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豪商
豪商
有些事當下發生時沒有太大反應, 等過後每回味一次,都是不同的滋味。
趙執回想剛才說的話和看到的那雙眼,心裏控制不住的撲通猛跳。
他走出房間, 外面早已沒有人影,站在原地喃喃自語:“明日卯時,正門……”
回去的路上,霧爻好奇的問霓璎:“女郎當真決定用他了?他是有些本事,但人太油滑了,你不也說他是人精麽。”
霓璎笑笑:“不然你以為, 他為何請我們來他家。”
霧爻不解。
霓璎:“請我們過府,席上東拉西扯自報家門來歷也好, 作出随和與輕松姿态也罷, 無非是讓我們對他知根知底, 無形間打消猜疑, 畢竟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若他日後敢胡來,這軟肋一抓一把, 好對付的很。t”
霧爻恍然:“我即刻派人去他家鄉查查。”
……
這一夜趙執做了一堆亂七八糟的零碎散夢, 散夢的最後一幕, 是一雙勾魂攝魄的眼。
體內仿佛藏了個無形的時盤,自行掐算醒來,睜眼時,距離卯時還有半個時辰。
趙執坐在床上搓臉醒神,然後一鼓作氣起身, 忍着瑟瑟寒氣飛快選了件靛藍帶暗紋的圓領袍, 又仔仔細細用幞頭束發,洗漱正裝, 把自己搞得人模人樣,最後摸了塊趙老頭出門釣魚常吃的幹糧,叼嘴裏輕手輕腳出了門。
他腳步快,本以為自己早到足顯誠意,沒想抵達殷府後,通傳不過須臾,女管事便從門內出來了,趙執細心的發現,她不僅衣裙整齊,連妝發都是全的,不知是起得更早,還是壓根沒睡。
“趙郎君,請。”
趙執收回心思,随女管事入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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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鎮上最氣派的大宅子,此前趙執沒少路過這裏,但除開上一次爬樹偷瞄,這還是他頭一回以客人的身份大大方方進來一覽究竟,僅僅從正門到正廳的一小段路,就盡顯雅致精巧。
果然是大戶人家。
本以為這次會見到傳說中的女家主,趙執不禁打起精神,溫習腹稿,誰知進到廳內,迎接他的并非女家主,而是熱氣騰騰花樣繁多的朝食。
“趙郎君,請。”
主座還空着,兩方食案,趙執在心裏掂量一圈,依言入座。反正趙老頭那個幹糧難吃又不管飽,他再吃一頓也無妨。
“昨日之事我已悉數告知家主,若能得趙郎君指引,必能令我們在這裏的經營少走彎路少吃虧,但趙郎君昨日所言也暗藏風險,所以在此之前,我奉家主之命,還想與趙郎君再詳談一番,也請趙郎君不必拘禮,我命人備了些朝食,你我可邊用邊聊。”
好事多磨,趙執對這個結果并不意外,倘若他都說了自己一個平頭百姓是要去和一方縣令對着幹對方還能毫不在意,那才奇怪。
“殷管事但說無妨。”
霓璎想了想,真誠而又認真的說:“若非親身經歷此地險惡,我未必能理解趙郎君所說的那番話。懲惡鋤奸并非只有官府才能做,若能為此地除去一害,利己利民,義不容辭。”
“但話說回來,此事非同小可,而我們來此時日尚短,所以想從趙郎君這裏多知道些兩縣及縣官之事,日後行事上心中也更有數。”
趙執聞言,原本還泛着困意的心眼子逐漸清醒,于一瞬間想了許多。
殷府剛到太平縣那日,師正不僅去過岸口打算迎接,甚至在錯過之後主動登門拜訪。
