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大雪
大雪
大雪如鵝毛落肩,拂去則少頃還滿
我很久沒有打開這個本子了,或許是因為覺得自己遇到了大變故。我并不是說這種變化把我搞得心力交瘁,只是我又被随之而來的各種洪流裹挾,我在此間憎恨而又寬恕、迷茫而又如夢初醒,似乎一直沒來得及停下來。
今天是年假的第一天,我拉開窗簾的時候看到窗外紛紛揚揚的大雪,覺得這是老天在提醒我:快重新記錄一下吧。
我之所以難以寫下去,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拖得太久而找不出接着記錄的頭緒。我想了很多次上一個思想節點的結束,每次回憶都不太順利。那天的一切都卡在一個灰色的、霧霾的盒子裏,最後我能想到的總是在走廊裏看到安蕭的那一幕。可我覺得從那開始的每一秒都乏善可陳,或許我心底裏想要避開那些。
時至今日,這種逃避仍然沒有成功。
那晚安蕭和我一起回了家,一路上我們誰也沒說工作的事。她問我晚飯怎麽吃的,我說見了客戶——這就是唯一的話題了。其實這對我來說已經足夠,地鐵上我挽着她、枕着她的肩,我一點兒也沒在構思回家之後可能發生的交流,我只是努力想在這一天的結尾變得釋然。安蕭會向我道歉的,抱定這種想法,不知為何我感覺自己有了底牌。
“我不知道該怎麽說了……我不知道該先為哪件事道歉。”
這是回家之後安蕭說的第一句話。
我坐在鞋櫃上看她,她摸着我的臉頰,她的眉毛蹙起來:“劉譯,我明白你難過……”
我覺得她要哭了,我握住她的手腕,微微地搖了搖頭。其實我也知道她沒什麽錯,之前也說過,自始自終都是我在化悲傷為莫名的氣憤。我想從安蕭身上獲得的情感慰藉太多太多,是因為安蕭從一開始給我的就遠超包容。
“我好很多了——”我頓了頓,很長的沉默裏我們都沒開口,于是我說,“我晚上在和廖修吃飯。”
我突然有種坦白一切的沖動,我心裏裝的這些把自己搞得有點疲憊了。她聽見廖修的名字好像愣了愣,她反過來握住我的手:“你還生氣是嗎?劉譯,你別用這些事吓我好不好?”
她一定覺得我所謂的吃飯是在隐喻別的什麽,而我說出來是為了報複。但她搞錯了。
“沒,”我似乎還彎了彎嘴角,“我們談崩了,他沒通過資質核驗。我也不知道剛才怎麽就說了這麽一嘴,但不是你想的那樣。”
安蕭還是愣愣的。那晚的我們都不夠游刃有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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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沒解釋為什麽搶了我的生意,只是在為她該出現的時候沒有出現而道歉。她說她看見那一行人來辦公室“游行”的時候滿心厭惡,同時她也明白我處于什麽樣的境地了。
她想要找到我來安慰我,同時她要為搶生意這種根本不是錯事的事而道歉了——只因為屋漏偏逢連夜雨。我們都很痛恨這兩件事趕到一起,那天我在外面的車水馬龍中迷茫,安蕭在最熟悉不過的二十二樓壓抑着。
“安蕭,我是不是太矯情了?”我突然抛出這句話來,我看到安蕭眼裏的驚訝。
“不是,如果要這麽算的話沒有人不矯情。”安蕭這樣說。她沒說“怎麽會?”、“你怎麽會用矯情這詞?”,我于是知道她其實也看出來點,她知道我在說我那憤世嫉俗而又自怨自艾的性格,但她還是這麽安慰我了。
我釋懷了,或者說我先從語言上釋懷:“我以後會改的,和你在一起久了,我都要忘了自己已經摸爬滾打這麽多年。”
安蕭蹲下來抱住我:“可我愛的是這樣的你……”
我說:“可這樣我還會到處碰壁。”
後來回想,那晚的我之所以特殊,是因為我好像真的飛速進化了。我一下子就想通了很多事,我覺得安蕭應該為我開心。
“我現在所有的願望就只有想讓你開心。”
安蕭這人,好像真把我當成小孩子了。我當即笑給她看:“安蕭,我一直都很開心。”
我是在日複一日、漫無目的的生活縫隙裏,最擅長取悅自己的人。
後來我一如往常去上班,和我猜的一樣,新的分總是我那天開會的時候從門口旁聽的男人。我還是很感慨生活的戲劇性,那次會議之後的我,竟然一直在因為得到了對手的褒獎而覺得幸運。
不過我或許真的應該覺得幸運。
我們年終的評比之前很多天,就有各個組的組員往外放風聲,都是關于今年銷冠的猜測。其中熱門還是錢課長,還有說張課長的(因為他年底一下子賣了很多住房險),還有猜我們課的,說我們課的時時安包圓了一整個養老院……我覺得這些人目光都放得太近了,他們好像全然忘了安蕭,她才是一直以來穩中向好、把什麽都隐蔽起來,她像一座被陰影覆蓋的山。
果然,安蕭在評比中不動聲色地拿了冠軍,在別人眼裏是爆冷,在我眼裏是理所應當。我打心底裏為她開心,我想我們都要感謝那次變故,我們之間的障壁變得越來越薄了。
新的老總叫郭震,他在年終總結大會上帶來了一套新的管理模式。他說要把原來的小組劈開,分成兩個大的“team”,科員基本保持不變,一到七課是一個隊,剩下的是另一個隊。他說從前的模式太松散了,他會選出兩個人來做管理者,這兩人應該适當減輕工作量而把工作重心轉移到協調、領導上來。
他說到這裏總是看向我——或許是我旁邊的安蕭。我的心跳開始變快了,這件事對我而言太過突然,可這種與我有關的刺激讓我很難不充滿渴望地等待着。
或許是我給馮可臨的紅包奏效了吧,我真的獲得了這個職務。我知道有人不服我,但沒所謂,我早已在這些人随時變化的目光中麻木了。那天的會議站起來兩個人,我,還有安蕭。
我們成為真正意義上的死對頭了,現在整個二十二樓最稱得上針鋒相對的就是我們。孟曉陽要跟着馮可臨去總部了,她收拾東西走的那天剛好趕上我換辦公室,她邊幫我搬東西邊說:“以後你和安課長更緊張了,哎,說實話我真不知道你們為什麽這麽敵對。”
我愣了愣,她在臨走之前提起這件事來,我有種想要告訴她一切的沖動。但我忍下來了。
“我明白安課長是個很好的人,但曉陽你知道嗎,職場上有太多身不由己。”
她抱着箱子歪了歪頭:“我不知道——你也這麽說,王弦也這麽說,我搞不懂你們,工作之餘交個朋友都不行嗎?”
