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

74.

從校門陸陸續續出來的學生漸漸少了, 從稀稀落落到高峰期,再到零星幾個慢幾步出來的人影,這條林蔭灑滿碎光的路又歸于安靜。

而這時, 天色也暗下來了。

夕陽已經從樹梢降落,路邊的燈依次亮了起來, 馬路上穿行而過的車輛閃爍着車燈不斷經過, 風裏帶上一點夜晚的味道。

身邊有人騎着自行車搖搖晃晃經過, 他忽然想到,溫雪寧說的他抓住她的那一天,好像就是這樣一個傍晚。

她差點被經過的自行車撞到, 剛好是他在那時抓住了她,她從那天起,開始有了走近他了解他的機會。

她說她開始信命, 不然怎麽剛好是他抓住了她。

天漸漸黑了,他回頭看着已經亮滿路燈的這條路, 開始從這條路往回走。

路燈照亮他腳下的路, 他走向回到過去的每一步。

手機震動,她給他發信息:“在堵車, 碰到下班高峰期了, 好擠。”

看到她的消息, 忽然感到放松的柔軟。

他不由微微笑起來, 回她:“不着急, 我等你。”

學校裏已經沒什麽人了,高三的那棟教學樓依舊亮着燈,許多高三的住校生會在教室裏繼續學習。

他記得溫雪寧從前就是教學樓裏的常駐。

以前不了解她家的情況時, 只是以為她很刻苦,每次到教室, 不管來得早還是來得晚,她都已經在教室裏,低着頭專注地學習,連有人進了教室都不會擡頭看。

後來才知道,她在家裏幾乎沒有容身之處,也沒有屬于自己的時間,所以每周的周末依然會到學校裏來學習。

住校以後,她仍然是教室裏的常客,因為在教室裏會專注一點,留在宿舍的話仍然會不可避免的維持一些人際關系,而那些時間對她來說也很珍貴,高考是她改變命運的機會。

高三和她同桌的那半年,才是真正目睹她的刻苦和專注。

除了吃飯和睡覺,她幾乎一整天都住在教室裏,她吃飯很快,食堂裏匆匆吃完就回教室,趴着睡一會兒就繼續學習。

他也很少再回到那棟寂靜的家,中午也會留在教室裏,有時候他半夢半醒,困倦中聽到身邊筆尖沙沙的聲音,他微微睜開眼,看到她坐在身邊專注地寫着題的側影。

午後的教室是寧靜的,除了幾個留在教室學習和午休的人,沒有其他的任何聲息。

他習慣了安靜,但是安靜對他來說更多的是孤獨和死寂,可是這種時候,這種安靜是讓人安心。

她在身邊的每一次,都讓人安心,他可以閉上眼睛再一次睡下去。

應該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漸漸習慣她在身邊吧,從她站在面前坦然堅定地一句你很重要,那幾天短暫的過去後,再一次見到她時,她搬着桌子坐到了他的身邊。

他漸漸地就接受了有這麽一個人在自己的身邊,偶爾露出脆弱和疲憊也沒關系,從此開始習慣了她的存在。

不喜歡笑就可以不笑,不想快樂就可以不裝作快樂,他的孤僻、內斂、安靜,露出來也沒關系,她不會對此流露出不解和失望,依然會在他身邊。

她身上的生命力讓人向往,人卻溫和,沒有棱角。

他開始向往她的力量,他一點一點的,依賴上,她身上的力量。

然後一點一點的,一次又一次想見到她。

他的心髒不明白這些是因為什麽,可是身體像本能一般的得到指令,想見她,想見她,很想很想見她。

哪怕只是坐在她的身邊,什麽都不做,那一個下午也前所未有的安寧。

他後來流連過諸多國家和城市,那些孤獨讓他感到安靜,可是只有在她的身邊,感到安全。

只是他以為,自己已經不再值得被任何人堅定又全心地愛了,他早已經在一年又一年無望的等待和孤獨中放棄了自己,他以為自己只有孤獨下去這一個結局。

然後聽到她說,我很想你。

再往前走,是長長的走廊。

剛過放學的時間,教室裏幾乎都走空了,一排排教室經過,只有偶爾幾個晚走的人在收拾書包,很快也就跑沒影了。

但是教室門窗都沒有關,課桌上的書本也都還攤開着,或許等會兒有些人吃完飯還會回教室學習,就像當初的溫雪寧,周末和放學對她來說沒什麽特別,吃個飯就争分奪秒的回來,生怕一分鐘都浪費。

