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065

月色寒涼, 冬風瑟瑟。

程令雪看着姬月恒,心念一動,撫上他眉心。青年因痛緊蹙的眉平展, 他定定看着她:“為何要回來?”

她握住他的手:“我們都拜過天地了,已經是不能始亂終棄的關系了,我自然要陪在你身邊。”

姬月恒閉上眼,面容在月色下頹敗荒蕪:“不是害怕我麽?七七,回去吧。如今我尚還能忍住, 但往後發病我的面目只會更可憎, 我不想傷害到你。”

程令雪沉默了, 目光描摹着他的眉眼,落在他澀然牽起的嘴角。

“我現在不怕了。”

“為什麽?”他長睫顫了顫。

沒了七日雪侵擾, 程令雪無比清醒,她回顧這些日子的心緒。

“飲下‘七日雪’的期間,我說的話都是真心話, 但那時我腦子不大好使,說的也不夠明白。不是因為你救下我弟弟,我出于感動才喜歡你。而是我一直以為你是因為得不到才越發偏執,不算純粹的真心。直到阿鈞說出真相我才明白, 如果不是真心喜歡,你又怎會因怕牽連我的家人,冒着性命之憂将珠子給了離朱?

“那件事讓我意識到,原來你比我想象中的還要喜歡我。

“亭松說你可能撐不住時,我心裏空蕩蕩的,從沒有過那樣的感覺, 從來沒有……我才後知後覺,

“我也比我想象中的喜歡你。”

她在地上躺下來,和他面對着面,把自己蜷成一小團,縮入他的懷中,兩人如一對玉佩,親昵嵌合在一起。

他克制地摟住她:“可我的偏執、病态與生俱來,病只是引子。”

程令雪又往他懷裏縮去些。

“但對我來說,一個天生就完美無缺的真君子,遠不如一個願意為了我克制本性、裝作好人的惡人。

“何況你本就不是十惡不赦之人,也不會有哪家公子比你更讓我心動,和你在一起,多半時候我都很開心。”

她往他懷裏縮去,像只小雞崽縮在母雞的羽翼之下:“從六歲,到十七歲,再到如今十八歲。從來沒有別人會像你與我有這麽深的糾葛,也沒有別人會像你讓我只看上一眼就怦然心動,想吃掉你。除去爹娘和家人,更沒有哪個公子,會在我解毒難受的時候徹夜陪着我,會為了我壓抑他的本性裏的偏執。

“甚至明明不喜經商,卻因以為我喜歡擅于經商的公子而從商。”

說着說着,她把自己說哭了。

原來,她和他有這麽多剪不斷的糾葛,不只是貓捉老鼠的試探,也不只是在蠱牽引之下的靠近。

不會再有人比他更好。

她抱緊了他。

“阿九哥哥,我真的喜歡你,從前喜歡,現在也喜歡,以後也是。你好好的好不好?我們會有很多以後。”

姬月恒目光猛滞。

他忍住喉間的滞澀,緊緊地抱住她,相擁許久,他虔誠捧起她的臉。

“別哭了,我答應你。”

他低頭吻去她臉上斑駁的淚,程令雪乖乖地收住了眼淚,可她面頰上的淚水卻怎麽都吻不盡,甚至更多了。

姬月恒頗無奈:“第一次發現你這麽能哭,越來越多了。”

程令雪懵懂地眨了眨眼。

她擡眸看到他桃花眼裏的粼粼波光:“好像不是我,是你。”

姬月恒這才回過神,無奈笑笑,罷了,吻不盡也罷了。他低頭,深深地吻住她,唇舌交融,兩個人融合在一起的眼淚在彼此口中蔓延出鹹澀滋味。

不斷有眼淚從他們眼尾流下,流到彼此嘴角,通過吻融合。

舌尖相纏,眼淚也澀中帶甜。

許久,姬月恒松開程令雪,兩人長睫都被淚水打濕,額抵着額。

程令雪吸吸鼻子,甕聲甕氣道:“今日我才知道原來你這麽有錢,早知道當初走的時候,我就不只管姬君淩要錢了,該順走你幾塊玉佩的。”

被她逗得發笑,姬月恒擡起下巴又吻了下她:“不如直接順走我。”

這個主意甚妙,程令雪像一只八爪魚,手腳并用地盤住他:“這樣說來,我如今豈不是人財兩得!”

