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陰
陰
灰雲密布,風雨欲來
今天是我和姜大爺約好見面的日子,早晨八點五十,我帶上丁玲,去一樓大廳準備把老人家接上來。我們坐在一樓的沙發上又把信息過了一遍,這種“彩排”中的配合讓我充滿了信心。姜大爺從前是做老師的,他和我們說話的語氣就好像和小孩子說話一樣。我很喜歡這種感覺,慈祥的老人家總還是讓人覺得親切。
我們就這樣等了很久,沒想到已經九點十五了還不見他的人影。我開始懷疑是不是自己錯過了他,然後他在這棟大樓裏迷路了。
丁玲也是緊皺眉頭,她問我:“要不我上樓看看去?”
我已經打開手機準備打電話了,搖搖頭說:“他也不知道我們公司在哪兒,上去的可能性不大。”
電話很快接通了,我還沒說話,姜大爺的笑聲就傳過來:“小劉啊,我們談得很好——哈哈哈,你們這些小夥子都個頂個的好……”
他說到這裏,我感覺自己一下變得冰涼,我的生意被搶了。
二十二樓搶生意的事并不少見,甚至有時候別的課長說好了只是去旁聽,聽着聽着當即就把客戶拐走了。只是這回我以為沒人知道姜大爺的存在,怎麽會呢?我已然荒神地聽着電話那頭他一如既往的慈祥的聲音,例行公事一樣開始了無用的挽回。
“姜老師,是這樣,現在和您聊的是我的下屬,您先讓他們把您帶回公司來,我再——”
那邊的電話被換到另一個人手裏,我聽見一道熟悉的男聲響起:“哎呀不用不用——劉課長,一切就交給我,你就放心好了!”
未等我說什麽,電話就被挂斷了。剛才說話的人是趙翼。這一刻我說不上來自己是什麽心情,我舉着已經挂斷的電話遲遲沒有放下,一旁的丁玲就靜靜地等着我。姜大爺這一單估計是再無希望,趙翼準确地下樓然後把姜大爺帶走,他替安蕭把我的情報利用到極致了。我在這短暫的幾分鐘空白裏想了很多事,潛意識的我一直在問為什麽。安蕭,為什麽呢?既然你會有今天這一出,那之前的那些都是為什麽?
我突然明白了我們所謂的公私分明,安蕭說她是我永遠的對手,我當時笑着點頭了,現在只能無話可說。
我放下手機,丁玲用疑惑的目光看着我。
“被搶了,”我的語氣大概很平靜,“趙翼把他帶走了。走吧,回去上班了。”
丁玲瞪大了雙眼:“我靠,安蕭怎麽知道我們這客戶的?她們非得玩這些鬼的?安蕭就是個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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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一前一後走着,我沉默地聽她罵罵咧咧,我能說什麽呢?是我親口告訴安蕭姜大爺的存在(其他事應該就是她自己猜到的),是我懈怠了。
我一直在心裏罵自己,我在想我們确實不能聊這些,我确實不能這樣相信一個人,甚至我們真的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如果沒人離開二十二樓,我們應該分開。還有,如果我再早下來點就好了,我從八點就在一樓等,就再也沒有“偷人”的空間……
我想了很多極端的處理方法,我要和安蕭大吵一架、我要再去找一次馮可臨問問調動到底是什麽情況、我要罵一頓趙翼……我知道自己的狀态已經出了大問題,在這個其實并不嚴重的“搶單”事件裏,讓我六神無主的其實是來自安蕭的“背叛”。我發消息給孟曉陽,我說廖修約我見面,然後離開了大樓。
我在街邊的長椅上坐着,寒風吹得我手腳也冰涼,被自己最親密的人刺了一刀是這樣的感覺。但這件事安蕭做錯了嗎?我們的确還是競争對手,這一點永遠不會改變。我好像坐了很久,等到我覺得自己應該釋懷的時候才終于拿起手機來。很意外地,安蕭沒給我發任何東西,而張粵卻說了一連好幾條。
我直覺另一個結果要出來了,我的心又在這一瞬間以另外一種方式繃直。來不及去想為什麽,這一天裏我像液體一樣被沖撞拉扯,我打開我們的聊天框,把那幾條消息胡亂看過去,它們雜亂無章地出現在我腦海中。
“他去你們那兒了嗎?”
“我覺得還不如老馮。”
“你知道新副總已經來了不?”
“他竟然認識王婉。”
“你不在公司啊?”
