲了,這可真挺考驗安蕭聽力的,我用餘光瞥到她在打字,幾秒之後果然收到了她的微信:“怎麽說?”

我笑了笑,僅隔着兩個座位用微信聊天,讓我有種奇妙的感覺。

“馮可臨知道我們一起逛家具城了。”

我還是瞥她,她仍然不動如山,卻發來兩個“驚恐”的表情。我繼續道:“沒事兒,危機基本化解。”

“厲害。”她回我。

這時候終于開始來人了,錢課長和王課長有說有笑地朝我們走來,一番問候之後,王婉在我身旁坐下了,錢課長又回去拿些什麽,走廊上還是只有寥寥幾人。

王婉是個很可愛的女人,她年紀和我也差不多大,卻總給人一種“小姑娘”的感覺。她的幹淨真誠似乎是和她包包上的粉色配飾相統一的。比如現在,她向我展示她鑲鑽的美甲:“怎麽樣劉課長,好看不?”

這顏色似乎只能用粉嘟嘟來形容,可是在她身上卻也不顯得違和。王婉的父母都領着退休金(我聽說一月有小一萬),丈夫也是在政府裏端鐵飯碗,每次看到她我就覺得這才叫小康家庭裏的女人,物質富足了然後追求精神富足。

她活得自由且美滿,但其實我知道有人在背後诟病她“一把年紀了還裝嫩”,我讨厭那些言論,所以總在她問我“可不可愛”、“漂不漂亮”的時候狠狠誇一頓,好像在抹去那些诟病一樣。

“好看!”我湊過去仔細看了看,“這是鑲的鑽嗎?”

有點明知故問了,但我對美甲還真有點不知道怎麽誇。

“嗯,”她點點頭,“我朋友家開的店,做這些加指甲護理才四十。”

“嚯,”我驚呼,“這麽便宜?”

我們的對話以她把那個店推給我告終,我知道自己絕不會去的,但還是高高興興地接受了。王婉也打開手機開始玩的時候,我終于又打開微信,正好收到安蕭的消息:“聊得蠻好的哈。”

我情不自禁地笑起來,反應過來王婉還在身邊,又趕緊壓下嘴角。我打字回她:“你也對美甲感興趣?”

她回了一個“nonono”的表情,這時候走廊那頭喧嚣起來,我和王婉側頭看過去,第三組的五個課長一齊趕到了。于是這裏終于變得熱鬧,原來是第三組開組會也剛剛結束,才都到得晚了些。他們組雖然比別的多一個課,但在團結度方面可謂是一騎絕塵,這幾個課的課長好像都很佛系似的,課間也沒什麽很厚的屏障。不過他們組也常常倒數,馮可臨之前就有意打破他們內部的這種“躺平”,打算重新分組,最後發現我們一二組的“良性競争”也會因此打亂,于是就不了了之了。

看着這五人有說有笑地走過來,說實話我心裏還是羨慕居多。我常常幻想自己如果躺平能活得多舒服,但我每次一看到那些獎金就又充滿幹勁兒了。我有一個似乎不切實際的夢想——坐上馮可臨的位置,這樣既能躺平又有錢拿,可我從沒和任何人提起,可能我從心底裏還是覺得它很異想天開吧。

按理來說不在同一組的課長之間應該是其樂融融的,但我還真有一個例外。九課課長張粵,我最最不想在大家面前遇到的人就是她。我們兩人八年前就認識了,那時候我剛剛進公司,我們的小隔間離得很近。初入社會嘛什麽都不懂,後來偶然發現我們是同類(她那時的女友是個幼兒園老師,現在不知怎麽樣了),就相當激動地“認親”,誰知道沒多久我就被調走了。等到我開始後悔自己的坦誠和幼稚時,我們又在二十二樓相遇了……

怎麽不說造化弄人呢,再見她第一眼我就知道她沒變,她應該還把我當一個老朋友一樣。可我越來越變得想要盡可能隐瞞我的性向,越來越謹慎而膽小,她對現在的我而言,像是個定時炸彈一樣。

“劉譯,來得挺早呀。”她走過來沖我擺擺手,我不能不回應她的熱情。

“嗐,我也剛到。”

她又和王婉打招呼,我也不好意思坐着了,于是起身和她站在一起。安蕭這時候也站了起來,她沒看我,但我知道我們在用餘光關注着彼此。張粵的目光從安蕭身上一直移到我身上,最後和我對視,我真怕她說出什麽話來。

“诶,開會講‘時時安’不?”她問我。

我簡直長舒一口氣:“我還真不知道哩。”

她壓低了聲音在我耳邊說:“小道消息,馮總要調走了。”

這句話搞得我愣了幾秒,我的第一反應是完蛋了,之前一直說明年夏天才有職位調動,我也就一直按兵不動。現在竟然有這樣的消息,而我竟然現在才知道——想要有所動作的人恐怕早就弄完了。

“什麽時候聽說的?”我的聲音比她更小,我有意把她往旁邊拉一拉,這會兒卻是絲毫不在乎她是個定時炸彈了。

“今早,高老板說的——我說你還想沖一沖呀?”

我擺擺手:“咱也沒那本事——就不知道再來是誰了,剛習慣了這個總又換別的總。”

說到這裏就有人拿鑰匙來了,小夥子邊道歉邊說走到了東邊的會議室,等一大會兒才發現走錯了。我們這群人一個個走進去,我和張粵的對話也到此為止了。坐下之後我打開微信,安蕭這次沒再發消息過來,可她一定是在看着我的。她始終在看着我。

開會時外面還一直下雨,我坐在不靠窗的那邊,目光總在看馮可臨背後窗戶上的水痕。這次會議對我而言依然是無聊,我的大腦仍然被張粵的話占據。我回憶着這段時間裏的馮可臨,突然覺得如果以她馬上要調走為前提,一切都變得合理起來。我想盡量确認一下這個消息是否屬實,但不管怎麽樣,我都要再有所動作了。

我真的很想抓住這個機會,或者說,我打定心思不撞南牆不回頭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