“是啊。”

時辰已晚,姬月恒在她後背輕拍:“銀子和人都是你的,睡吧。”

月色照來。

燭火靜靜地燃着。

.

靈水鎮外,一處荒敗破廟。

安和郡主立在廟前,凝視着破舊歪斜的牌匾,身後有腳步聲靠近,她頭也不回:“世人皆傳言淨邪珠是用佛子遺骨制成,殊不知只是個幌子,那顆珠子原是用前昭越王室秘法制成。需挑選體質殊異的孩童,在其出生後,以靈藥喂養,因不得食腥葷五谷,這些孩子注定活不長久,待其死後,将骨血與丹藥煉化,便可煉成淨邪珠,多年以來,王室為煉此珠,以挑選聖童為由,令無數的孩童殒命,這樣的王室值得複興麽?離朱。”

她轉過身,看着眼前的少年。

容貌詭豔的墨衣少年立在廟前,身姿矯健如豹,他怔了下,不敢置信,別扭地壓下動搖的情緒:“師姐用師門令召我見面,不也是想拿珠子?”

安和郡主溫柔地凝着離朱。

良久,她慵懶的眼中微微濕潤:“十九弟,你終于長大了。”

離朱瞳孔緊縮,遽然一愣。

師父說,安和郡主異母胞弟十九弟,乃前昭越王室遺孤。當年正是為救這孩子,安和郡主才會嫁與姬忽。

離朱雖震驚,卻又有跡可循。

他茫然地看着師姐,不,也是他的姐姐。他倔強道:“那又如何?即便是親弟弟,不也照樣被抛棄。”

安和郡主面露憂傷:“離朱,我不會用血緣關系綁架你。但我想說的是,即便你與我無血緣關系,我亦從未想過抛棄你。我只是欣慰,你還好好的。”

向來慵懶散漫的人不覺哽咽:“孩子,放棄複國吧。我并非頹喪,只是看透了權勢本質,你又何必重蹈覆轍?我救你,只是希望你活下去。”

離朱偏過頭,低聲咕哝:“我沒想複國。我只是覺得師姐那樣厲害的人,分明可以自由自在、不受任何情緒掌控,卻一次次溺于情愛留在虛僞的中原。”

安和郡主笑了:“我還不至于溺于情愛。只是,你真的覺得人當真要像廟裏和尚一樣斬斷七情六欲便算自由麽?七情六欲,本就是用來滿足的,若欲望不能被滿足,有何自由可談?”

離朱啞口無言:“可師父說,情愛殺人,我不希望你被情愛所殺。”

安和郡主理了理披帛:“我自認不癡情,不會被情愛所殺。但就說阿九和七七,他們會殺了彼此麽?”

離朱被問住了。

他取出身上藏着的珠子。

姬月恒不救楚鈞是他最期盼的結果,他也從未想過真的取走姬月恒的珠子,更不會真的傷害楚鈞,只是因為師父師姐之故,骨子裏對情愛反感。

更見不得他佩服的人被情所惑。

沒想到姬月恒會給。

但姬月恒不是好東西,情愛亦不是,邪惡之物湊在一處只會催生出更邪惡的東西,他不相信姬月恒會因情變好。

離朱索性先拿走珠子,逼姬月恒露出毒蛇獠牙,那家夥果真沒忍住,發病時把程令雪藏到靈水鎮。

看,他猜對了吧。

情愛不過是這些權貴用來掌控別人、滿足私欲冠冕堂皇的理由!

可姬月恒竟克制住了本性。

他放程令雪走了。

而程令雪那樣高傲冷靜的人,看到他露出病态一面,竟還願回來。

“是我賭輸了。”

離朱将珠子遞給師姐,未待安和郡主反應過來便運起輕功離去。

下方師姐的呼喚被甩在耳後。

“離朱,回來!”