新副總已經來了?什麽意思?已經全部調動結束?和王婉有什麽關系?她坐上馮可臨的位置了?我理不清頭緒,緊張讓我不自覺地發抖,我用已經凍紅的手指打字,一句“馮可臨去那兒了?”反反複複打了很久才發出去。
我帶着焦躁不安的心情捂着手機,眼前的景象,本來已經因為我的釋然而明亮了些,如今又是壓成一片灰色。幾秒鐘裏我很多次按開手機看消息,一直沒有消息傳來。我的心其實已經涼了半截,不知為何我突然覺得這次職位調動應該和我沒有半點關系了。
手機亮起來,我趕緊打開微信。
“她剛才正好來我們辦公室走了一圈,她要去總部了。”
我又問到:“那我們這邊呢?”
“來了個男的,今天來看看這邊,已經走了。”
我越問越覺得絕望,她懷着和我聊八卦的心态說這些,而沒有半點提到我的樣子,說明我真的只是個局外人而已。
“就動了他們倆?”
她回到:“不啊,高層肯定還動了不少,但都和咱們沒關系了。”
到這裏我還不死心,我想問問她二十二樓是不是有人提拔,我用王婉打開了這個話題。
“王婉沒升嗎?”
她回了一個問號,之後說:“她升什麽?你別說,今年咱們這邊好像還真沒人升。”
我一直不停地吞咽唾沫,幾條消息被我來回翻看着,我發現這中間再沒有一個邏輯漏洞能裝下一個我了。我的生活好像觸底了,馮可臨,她用那種胸有成竹的表情收下我的紅包,竟然到現在一點消息也沒告訴我。
我的崩潰逐漸轉移成氣憤,我打給馮可臨,而習慣性的軟弱讓我的質問變成一句細聲細語的“喂,馮總?”
馮可臨的聲音一如往常:“诶,劉,我剛才下去看你不在,小孟說你見客戶去了?”
“啊——是。”我在想我還有裝下去的意義嗎?我還需要補充這個客戶是買離婚險的那個嗎?是說“離婚險”還是“小保保”呢?生活對我來說真的太戲谑了。
我們沉默着,我咳嗽了兩聲,新的話題由我開啓了。
“那個……馮總,調動的事怎麽樣了?”
馮可臨嘆了口氣,她用一種極為熟練的語氣開口了:“我真沒想到總部那邊沒給我們指标,而且這次調動是平調居多,想增加不同分部的多樣性。你看公司也是多方面考慮,但我一直在向吳總推薦你,他也很欣賞你……”
我攥緊了拳頭,淚水還是落下來。我不知道自己這是怎麽了,在外漂泊了這麽多年,最近竟變得異常脆弱起來。我這才後知後覺紅包本來就不是萬能的,而馮可臨也只是一個小小的副總而已。我好像被自己的幻想世界慣壞了,我沒有達官富人的命,卻有了他們的脾氣。
可馮可臨為什麽這樣欺負人呢?她的胸有成竹原來是對紅包裏的鈔票,而不是對我的前途。我恨她,可她在電話那頭侃侃而談的語氣,好像我們是一個願打一個願挨。
“……明年九月好像還有一次調動,你放心,只要——”
我再也聽不下去了,我強忍着哭腔打斷了她:“馮總、客戶來了,我先挂了。”
手機還是被我攥在手裏,短短幾分鐘裏我好像再也沒辦法暖和起來。我仰視着對面的大樓緊咬嘴唇,試圖讓淚水別再流下來了,可最終還是崩潰地哭。我停不下來,雲層裏擠壓了太多的不平,我比這個城市先一步下雨了。
我不記得這一個中午如何來過,我不想吃東西,面包的包裝紙還沒有撕下來我就開始犯惡心。我知道安蕭給我發消息了,十點四十三分,她問我在哪裏,她說剛才在開會。我并不是故意不理她、故意冷戰,我只是覺得我們之間真的需要見面聊。我最為絕望最為崩潰的時候仍是她的敵人,以為找到歸屬的我最終還是孤獨——這些種種,好像早已超過姜老師那一筆生意。
我坐上了一輛公交車,72路和我同時到站牌,我想也沒想就邁上去。窗外的風景進行着某一種循環,城市建設讓廣告牌都是一個風格,我就這樣一路到公交站,再第一個坐上另一輛未出發的公交。這些反反複複的過程裏,我的心思從直接辭職變為像老金一樣擺爛地幹下去算了,想到老金,我突然明白了他所謂意氣風發的年代,也突然明白了他是如何蒙塵。
我們都太渺小,又太悲哀。尹春梅刻薄半百因為一次對話占得便宜就能開心起來,金衛國浮沉一生仍是那個背地報告的碎嘴……我們這些勉強讓自己看起來好的人,爛根都在彼此身上糾纏,我們都是對方口中的“鬼人”而已,但鬼人真的需要團結,鬼人再不愛護鬼人,就真的是孤魂野鬼了。
這反複的路上我的大腦一直不停下來,但還是回憶居多。我“成長”為老奸巨猾的、左右逢源的人,我時刻在“打雞血”,可我的确沒有那股沖勁了。年輕的我讓我的生活變得越來越好,現在的我卻因為付出并不都能得到回報而自怨自艾,一蹶不振。
我好像确實一蹶不振了。安蕭,我現在恨她,是因為我覺得她應該出現在我身邊的,至少今天我們不能是這樣。
她又問我在哪兒,我還是沒有回,我搞不清自己是怎麽了,我只覺得挺丢人的。在她面前小心翼翼隐瞞消息的我、因幻想未來而風光無限的我,統統變成現在這個我了。
五點多的時候我的手機響起來,那時候公交車剛好開到中心地帶。翻出手機之前我想如果是安蕭的話就接下來吧,但來電顯示上寫着“廖攝影”。我愣了愣,先對着空氣喂了幾聲,嗓子恢複正常之後,我按下了接聽。
“喂,廖老板?”