師正并非谄媚殷勤之輩,是因康縣令曾為殷府落戶大開方便之門,若對方有什麽來歷,或許可以成為康縣令翻身的助力。
不過他應該沒有什麽收獲,所以在得知趙執近來與殷府走的勤時,才會在喝酒那日狀似無意打聽詢問。
趙執猜測,即便殷氏與康縣令沒有直接關系,至少不會是仇敵,加上險些在羅齊中的地盤吃大虧,那他們幫忙對付羅齊中的立場和動機便都成立了。
所謂知己知彼百戰百勝,他們或許已經私下了解過兩地情形,如今與他合作各取所需,當然要有些基本的考驗。
譬如眼下,這貌美的女管事狀似閑談的開場,就是一樁簡單的考驗。
寒冬清晨,天尚未大亮,他便披一身涼氣趕來,正是饑寒交迫時,她體貼周到的擺一桌暖胃佳肴邀他邊吃邊聊,看似親和随意,實則全是心計。
就趙執的經驗來說,吃喝乃是享受之事,享受之時忌諱勞心勞力,否則要麽是沒心思吃喝,要麽是吃着吃着忘了說辭。
一旦他所言與他們得知的有出入,那他就不值得信任,今日就是另一個故事了。
趙執心中暗哂,如女管事所願,一邊從容提著大快朵頤,一邊将這些年自己或經歷或聽聞過的事挑緊要的說了出來。
果不其然,貌美女管事聽得很認真,有時他都說到下一樁了,她卻狀似無意的提起前面他說過的部分。
可想而知,趙執連個磕巴都不打,指哪兒說哪兒前後條理分明全無邏輯錯處。
在女管事逐漸親切的笑容中,他知道自己已順利過關。
啧,年紀不大,心思不少,不過這樣也好,聰明機靈才不會壞事。
将兩縣情況基本道明後,趙執也吃的差不多了。
殷府的菜肴真是好吃,趙執一直覺得趙老頭的手藝在整個萬和鎮都排得上名號,如今才發掘他還有很大的提升餘地。
“方才那些都是概況,殷娘子若想知道更細的,咱們可以繼續聊。”
霓璎:“趙郎君……胃口不錯。”
被對方看穿心思,趙執也不慌,豎手道:“貴府大廚手藝超群,我若能在這裏吃上一日,是我賺了。”
趙執的爽朗大方,也惹得霓璎抿唇淺笑。
趙執漫不經心的掃眼過去,心底發出一聲綿長的嘆息。
完全是他喜歡的類型呢。
不多時,府奴進來撤走了食案,改奉清茶與利消食的酸甜點心。
“其實趙郎君今日說的事,家主大多都已得知,方才也是想測一測趙郎君坦誠與否,還望見諒。”
趙執笑笑,“論坦誠,殷娘子也不遑多讓。”說着一拍手:“若無疑了,咱們是不是也該開始幹正事了。”
霓璎:“當然。”
“那我就先問了。”
趙執有備而來,一入主題便像是換了個人似的,眼見着嚴肅認真起來。
“我無意打探貴府來歷,只是要在此地營生,我得曉得貴府準備經營哪個行當,打算鋪多大的攤子。”
霓璎:“我家主人在北地經營過布行、藥行與沽酒,攢了些薄産,但因此行突然,所以并無充分的準備。不過來時途徑揚州,見過江南最大的貨物集散地,倒是開闊了不少眼界。”
她似是來了精神,語調都輕快許多:“就拿布行來說,僅是織造手藝與時興紋樣上,就能多出數十種新鮮品類。此外,還有南方青瓷、赤松澗米,大小香粳、蜀錦沉香,金銀寶珠、柑橘藕蜜……”
趙執靜靜聽着,心道揚州不僅是最大的水路貨物集散地,亦是熱鬧繁華之地。女管事這形容不像做買賣,倒像是姑娘家逛街采買。
他腦子裏甚至自發勾勒出一只憨态可掬的小版女管事,穿着素裙挎着竹籃抱個錢袋,在琳琅滿目的商貨前兩眼發光,從街頭一路殺到街尾。
若有人問她淘到些什麽寶貝,她便會如數家珍一一道來。
就像現在一樣。
霓璎正細數着南方特産,一擡眼卻見趙執單手托腮含笑看着自己,便停下來:“我哪裏說錯了?”
趙執本沒想打擾她,但見她自己停下來,這才略略收笑,擺出正經嘴臉:“錯倒是沒錯,就是……有點多了。”
霓璎不動聲色問:“怎麽說?”