離朱稍頓,但沒有回頭。

過去數年,他的執念便是讓那些抛棄過他的人不好過。讓打敗過他,卻又被情愛打敗的人認清情愛。

可如今,師姐的抛棄被證實是一場誤會,當初程令雪的出劍傷人也只是出于自保,至于離間了他與師姐的姬月恒,也已經被他借着蠱和珠子報複過……

沒了執念,便也沒了欲望,離朱忽然茫然,也覺得孤獨。

他漫無目的地走了很遠。

想到最初時,師姐的溫柔,阿九的信賴……那段時間是他最開心的時候,他甚至為此動搖過,覺得中原也不錯。

程風表露出要收他為徒的意思時,他再一次想,中原還不錯。

離朱忽然想明他真正的渴求。

眼前劃過一道劍光,打斷離朱思緒,他對上一雙清冷的眸。

程令雪長劍指着他。

“珠子給我。”

離朱沒有出劍,任自己被她以劍要挾,他想起再次碰到程令雪時,他雖為認錯人和被打而氣惱,卻因她偶爾放低戒備而認為化敵為友也不賴。

他原以為他只是慕強之心。

如今他驟然明白了。

離朱木然看着程令雪劍尖,自嘲:“原來一直以來,我所追逐的并非強者。而是信任我的家人、朋友。

“然而沒有人願意與我往來。

“師父死了,師姐和姬月恒抛棄我,程風也死了,你不屑與我往來……我只能打敗你們、與你們為敵。”

程令雪劍尖微偏。

她握緊了劍柄:“我想過和你成為朋友,但你古怪的行徑讓我戒備。”

離朱又自嘲一笑,低喃:“不必多說了,珠子已給師姐。”

說罷轉身朝着反方向離去。

身後掠過劍風,以他身手可以躲,卻未還手,甚至閉眼待屠。

劍未刺來,離朱不解地睜眼。

他看到地上飄落一縷斷發,是他的。程令雪收劍入鞘,淡道:“在酒肆那次,你與我和惜霜的恩怨已一筆勾銷,但後來你用我家人威脅惜霜、吓唬我弟弟、拿走珠子讓姬月恒受毒折磨……

“這幾筆賬不算我不甘心。聽說昭越巫師認為頭發上附着人的一縷魂魄,我削去你一縷魂魄,便算兩清了。”

離朱訝然回過頭。

程令雪手持長劍往回走,孤決的背影清傲,一如當年傷他之後決然離去時的模樣。但這次,她半途停了下來。

須臾,她稍稍偏過頭。

只露出一個側顏,留下一句話:“如果以後有機會,再試着做朋友吧。”

離朱眸中微光浮動。

少女以極淡的語氣撂下惹人波動的話,而後運起輕功,綠衣飄飄,如同一只靈巧的青雀消失叢林上空。

只剩他呆呆對着地上斷發。

.

小竹樓上。

安和郡主在搗藥,亭松在旁執劍守衛,二人不時瞥一眼下方。

竹樓之下。

姬月恒白衣勝雪,立在湖邊的姿态端方平和,手卻緊攥着。

安和郡主微嘆了一聲。

“半日了,望妻石也不過如此。”

亭松深為認同。

今日他查知郡主來了。怕離朱不會給珠子,令雪姑娘便趁公子午歇時提着劍出門去,欲找離朱讨回珠子。

不料公子醒來見心上人不在,慌亂地奔出竹樓,看到令雪姑娘留的信才舒了口氣,立在湖邊等着,像一樽白玉雕,紋絲不動,目光死死盯着入口。

整整有一個時辰加半刻鐘。

亭松亦嘆了口氣。

情愛擾人吶!

竹枝掩映的洞口處傳來水聲陣陣,湖邊立着的白玉雕也動了動。

一艘烏篷船從桃林後劃來。

船頭立着手持長劍的程令雪,身姿婷亭如玉,又傲然似秀竹。

船似少女手中長劍,斬開平靜湖水,湖面蕩出一圈一圈的漣漪,漣漪一直蔓延到姬月恒寂落的眼底。

青年緊繃的嘴角綻開笑意。

“七七。”

聲音很輕,混在水聲中幾乎聽不到,船上的程令雪卻似有所感。

她擡眸朝他一笑,而後腳尖輕點,一只翠色的蝴蝶從水面翩然掠過。

玉人再度入懷。

姬月恒第一時刻伸手擁住她。

“回來了,累了麽?”