如果非要讓我現在見一個人的話,我竟覺得他是很合适的選擇。他說要談點事,約我到了一家西餐廳。那是一家我平時絕不會舍得去的地方,但今天就像我的赦免日一樣。
我答應下來了。
西餐廳放着不知是什麽名字的鋼琴曲,我笑着和廖修打招呼,他接過我的羽絨服。
“呀,我自己來就行的。”
他搖搖頭:“沒事,你也要給我點機會展現一下紳士風度吧。”
我迎合地笑了笑:“您坐,廖老板。”
“叫我廖修就行,買賣之外又不是不能做朋友。”
他遞過來菜譜的手點到為止,我在心裏暗自慶幸。我咬牙來了這樣的餐廳,可看到價格之後我還是變得克制了。這頓飯表面上是他請客,可我最後還是要轉錢給他的,我從小就不習慣白吃別人的東西,何況這是客戶。
坐下來了之後變得冷靜的我,突然覺得面前的人并不值得一頓奢侈的晚餐,我忘記了自己答應他的時候是在期待什麽,我的目光在兒童套餐上流連了很久,可這就太丢人了。
“一份焗飯吧,”我有些抱歉地說,“晚上不敢吃太多。”
他似乎有些驚訝地挑挑眉:“你還需要減肥嗎?”
“沒,我胃不太好,晚上不敢多吃。”
我有點铤而走險了,其實我不知道胃病和晚上吃多少有沒有關系,我只希望他別再糾結。
“啊,”他有些尴尬地笑了笑,“我還以為劉課長在為誰改變——其實你已經接近完美了,就一個女人而言。”
他的形象在這一刻糟糕透頂了。
“服務員,”我裝作自己一直在注意服務員,招招手笑吟吟道,“看你路過幾次了都沒來得及叫你……”
廖修永遠是有話題的,上次是文學和電影,這次是情感和生活,我似乎該感謝他的健談,讓我省去冷場的尴尬。
他說到他喜歡打網球,我的職業素養告訴我現在應該打探一下他的妻子了。
“和您愛人嗎?”我随口問到。
“啊……”他似乎愣了愣,随即又沒什麽事一樣笑起來,“和幾個老球友——我愛人不太喜歡這些,她工作太忙了。”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他說到“我愛人”三個字的時候被吞咽卡住了,像掉幀一樣。但也可能是我的眼睛掉幀了。
“律師确實忙,”我沒打算放過這個話題,“她主要接什麽類型的案子?”
“離婚案。”
可能因為我們相遇也與離婚有關吧,他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他現在心裏是什麽感覺呢?會不會覺得自己在背叛,又會不會有種被太陽炙烤的感覺?
好吧,不得不承認了,早已默認了他婚姻狀況出問題的我,依然不停追問他的妻子,然後看他不知所措而努力僞裝——這其實像一種自我滿足,我空空的心被這種惡劣填上了點。
“對了!你看我都忘了正事——您今天找我是想說什麽?”
我把他問宕機了。真的,我第一次這樣直觀地感覺到“宕機”,我問出口,然後他頓時變得木木的。
“今天……哎……”他放下他的刀叉,擡頭看向我,“我本不想現在說這些的,但既然你問起來了……劉課長,你相信愛情嗎?”