“所以你和王弦關系怎樣了?”我在有意岔開話題了。
“能怎樣,”她撇了撇嘴,“不知道在躲我什麽,我有這麽招她煩嗎?”
說實話,我聽到這個結果還是挺遺憾的,但我能理解王弦,她恐怕是受不了她們之間的巨大落差。王弦是個好不容易抓住機會穩定下來的人,在她的世界觀裏,大概和孟曉陽這種人的關系會成為一種不确定性。她不如不去挑戰、未曾擁有,只去享受她來之不易的平靜,對她而言就已經滿足。
“因為你們活在不一樣的世界裏。”我寬慰孟曉陽道。
“無所謂,反正我要走了,”孟曉陽把箱子放在我的新辦公室的地下,直起身子來看向我,“劉姐,我雖然沒和她變成朋友,但我從她身上真的學到不少東西。”
我有點不知道她想表達什麽,于是露出不解的表情來。
“我是說……”她解釋道,“希望我沒讓你失望吧。”
啊,竟然在說這件事。我笑着拍拍她的肩:“你已經很棒了,真的。”
我還是那句話,她來的目的和別人不一樣,我自然也要用不一樣的标準衡量她。在這套标準裏,她真的已經很棒了。
我和安蕭的辦公室遙隔整個二十二樓,搬過去幾乎用了一整天,那天晚上回到家,我們陷入一種難以言說的氣氛裏。我們在沙發上依偎着坐,把電視調到電影界面卻只是在挑選。
我愛極了冬天時候和安蕭一起裹在毯子裏看電影的感覺,可那天我覺得這裏面就算沒有電影也很好,就這麽靜靜地待着也很好,好像白天的距離讓我變得饑餓了。
“安蕭。”我叫住正在按遙控器的安蕭。她發出一聲詢問的“嗯”,轉過頭來。
“你的辦公室怎樣?”我有點顧左右而言他了。
她放下遙控器來認真看着我,一會兒,她好像從我的眼神裏篤定了點什麽,然後搖搖頭說:“不好,我不喜歡。”
我笑了,我坐起來枕在她肩上:“你也太體恤我的感覺了。”
我喜歡她周圍的溫熱氣息,越靠近越能夠感覺到。
“我說真的,我真不喜歡。”她被我弄得癢癢的,可是也不躲開。
“那你喜歡這個職務嗎?”我又問。
她這次答得斬釘截鐵:“不喜歡。”
銷冠以前都是發手機的,這回卻發了個這麽無聊的官職,她是這麽解釋的。
“我也不喜歡。”我喃喃道。
我的呼吸撲在她的鎖骨,她的臉頰靠着我的頭,我們的身子呈一種奇怪的傾斜,沙發好像怎麽看都不如床,但我不想離開這裏。
“安蕭,我說這話你別笑話我,可我真的不想再玩過家家了。”我不敢看她,我覺得這太激進了。我練習了這麽久的隐藏欲望,還是在安蕭面前原形畢露了,回想起來,這好像是我為數不多向她遞上我的把柄。
我聽見安蕭吞了口唾沫,這大概是一種欲言又止吧。
“那……”她問我,“你想怎麽辦呢?”
“不知道,”我搖頭,“我就是很想對所有人坦白,有沒有很魯莽?”
我以為她會回我一句沒有而已,沒想到她突然很認真,好像早就思考過這個問題。
“是,很魯莽,你不知道我多少次想要攤牌,都被這句‘魯莽’攔下來了。”
我很驚訝,我以為我們在公司是一樣的熱血,在鬥争中是一樣的純粹。我還沒來得及說什麽的時候,安蕭接着問:“我當初想不到辦法,你現在也是——那我們先安于現狀吧。”
我點頭,可是另一個大膽的想法已經在我心裏萌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