趙執:“買賣這種事,多是先做精再做大,你什麽都想要,豈不是什麽都難精。真想踏實做買賣,不妨從你剛才細數的那些行當裏選一個,比如……貴府家主曾經營布行,如今大可重操舊業,在太平縣選一處恰當的鋪面開張經營,等積攢了客源,再慢慢做大,更何況我們這裏的紡織本就很有名。”
霓璎待他說完,安靜思考了片刻,緩緩道:“趙郎君好像搞錯了一件事,我沒打算單選哪一個,剛才那些,我都要。”
青年帥俊的臉上爬滿疑惑:“全?都?要?”
霓璎定聲道:“所謂物以稀為貴,我無需做精,只要選定合适的貨源和頂尖的貨品送往北地,便不愁沒有銷路,至于品類,既然賣的就是稀奇,自當琳琅滿目才有吸引力。”
趙執愣了片刻才反應過來,他和女管事想的“買賣經營”好像不是一回事,可他又不太确定,遂帶着疑惑的語氣:“所以你要經營……”
霓璎凝眸盯住趙執,用最平淡的語氣說着最闊氣的話:“我要買商船。”
她豎起左手手掌:“五艘。”
趙執:……
此間沉默,震耳欲聾。
趙執愣愣的看着眼前的大財主。
這哪裏是什麽獨闖商市的弱質女流,分明是未來兩縣最大的采買商!
……
經過一番急速的思緒整理,趙執終于确定,自己在做買賣這件事的理解上,與女管事從一開始就有了偏差。
“你們此來江南,不是打算在這裏重新開店設坊,而是要找貨采買,再用自己經營的船隊将送往北方分銷?”
霓璎肯定了他的理解:“是這t個意思。”
趙執:“那負責采買事宜的,可有專人司掌?”
霓璎想了想,負責的說:“沒有。”
趙執又問:“船隊呢?你們經營過嗎?”
霓璎:“也沒有。”
趙執猶如被人當頭悶了一錘。
虧她答的這般淡定。
趙執:“所以你們不曾自己經營過船隊,對江南物産的采買更是毫無經驗?”
霓璎斟酌道:“雖然不曾經營過船隊,但我們已找好經驗豐富的舟師船工,水路文書、行船送貨并不難辦,至于貨源采買……”她看向趙執:“有趙朗君做中人,可謂萬事俱備。”
對方信任的語氣讓趙執感到了一些壓力。
他撓撓頭,試圖讓女管事明白一些道理:“好,采買的事我可以做中人幫你找貨源,可經營船隊就是另一回事了。首先買船就是一筆不菲的花銷,卻也是整個船隊運營中最基本淺顯的花銷。你可知有的人買的起船,未必養得起船。”
趙執掰着手指頭與她算成本:“你走一趟貨,貨船通關稅費是一筆錢,行船前後貨船的修理和護養是一筆錢,請舟師船工是一筆錢,更別提水上的天災人禍,一旦出事損耗不可估量。”
“其實南北水路修成多年,不乏有經驗豐富專供貨運的船商,你們雇一支隊伍合作便可,沒道理想吃米,放着現成的米鋪子不去,自己去插秧啊。”
頓了頓,趙執語氣稍緩:“做生意就是為了盈利,貴府家主選擇的這條路風險本錢都很高,殷管事也不曾多勸幾句,讓她多多考慮?”
霓璎耐心的聽趙執說完,方才淡定道:“若我說,這本就是我向家主提議的呢?”
趙執以為自己聽錯了:“什麽?”
霓璎起身走出幾步,“雖然我不覺得女子就當靜守閨閣寸步不出,但人活一世,沒必要自找苦吃。”
“我家女郎出身富戶,因與家中不和才外出闖蕩,若今朝吃夠教訓失敗告終,自然只能偃旗息鼓老實歸家,做個高枕無憂的富貴小女娘,不再奔波勞碌日日操心。”
趙執失笑:“所以你是想讓她大膽嘗試一把,等她失敗氣餒便帶她回家?”