學校這幾年的變化很大,教室裏的桌椅都換了新的,黑板也換成了可以推拉平移的多功能黑板,投影儀也換了一批新的,推開的白板上寫着還沒有擦掉的周末作業。

教室和走廊燈火通明,但是一條走廊走到盡頭,除了他沒有別人,空曠寂靜的感覺仿佛是走在自己的回憶裏。

他擡頭看着向上的樓梯,沒想過自己真的又回到了這裏。

無論是活在幻想的泡沫裏,期待着離開這裏去媽媽那邊,過上自己以為的生活,還是後來把自己放逐,遠在歐洲漂泊,他都沒有想過自己有一天還會回到這裏。

他又回到了這裏,他曾經以為,再也不會回到的這裏。

身後有腳步聲。

他回頭看,長廊的盡頭燈火通明,有人正一步不停地跑向他。撞進他懷裏的那一刻,胸腔裏是劇烈的心跳。

他下意識地抱住她,低頭看到她還有片刻的怔愣,而後他有些笑地問她:“你怎麽找到這裏來了?”

她仰着頭看他的眼睛總是柔亮的笑意,此時看到他滿是開心,還有點得意,“我在學校門口沒看到你,就猜自己會不會在這裏找到你,本來想去我們班的教室,剛剛走到這層樓就看到你了。”

她只抱了他這一下就放開,這裏是教學樓,怕有別的人在。

她轉頭看了看四周,看了看走廊的燈,再看了看身側的教室。

教室變化挺大的,又沒有人在,她少了點顧忌地走近探頭看了眼,看這兒裏面的桌椅和投影儀,感嘆道:“我們學校現在這麽高級了啊,這些東西都好新。”

“嗯。”

他在身後看着她。

她還在打量,望着教室裏面到處看,感覺到格外的寂靜,轉過頭來,回頭對上他的雙眼,她忽然笑了一下,然後繼續看着前後的走廊,說道:“現在是放學了嗎,一個人都沒有。”

“剛過放學時間,周末,都回家了。”

“噢,也是。”她笑起來,“不過我當初可努力了,就算是周末也在教室裏學習。”

他眼尾也微微彎起來,“嗯。”

“因為回家沒法學習嘛,我奶奶他們特別不喜歡女孩子,生怕我吃閑飯,恨不得把全家的家務活都給我幹,不過後來我爸有了女朋友搬出去了,我倒是不用再幹一大家子人的家務活了,但是我爸的女朋友不喜歡我,不想在家裏看到我,我姑姑家也不太方便,我只好還是回學校。”

“嗯。”

“不過,前年聽人說,我爸那個女朋友懷孕生的那個兒子,不是我爸的,那個阿姨其實根本看不上我爸,只是圖我的爸的錢,其實自己在外面有別的男人,兒子是別人的。”她嘴角翹着,有幾分幸災樂禍的開心。

轉口又冷哼道:“那事兒好像鬧得特別大,我爸好像打人都打到派出所去了,後來我爸大概是年紀大了,又沒別的人了,記得我考到了北城的大學,想來找我。我才不跟他聯系,他當初為了兒子打我的時候,怎麽沒想到會有想依靠我的這一天,我拿擀面杖還手他還特別震驚,他對我不管不顧,完全不了解我,還以為我真的是個逆來順受的悶葫蘆,要不是那幾年只能靠他留在那裏上學,我才不受那些氣。”

“現在好了。”她翹着嘴角開開心心,“我過得好好的,我的工資特別高,我還能養你。”