程令雪亦伸出手擁着他,貍奴似地腦袋在他的胸口蹭來蹭去:“不累,就是分開太久,有些想你。”

知道他會不安,她故意哄他。

姬月恒眼底暖意融融。

程令雪環住他的腰,從他懷中擡起頭,下巴支在他胸口。

“是不是以為我溜了?”

“沒有。”姬月恒面上淡然,不自覺圈緊她的手已暴露一切。

她輕嗤了一聲,說起今日所見,末了道:“我直覺他也不算十惡不赦,便只是揍得他鼻青臉腫、口吐白沫。

“總算為你出了氣,他已把珠子給了郡主,郡主還沒到麽?”

姬月恒靜靜聽着她的絮叨,只是寵溺地低頭看着她,但笑不語。

竹樓上傳來一個慵懶的女聲:“早到了,看着望妻石在湖邊立了一個時辰,還看了小年輕卿卿我我。”

是安和郡主!

想到自己和姬月恒肉麻的一幕被看去,程令雪耳根唰地紅了,她像只驚雀,猛然從姬月恒懷裏彈開。

太沒面子了!

程令雪端肅神情,像個冷然無情的江湖高手,執劍往裏走去。

身後青年慢悠悠踱步跟上。

“娘子,慢一點。”

程令雪耳根子更紅了,這句娘子是昨夜情到濃時姬月恒喚的。

當時她把他壓在地上,捆住他的手。長發搖曳不止,腰肢扭得正歡暢,思緒發白時還喚了他一聲夫、夫君……

好羞恥!

她非但不慢,還一溜煙跑了。

.

時如流水,轉眼又至除夕。

桃源中格外熱鬧。

楚珣和沈吟秋夫婦帶着孩子在烏篷船上賞景,同安和郡主有說有笑:“此處洞天雖小,卻堪稱仙境。”

說着說着,又聊回兒女親事上。

楚惜霜撐着下巴嘆息,阿姐就這樣被搶走了。楚鈞卻很興奮,不愧是他阿姐!可算是把神仙姐夫拐回家了。

入口處又傳來水聲。

衆人回頭望去,見一個面容白淨斯文似文人,身形卻高大似武人,鳳眸淩厲冷然的紫衣青年負手立在船頭。

他身後,是個負劍的墨衣少年。

少年正東張西望,看似在看景,實則目光閃躲,很是不自在。

安和郡主倏然立起身。

“離朱……”

楚惜霜忙往爹爹身後縮去,雖聽說阿姐他們已與離朱解清誤會,可她仍下意識懼怕,怎麽是這瘟神!

楚鈞亦是吓得小臉刷白。

墨衣少年更不自在了,安和郡主再次同楚鈞致歉:“師弟頑劣,當初為了與阿九過不去,吓着小公子,我代他與幾位致歉,他從未想過真正傷害小公子。”

楚鈞撐起男子漢風範。

“我阿姐說她已經狠狠揍了他一頓,揍得他滿地找牙,我楚家人有仇必報,但也恩怨分明,此事一筆勾銷了!”

說話間,船已駛近。

姬君淩隔船同幾人見禮,看着安和郡主時,冷厲的面容稍緩:“離朱如今是我手下,年後會随我一道出征。”

“哦……”

安和郡主坐在船頭,懶洋洋地看向水中倒影,敷衍了一聲。

楚家四人只當他們母子關系一般,并未多想,姬君淩長指微動,似看獵物凝着水裏慵懶的女子,鳳目眸光漸深。

小畜生。

安和郡主暗罵了一句。

她轉去同離朱說話,卻很溫柔。

“你還年輕,去歷練歷練總是好的,只是務必照顧好自己。”

離朱目光微動,別扭地點頭。

“我知道的,師姐。”

他撓了撓後腦勺,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只能扯出姬月恒。

“那家夥……怎樣了?”