“那倒不是。”霓璎糾正道:“這是敗了,若成了呢?”
成了可就不得了了。
商船既可送貨也可渡人,就像是住在水上的宅子,很多做跑船生意的能在船上吃喝拉撒,成親生子,賺錢養家之餘,還把日子也過了,一艘船就是一筆大財富,更何況她開口就要一支船隊。
方才趙執故意把難處往重了說,是為了讓女管事能更冷靜清醒的考慮,別把做生意想得太簡單。
可買賣經營這種事,成本經歷的投入都有一個最高處,一旦熬過這處,開始步入正軌,盈利逐漸上升,這事就算成了。
經年戰亂終得平定,百廢俱興,江南水系廣闊長江橫卧,大缙最大的三處造船地都在江南,其中又以洪州為最,宣州次之。
趙執在道上朋友多,消息也靈通,如今雖無明确政令,但他預感不久的将來,水路漕運必是國中大事。
若能擁有一支經營成熟的船隊,既可以自用,還可以對外經營水路運輸,開闊人脈門路,挖掘更好的商機,只要不那麽倒黴遇上天災水匪全軍覆沒,便能吃穿無憂了。
趙執的反應已經給了霓璎答案。
她笑了笑,把話說完:“所以結果無非兩種。成了,我是江南女商的左右手,敗了,我是殷家女郎的大丫頭。既然成敗于我都不虧,那就不能安于現狀,僅僅守着家中帶出的錢財縮在這江南一隅徒耗光陰,逆水行舟不進則退,趙郎君覺得呢?”
趙執暗想,別說那年輕的女家主了,連他都快被她鼓動了。
這女人很大膽,大膽中又帶着迷人的魄力,配上漂亮的臉蛋和動人的聲線,便揉成一種說不出的煽動力,無暇去考慮這番說辭中的漏洞,只想像個傻子一般搗蒜點頭“對對對,你說的都對”!
趙執真誠評價:“殷娘子,言之有理。”
回到主題,趙執重新總結:“所以,你們現在真正要經營的其實是一支船隊?”
霓璎:“目前是。”
明白了。
趙執并沒有繼續詢問這位有勇有謀的女管事還有什麽遠大理想,他雙手擊握,幹脆果斷的發號施令:“殷管事收拾收拾,咱們準備出發。”
霓璎:“就這麽去?”
趙執爽朗一笑:“當然不能就這麽去,正式下場前,咱們得先有點鋪墊,該打點的也得打點,若殷管事信我,接下來交給我安排便是。”
這時,霧爻忽然闖入廳內,快步走到霓璎身邊附耳低語。
霓璎眼神微變,意識到一旁還有外人,不由轉眼看去,卻見座中青年早已別開目光,全無窺探私隐之意。
“趙郎君。”
“啊,我在。”聽到聲音,趙執才轉回頭。
霓璎微微一笑:“趙郎君見諒,家主那邊臨時有事吩咐,我失陪片刻。”
趙執心裏有些打鼓,難道又出什麽幺蛾子?
于是試探:“今日是否不方便?”
“并無不便。”霓璎直接給趙執吃了顆定心丸:“與江南商事無關,是家事。有勞趙郎君稍候。半個時辰後我們便可出發。”說罷又讓人給趙執上了新的茶點。
趙執一聽這話就不慌了,客氣地表示家事為大,女管事盡可以去忙,他會乖乖在此等候。
霓璎從正廳出來,剛到後院,霧爻便将信物與暗藏的信件拿出來。
“東西是從滄州送到清河,找的是藥鋪掌櫃,掌櫃便找人送來了。”
布袋裏面是一把小巧的匕首,墜琉璃珠穗,匕首之中還藏了封信。
霓璎抽出鞘中藏信,眼神慢慢變了,片刻後又笑起來。
霧爻好奇伸頭:“發生什麽事了。”
霓璎:“都護府長史一職,陛下已定了裴文律。嬛娘知道此事,帶着孩子随裴文律一道赴任了。”
霧爻愕然道:“衛娘子?我記得她和裴大人的孩子還不滿周歲,她怎麽想的,竟然帶着那麽小的娃娃去那麽危險的地方!”