聽到最後一句,他的眼底才浮起一點好笑的笑意,“嗯。”

她去牽他的手,認真地說:“你也要好好的。”

“好。”

她看了他一會兒,高高的個子站在她的面前,身後是曾經的教室,但是他的五官已經褪去青澀,眉眼間也變得內斂柔和。

只有那雙眼睛,和從前一樣的亮,裏面卻是安安靜靜地倒映着她的樣子。

她再次看了一眼四周,确認沒有人,握緊了他的手,心跳有些快,“走,我們回我們班去看看。”

“嗯。”

他怎麽這麽乖啊。

什麽都聽她的。

要不是這是在教學樓裏,一定把他親一頓。

她拉着他的手從走廊的樓梯上去,寂靜的教學樓裏沒有別的聲音,上樓梯的腳步聲和呼吸聲都很明顯,反而讓人有種在做賊的緊張感。

教室就在樓上,沒幾步就到了。

可能因為剛好是放學時間,就算不回家的住校生這會兒也會去吃飯,教學樓裏空空蕩蕩,一個人都沒碰到。

到了教室門口,裏面跟以前已經基本上不一樣了,黑板換過了,投影儀換過了,桌椅也換過了,只有課桌間過道裏堆滿的書本和以前一樣,但都已經是別人的青春了。

她站在門口,感覺有點不太方便進去。

教室的窗戶沒有關,風吹進來,課桌上還沒有合上的書本翻動着書頁,是寂靜中唯一的聲音。

她站在門口,指着後門這個最後面的位置說:“你看,你以前就是坐這裏。”

“嗯。”然後他說,“後來你是坐這裏。”

他指着旁邊的那個座位。

她翹着嘴角笑,“那可是我跟班主任求來的,不然我還沒機會。”

“當時沒有想到,我還以為是班主任自己安排的。”

他的聲音很輕。

她得意道:“你當然想不到了,我哪敢讓你發現我的心思,你如果發現了早就跑了。”

被她握住的手卻反過來将她握緊。

夜風裏燈光明亮,他站在教室通明的燈光下,像是被燈光浸泡得發軟、透明。

她這個時候才察覺到,他好像比平時還要安靜。

她湊近一點,仰頭看着他的眼睛,輕聲問他:“你怎麽了,今天有什麽不開心的嗎?”

“沒有。”語氣也好乖。

微微擡起睫毛,眼睛乖順地看着她,瞳孔裏映滿她湊近的臉。

她卻自己忽然笑起來,“怎麽突然輪到我來問你這句話了啊。”

“什麽?”

他不知道。

她笑着說,“就是你抓住我的那天啊,你拉住我後,第一句話問我怎麽看起來不太開心。”

他只是眨了眨睫毛,在他的記憶裏已經不記得自己說過什麽話,因為對他來說那天就是很平常的一天,只能根據她的描述記得有那麽一天,記得大概發生過什麽事,但是具體說過什麽話真的不記得了。

不過,已經都不重要了。

他俯身,低頭靠在她的肩膀上,“沒有不開心,只是很想你。”

她警惕地看着教室門外,怕有人從這裏路過,小心輕輕地去摸他的臉,然後聽到他的聲音從耳邊輕輕傳來,“我好像什麽都沒有做,但是你一直在走向我。”

“當然不是了。”她立即就反駁,“你對我來說很重要,就算你不喜歡我,對我來說也很重要。”

她把他的腦袋推起來,他還沒反應過來,她已經拉着他進了教室,飛快地穿過教室的過道,走到窗邊。

窗外望去,是教學樓下的運動場。

這會兒整個學校都空蕩蕩的,連樓下的籃球場上都沒有人,不過本來也是暑假,只有高三一個年級在,這會兒也放學了。

她指着窗外的籃球場說,“你看,你以前經常在這下面打籃球,周末也在。我因為沒法回家,沒地方可去,周末都是很早就來學校,中午随便吃一點趴在教室裏睡一會兒,醒了就繼續看書。教室裏都沒別人,特別安靜,尤其是中午睡醒後的那種安靜,特別孤獨,想到自己沒有真正的家也挺難過的,但是你就在這下面打籃球。”