周遭幾人本在賞景,聽聞此話俱沒了心思,凝眸擔憂望向竹樓中。

竹樓內。

盛滿藥水的浴桶氤氲着熱氣。

程令雪坐在邊上,雙手環抱着泡在浴桶中的姬月恒,額抵着他的。

第九日了。

郡主說過,在第八至九日期間醒來最好,說明毒能悉數解清。

十一日內亦尚可,但若超過十一日,便回到一年前的狀态。

無異于白忙活一場。

雖說不會因此沒命,但她仍希望姬月恒可以長命百歲。

昨夜過得十分兇險。

姬月恒非但沒醒,反而渾身戰栗,氣息也時而急促,時而若有似無,她守在桶沿,一遍一遍喚着他。

怕失去他,她一夜未睡。

如今回想那時,程令雪仍心有餘悸,她依賴地抵着他額頭。

“阿九哥哥,你怎麽還未醒。”

昏睡中的青年不曾回應。

程令雪就這般摟着他,不敢去想其他,只是放空思緒。

刻意逃避下,困意湧上。

她睡意昏沉,開始打起盹兒,腦袋一點一點的似小雞啄米。

朦胧間,一只手托住她下巴。

似有所覺,程令雪睡意散了幾分,俄爾一個吻印在她眼尾。

睜眼,她對上一雙含情目。

程令雪不敢輕信,以為是做夢,擡起自己的手就要咬。

咬住的卻是只骨節分明的手。

姬月恒溫柔地嘆息。

在浴桶中泡了多日,他的嗓音被藥水泡得喑啞:“是真的,我醒了。”

話一落,程令雪心中的大石也落下了,不安和擔憂化作眼淚流出,她心中倏然暢快,只剩下欣喜。

“禽獸,你總算是醒了……”

她摟住他的腦袋,将額頭貼上他的,委屈地訴說起昨夜忐忑:“那時你的氣息時停時亂,心跳聲也是,我都快吓死了,我不想人財兩空嗚嗚……”

姬月恒尚有些虛脫無力。

他在她嘴角輕啄。

“我雖昏睡着,但都聽到了,我還聽到你罵我,說我禽獸,還威脅我稱再不醒就要拿着我的銀子去找別家公子。可你是我一個人的七七,我不甘心……”

其實她只吓了幾句,又急切地與他說起關于以後的憧憬。

生兒育女,長命百歲。

在這些憧憬的牽引下,他咬着牙關,邁過了最後一道坎。

程令雪吸吸鼻子。

“阿九哥哥,我們熬過來了。”

姬月恒道:“是啊。”

熬過來了。

十七年。自四歲中毒,這毒糾纏了他十七年,如今總算苦盡甘來。

相擁許久。

姬月恒輕道:“七七,謝謝你。”

他被毒困在昏暗中。

而她是一隙日光,劃破黑夜。

在他八歲時,她闖入溫泉池中,打亂了他的平靜。在他十九歲時,她扮做個愣頭青少年,再次擾亂他生活。

他本深受姬忽影響,認為只有在掌控之中的人才可以信任。

越是喜歡,越不信任。

越不信任,越想掌控在手心。

她讓他擺脫生父的魔障。

他才知道,掌控僅能要挾旁人,但真心只有用真心才能換來。

信任亦如此。

程令雪頂頂他額頭。

“我也感激你,阿九哥哥。

“若不是蠱讓我回到你身邊,我可能很長一段時間都獨來獨往,不會靠近誰,也不會任人靠近。我會很晚才發現,原來我也是個有趣、獨一無二的人,原來,我也有想栖息的枝頭。

“在你昏睡的日子,我忽然發覺我原也是個容易不安的人,而恰恰是你的偏執,讓我在情愛裏感到踏實。”

他們那麽合适。

她安靜地與他相貼着。

無言許久,姬月恒忽然習慣性地輕聲問:“七七,今日——”

未說完,他自己笑了。

程令雪也笑了:“放心吧禽獸,今日我的心上人還是你。”

“好……”他溫和地點了點頭。

“那我明日再問一次。”

說到明日,程令雪來了興致:“過兩日我師姐要來,我帶你去外面玩吧,我上次發現一棵很有意思的樹。”

姬月恒專注聽着。

“終于要帶我上樹了麽?”

程令雪用力地點頭:“等你好一些我們可以在樹上看到很遠的風景,還可以摘果子吃,掏鳥窩……”

姬月恒微微笑着。

忽然他擡起眼看她,一雙眸子在水霧浸潤下微微濕潤,幹淨無害。

說的話卻極不幹淨。

“什麽都可以麽

“那麽,可以在樹上做麽?”