她何止拖家帶口。
這把匕首是她二人相識的起源,當年她與裴文律成親時,霓璎便是以此物作為賀禮,且許諾她日後遇到任何難處,只需拿出此物,她定會助她。
這把匕首衛嬛一直不曾動過,也不知裴文律怎麽同她說的,叫她覺得這一趟九死一生,因而想到此物。
匕首中所附信件,是想向她讨要當日的承諾,求她出手相助,如果真有兇險,希望霓璎能保她一家三口能安然無恙。
霓璎掂掂手裏的匕首,淡然道:“她信上不是說了嗎,至親骨血不可分離。這樣也好,為人子女者,豈能眼見父母涉險而獨善其身?若小裴郎君懂事能言,興許更願意跟着父母呢。”
霧爻心下一動,悄悄看了眼霓璎,見她只是就事論事并無異常情緒,這才試探道:“那我們得派人保護他們嗎?”
霓璎揉了信,語氣驟沉:“想活命,得靠自己啊。”
“嗯?”霧爻歪歪腦袋。
霓璎:“來得早不如來得巧,本沒想這麽快推進那事,既然她這麽期待與相愛之人并肩作戰,我也不能讓她失望。”
……
等待的時間裏,趙執也沒閑着,仔仔細細将昨日思索的事又重新理了一遍,梳理完人還沒來,他又将霓璎剛才的話重新回味了一遍。
沒有擾人理智的女管事杵在跟前,果然更利于清晰的思考。
就她所言,這位女家主是因與家中鬧矛盾才來江南闖事業,可她所謂的事業并不是紮根在江南,而是要以江南物産開拓哺育北地産業。
所以她們的産業重心仍在北方,定居江南八成只是暫時的,直到時機成熟之時,還是會北還。
而這個時機到來的關鍵,極有可能就是船隊經營的結果了。
趙執想起女管事開口買船的表情,淡定的像是買五個糍粑一樣,頓時有種被貧窮限制了想象之感。
思緒剛剛蕩開,餘光裏瞧見有人回來,趙執連忙收斂心神擺出笑臉,待看清回來的女管事時,不由愣了一愣。
霓璎是重新更衣梳妝後出來的,一如既往的素色衣裙。
不同之處在于,早間見到時還完整的妝容,此刻已被全部洗清,露出一副完完全全不施粉黛的素容。
就算再絕色的美人,一旦對自己的皮相缺少護養,都會顯出瑕疵,眼前的女管事也不例外。
無論骨相還是身段兒都是頂頂好,可也不知是為什麽事操勞t費心,她眼白充紅,眼下微烏青,鼻頭和唇下還長了幾處紅點,像是敏症,又不如敏症那般嚴重。
換了別的女子,出門見人必當點妝遮掩,她倒好,大大方方全露了出來。
趙執心念一動,隐約猜到緣由。
見色起意這種事,雖然只是一眼的功夫,但往往需要一個引子。
或是裝扮耀眼、幽香勾人,又或是特殊的心境與絕美景色下的驚鴻一瞥。
很顯然,這些條件此刻統統都不存在于女管事身上。
想到當日捏着紅包湊到眼前的柔酥手,可見她從前在府中應當是個日子頗為滋潤的大丫頭,雖然不是錦衣華服,但吃穿一定比粗使奴婢強,也不用幹粗活。
好好一個貌美大丫頭,只因随着女郎君出來闖蕩,就搖身一變成了勞心勞力的女管事。
即便沒有府務勞累,經歷了曹虎這樁事,她大概也不敢打扮的太光鮮,這才把自己變得低調不惹眼。
哎,挺不容易的。
趙執心裏一通亂想,人已來到跟前。
“久等了,門口已備好車馬,今日要做些什麽?”