好,這回換我宕機了。
我漫長的職業生涯裏能有個廖修,某種意義上也是一種“蓬荜生輝”了。他是個絕對的怪人——我一直覺得奇怪是主觀的,廖修讓我覺得這世界上也存在客觀的怪人。
“我……”我幹笑了兩聲,“相不相信的,過日子呗。”
我的心理無比前衛,但我的回答落入俗套。說實話,現在廖修倒真的讓我從一天的悲傷裏走出來點,不知道這算不算一種曲線救國。
“我原來也信,我不怕告訴你,我這一輩子還沒遇到什麽挫折……”
接下來的兩分鐘裏他闡述了一下他做校草的學生生涯以及一做生意就賺了的老板生涯。
“……我老婆也是,聰明又漂亮,我不覺得還能有什麽坎兒的,結果一個月之前,我一連好幾個大客戶叫對家給卷走了。”
我看着他,某種意義上,我們似乎遇到同一個問題。
“這都沒什麽,劉課長,生意場本身就是個意外比機遇要多的地方,這麽多年幹下來我不能沒有這點意識。但你知道——”
他的雙手交握着,他把指尖擠得發紫。我還沉浸在他上一句話裏蘊含的道理中,我總覺得自己能從那句話裏想明白些什麽,但他漲紅了眼看向我。
“劉課長,我還在處理這邊這些讓我焦頭爛額的事,卻意外發現我妻子出軌了一個女人,我想到就反胃,我……”
啊?你這不是坦白了騙保嗎?這種信息量對我來說有點超過了,所有疑惑化作一個暫時的不解的表情,他看着我,搖搖頭說:“你放心,我不會再買這個保險了——我應該也失去資格了。”
我搞不懂他,他攤開了跟我說這些,難道真把我當朋友了?
“劉課長,是我對女人再沒什麽吸引力了嗎?那個人、那個人絕對沒有我成功啊,我見過她,瘦瘦高高的——她在市三中教語文,你知道嗎?我只要……”他停住了,長嘆一口氣道,“我搞不懂。”
不知為何,我猜到了他藏住的半句話,他帶着這樣的表情,想說的一定是“我只要寫封匿名信她就失業了”,出軌是絕對不對的,可我在一瞬間就站到了那兩人的陣營。
“廖老板,這和你沒關系。”我還是安慰他道。
“我還有點吸引力對嗎?”
我很想點頭,他伸過手來想要握住我的手,那一刻我根本來不及想什麽,反應過來時我的手已經彈開。
“那個……廖老板……”我不知道找補還有沒有意義。
他挺直的腰板塌下去了:“抱歉,抱歉。”
我的手機關機了。
這樣灰色的一天裏,我很多次停止又重啓,當我最終想通了(或許只是我以為),我的手機卻停下來。這裏離我們公司很近,我在繁華的八九點鐘的公路上走了大概二十分鐘,城市的霓虹燈光讓我想到它們背後該是什麽樣的産業鏈,廖修說他多麽多麽順利,卻又說見多了回報遠小于付出的事——我才發覺順利的人可能并不像我想的一樣,有的人之所以能夠一直樂觀,是因為想通了比別人更多的事。
生意場是個意外比機遇多的地方,可世界上哪裏不是這樣呢?廖修只大我兩歲卻比我成功這麽多,映射到我身邊所有年少有為的人身上(我從前還不覺得自己比他們差了什麽),我頓時感覺到一種降維打擊。我們差的是思想,是翻開生活經驗和小聰明之後,在最底層刻着的東西。
我開始為自己感到悲哀了,我到底在矯情什麽呢?
我用辦公室的座機打了出去,那串我最熟悉的電話號碼,那個我現在立刻就想見到的人。
“安蕭……”我緊握着聽筒,“我手機停機了。”
我卻只說出這些來。
我坐在空無一人的走廊上,二十二樓很少有加班到九點多的情況,這個走廊是黑色的,透明的黑,電梯那邊的窗戶照進來外面的光,塑料一樣的地面被照得像是波動的水,我漂浮在水面上。
電梯隔幾分鐘就開始運作,可從未在這層樓停下,在我一遍又一遍整理今天的時候,我又展開公交車上回憶裏的回憶——這像一種大人的套娃。可就今晚來說,我發現那兩個女人總揮之不去,一整個飯局,最後甚至只剩兩句話在我腦海:“意外總比機遇要多……”“我只要寫封匿名信她就失業了”。很奇怪,後一句明明就是我的幻想,卻連聲音都顯得那麽真實。
大家也都是埋進一地雞毛的人,無論生意人還是律師還是語文教師,現實荒誕像是電影。我不知道糾纏在那些亂麻裏的男女會何去何從,我莫名有種朦胧的、已經死過一次的感覺。
我應該珍惜我已經有的,在這個沒有人如意的地方,真正的快樂都被人們埋進最深處——真的太深,以至于忘記找出來。
“叮——”
電梯的“叮”聲第一次這麽響,我擡起頭來往那個方向看過去,并不明亮的燈光裏,安蕭也浮動在水面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