程令雪下意識點頭。

“當然可以。”

擡頭窺見青年唇畔一抹危險的笑意,她從這抹微笑中讀出不對勁。

“……禽獸!”

她扔下他奔出竹樓。

入夜。

夜色随着四方洞天的崖壁合圍過來,竹樓下懸起燈籠,如點點星光。衆人有的第一回過年,有的第一回在外過年,正興致勃勃在湖上泛舟。

湖上漂着幾葉烏篷船。

酒過三巡。

程令雪和姬月恒立在船頭夜釣,聞着青年身上清苦的藥香,她倍感安心,心中軟塌塌的,嘴上卻不饒人。

“認真學着,等老了以後要是釣不上魚,把你掃地出門!”

姬月恒笑如春風寵溺。

“好。”

魚久未上鈎,他失落地幽嘆:“我只擅長釣七七,不善釣魚。”

憶及那次她夜游逃跑卻被他守株待兔,程令雪就窩火。

惱怒之餘,記憶中傳來一句:“我要釣的魚,上鈎了。”她的心怦然一動。真是要命,确認他的病态不會傷害她後,她總會為他邪氣的一面心動。

她咬牙斥道:“給我繼續釣!”

姬月恒試圖周旋。

“七七,不如這樣,屆時你來釣魚,我在旁賣瓜、說故事換口飯。說不定會有如你一般心軟善良的小孩捧場。”

程令雪被逗笑。

還是他的護衛竹雪時,他們第一次來靈水鎮,她在旁啃瓜,不忍老漁翁失落,硬是聽完那荒唐的故事。

彼時姬月恒不屑輕嗤。

“三個都蠢。”

程令雪心念一動,帶着逗弄之意問他:“現在還覺得蠢麽?”

姬月恒好容易釣到一條魚,正收着線,被問得一走神。

魚溜了。

聽出她在暗諷他“以百步笑五十步”,姬月恒認栽地笑了笑。

“當時無知,笑他人為情癫狂太愚蠢,如今才知蠢有蠢的好處——

“譬如此刻,雖錯失一尾魚。

“卻釣到另一尾。”

程令雪嘴角抿起,根本抿不住笑意,她趁着夜色遮掩,悄悄伸手,在廣袖之下勾住姬月恒的手指。

姬月恒亦勾着她的,他們勾着彼此的手,心中蕩開淡淡甜意。

不知多久。

岸邊噼啪噼啪炸起炮仗。

楚鈞狂肆的笑聲穿過夜色:“離朱!看老子如何報仇!”

岸上頓時亂作一團。

程令雪眼看着遠處的家人。

手握緊身邊人。

“阿九哥哥,又到元日了呢。”

都說歲除迎新。

去歲元日,她用一把長劍,終結了受命運捉弄的整整十一年。擺脫了任何人包括情的控制,又将一切斬斷。

她真正成了她自己。

而今歲元日。

她又拾起零碎的片段,将它們拼湊完整,填補心裏最後一點空缺。

真好啊……

她望向湖面,忽而眼一亮:“阿九哥哥,水裏有個月亮!”

姬月恒笑了。

“你手裏,就有一個。”

他曾是一輪沉在湖底的破碎白玉盤,得遇慈悲觀音,将他重新拼湊完整,接納他的不完美,救贖他的頹敗。

“也是。”

程令雪握緊了他的手。

十指緊扣,她擠出幾句文绉绉的話,清澈聲音混入夜色:“願阿九哥哥如日之升,如月之恒,長命百歲……算了,太過拗口,我背不下去了!”

姬月恒回味着她的話:“那我則許願,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七七。”

覺得不夠。

程令雪補了一句。

“還得有錢!”

“好。”

舊歲燃盡,新春又至。

炮仗聲和歡笑中,兩個年輕的身影如枝頭相依相偎的雀兒。

“七七,今日——”

“今日我心中喜歡的公子是姬家九公子,姬月恒。今日是他,今年一整年也是他,放心吧禽獸!”

“好,禽獸放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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