趙執幹脆利落:“帶錢就成。”
……
二人到門口,馬車已恭候多時,趙執眼尖的發現除了眼熟的霧爻和耿馳,還有一個眼生的男人,三十來歲,面相斯文。
“這位是……”
霓璎提擺蹬車:“錢袋。”
趙執“哦”了聲,客氣的沖對方拱手:“錢先生好。”
對方搭手回拜,淡定回應:“小人田疇,是殷府的賬房先生。”
趙執:“……”
這女人果然捉弄人有瘾。
趙執心道總有一日得全部回敬你,随後面不改色重新稱呼:“田先生請。”
田疇也很從容:“趙先生先請。”
……
接下來的主導權全都落在了趙執的手裏,馬車直接奔赴岸口。
因為霓璎一連多日包船過河的豪舉在岸口船夫間留下深刻印象,所以當馬車停下,趙執熱情又主動的将女管事請出來時,眼尖的船夫已經開始摩拳擦掌,準備迎接這筆橫財。
之前包船都是耿馳和霧爻去,這次趙執主動攬活兒,他一到岸口,攬客的船夫幾乎沒有不認識他,一個個争相前來拉關系。
趙執順利在衆人面前露了臉,這才游刃有餘的應付人情世故。
他先是表示,後面那位大東家不是第一日包船,想必大家都熟悉了,都是在這片跑船的,有錢一起賺才是正道,之前已賺過的,今日就別湊熱鬧了。
這話果然引起沒賺過這筆錢的船夫贊同,賺過的幾個船夫心中不願,但還是賣了趙執面子,無趣退場。
接着,趙執又在剩餘船裏挑了最新最幹淨的,畢竟是為出行舒适,又不是純粹做善事,坐的舒服才是首要。
趙執主打一個公平公開公正,且表示接下來幾日都有機會,其餘人不好說什麽,各自回去繼續攬客,而趙執這番動靜,成功的引來旁人矚目好奇。
談好了價錢,趙執殷勤的把霓璎扶到客座坐好,自己則坐到靠近船夫的位置,揚手發令:“出發!”
被選中的船夫叫金福,他一邊搖槳一邊與趙執閑聊,悄悄問他是怎麽搭上了這麽個金主。
趙執煞有介事的往那頭看了一眼,見金主們并未留意他們這邊,這才小聲告訴金福,這是剛到鎮上落居的商戶,初來乍到人生地不熟,他幫着當了幾回向導,一來二去就熟悉了,這不,人家現在想做點生意,誰都不信,就信他,他只能竭盡全力幫幫人家。
金福一聽,流露出無比的豔羨。
認識趙執的人都知道他門路廣辦法多,就連臨縣的惡霸都得給他三分顏色,有時寧縣的小販被為難還會找他出頭,雖然是有償的,但某種程度上比報官還實用。
金福忍不住和趙執拉關系,想讓趙執以後都包他的船。
趙執笑了笑,“金哥,橫財後面就是橫禍,好處都讓你一個人撈了,你不怕啊?”
金福一愣,忽然想起第一日被包船的老劉,那天一直被擠兌,收工後還被大家架着去請了一回客。
老劉家境不好大家都知道,可誰沒受過苦,憑什麽橫財讓他一個人得?
結果豪客之後一連幾日包船選的都是不同的人,其中甚至有第一日擠兌過老劉的。
于是,再被豪客選中的,雖然還是會被撺掇收工請客,但尖銳擠兌的勁兒卻是平了。
他還得在這做生意,有沒有什麽硬關系,要全讓他一個人撈着了,除非從此不在這幹了,否則他就是第一日的老劉。
看着眼前的青年,金福老實人嘆氣:“還是你們年輕人靈光,有本事會賺錢。”
趙執爽朗一笑,轉頭間陡然撞上對面投來的兩道視線。
女管事不知何時結束了閉目養神,正靜靜盯着他。
趙執沖女管事奉上一枚俊死人的微笑,女管事竟也回了一個笑。
……
等到船靠岸時,趙執先同金福說了什麽,然後轉身殷勤攙扶引路,連霧爻都沒他勤快。
“殷管事,”借着站位優勢,趙執趁機與霓璎打商量:“今日花銷可有預算?”
霓璎側首:“有如何,沒有又如何?”