“我初中的時候就是這樣認識你,聽到外面有人打籃球的聲音,拉開窗簾就看到你,你笑起來好亮,比籃球場上的陽光還亮,我的那種孤獨感就一下被沖散了,坐在教室裏也沒有那麽難過了。我就這樣看了你很多年,從初中看到高一,那些寂靜孤獨的時候都是看着你度過。”

“不過,現在才知道,那個時候你應該也是因為一個人在家太孤獨了,才總是和別人一起來學校打球吧。”

他嗯了一聲,然後聽到她笑起來說:“所以說啊,不是你什麽都沒做,而是你的存在早就給了我意義,你陪我熬過曾經最難過的那段人生,雖然我現在什麽都過得很好了,但是我曾經也沒有多少愛,是你抓住了我。”

她看了一眼教室門外,确認沒有別的人過來,伸手抱着他,貼在他的胸腔前仰頭看着他。

她穿着他給她買的裙子,從前總是一身的樸素,沉默隐忍地藏在人群,即使如此還是隐隐發光。

現在的她已經像朵鮮亮盛開的花朵,看他的眼神,卻依舊柔亮執着。

他在這麽多年的自卑和孤僻後,一心只想要離開這裏,在一個再也不會被找到的地方把自己放逐,他以為自己只有孤獨一個結局,可是她說我很想你。

他不敢再相信自己真的還會被堅定全心地愛,可是她的一句我很想你,他就想要投降。

只是一句我很想你,他就回到了北城。

原來在他不知道的曾經裏,她早已經向他執着了無數次,他感覺到的信賴和向往,是她一次又一次的執着。

他在自己的孤寂裏下墜,而她一次又一次向着他執着。

“幹嘛,你這是什麽眼神,你別哭啊。”她有些怔地伸手去捧住他的臉,揉了揉,說點輕松的話:“不用這麽感動,晚上乖乖陪我睡就行了,不準穿衣服。”

他果然,沒忍住地低笑出一聲,目光卻仍然柔軟輕碎。

“我沒有哭。”他握住她捧着自己臉頰的手,看向她,又說:“而且,你本來也沒讓我穿衣服睡。”

看他神情好了一點,她才笑起來,還故意逗他:“我不讓你穿就不穿,這麽聽話啊?”

“嗯,我聽你的話。”他拿下來她的手,握在手心裏,目光仍然看着她。

看着她站在面前彎着眼笑的樣子,他忽然也感到柔軟,聲音變得很輕,“溫雪寧。”

“嗯?”驀然聽到他又完整地叫自己的名字,她眨了下眼,“怎麽了。”

“就在這兒,再說一次喜歡我吧。”

在他說完的下一秒。

她微張着口,幾乎要在他說完前一句的同時就開口,然而聽到他輕聲再次開口:“或者,聽我說一次。”她的聲音停在喉嚨,看着他注視着自己的,專注的完整的眼睛。

窗外的風吹過,翻動着教室裏的書頁。

她說她總會在這樣的夏夜和晚風裏,想到被他抓住的那一天。她說過,對她來說,那一天是和他真正的開始,她從那一天開始真正的有了和他的交集,也是從那一天才開始一點點了解他,走近他。

他一直都知道,他想要的不是自由,也不是自我,他曾經對她說過的最發自內心的祝願,是他最渴望的東西。

只是他以為,自己再也不會得到了。

可是在那些他找不到盡頭的記憶裏,是她無休止的執着。

溫雪寧,不是我抓住了你,而是你在我的生命裏出現了。

“以後,會有人愛你,全心地愛你。”

他注視着她的眼睛,然後慢慢向她低頭,額頭抵在她的肩膀上。

窗外是夏夜的風,吹過陣陣蟬鳴。

可是無論是高溫還是花香,都證明着這是一個熱烈的夏天。

“我永遠愛你。”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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