趙執開始迷惑人心:“今日是為鋪墊,須知賺錢得先花錢,花的越多,賺得越多。”
霓璎作恍然狀:“原來如此。”
趙執趁熱打鐵:“那當然,生意場上真金白銀才是硬道理,是時候展現貴府真正的實力了。”
霓璎笑了笑,沖他做了個招手的動作。
趙執意會,當即屈膝矮身側身奉上耳朵,女人俯身時攜來一股特別的幽香,趙執險些晃了心神,又在聽到那如天籁般的答複時瞬間回神——
“今日沒有預算,想花多少就花多少。”
趙執只覺一股澎湃熱血從腳底直沖靈臺,渾身上下都充滿了大幹一場的勁頭!
再看身邊的美人,周身仿佛鍍上一層聖光,什麽眼下烏青鼻尖紅點,都在聖光之下變得無足輕重可以忽略,這張臉依然是那麽完美好看,讓人忍不住衷贊道:“爽快!”
……
事實證明,人美大氣的女管事何止身泛聖光,她還能直接化作一道淩厲的財氣,自太平縣商市橫空劈下,激起一片洶湧浪潮。
故事的起因,是寶木坊東家珍藏的一塊沉香木被人買走了。
據說這沉香木本來有兩塊,在多年前曾當做貢品送到了宮裏,後來其中一塊被賜給一位郡王,之後國中戰亂,這位郡王南逃避禍,又因難改奢靡之風,坐吃山空,便将這塊沉香木賣了。
如今這位郡王流落何方已無人知曉,倒是這塊沉香木幾經輾轉,成了寶木坊東家的鎮店之寶。
此前曾有行家相中了這塊沉香木,出了很不錯的高價,可寶木坊的東家愣是按死了不賣。
後來羅縣令上任,得知他店裏有這麽個寶貝,這位掌櫃也是絞盡腦汁花了大價錢才保住這塊鎮店之寶。
誰能想到就在今日,這塊沉香木,他賣了!
不止如此,這位買家還另外定了一批楠木和檀木,要訂做五百支筆。
大生意啊!
這下都不用趙執忙活了,寶木坊東家商人本命覺醒,立馬表示自己與城內做文房四寶工坊東家們都很熟,若貴客還需要其他,他可以代為引薦詳談商單。
于是兩方約定了明晚飯局詳談。
自寶木坊後,城內的布坊、藥鋪、酒肆、果品、金玉店鋪先後拿下大單,寧縣殷姓商人的名號徹底傳開。
從商街出來,霓璎問趙執:“趙郎君能找到靠譜的貨船嗎?”
不想趙執正在分神思索什麽,反映慢了半拍:“什麽?”
霓璎耐心複述了一遍。
趙執:“今日就要船?你連文書水牌都沒辦下來,下不了水啊。”
霓璎知他想岔了,笑道:“趙郎君誤會了,我們家主有一位長輩久居江南,今日買了不少東西,本就打算分送給長輩。不過都是散貨,也不知岸口的貨船能不能接。”
趙執恍然:“好說,我幫你找。”
太平縣港口的船老大姓肖,是個黝黑高大不茍言笑的中年男人,人稱肖爺,這片跑船的都以他馬首是瞻。
整個過程中霓璎并未出面,只有趙執和田疇前去交涉,也不知趙執說了什麽,那滿臉肅然的男人竟也扯了扯嘴角,露了個駭人的笑,伸手朝岸口停着的衆多貨船裏點了一艘,趙執連連點頭,田疇順勢送上了一個孝敬紅包。
肖老大爽快接了,趙執與田疇快步返回。
霓璎遠遠看着,男人周身透出的世故,比這江河裏的游魚更水滑。忽然,油滑的男人腳下方向忽轉,朝着某處跑去,t再出現時手裏捧了好幾個水晶柿子。
“來,吃點東西墊墊,等貨裝完就可以回了。”
趙執遞了一個給霓璎,霓璎并未接,擡眼看他。
趙執強調:“我手不髒,方才接水洗過。”
說話間,霧爻已經捧着自己那顆吸溜起來:“好吃!”
霓璎這才接過,但并沒有吃,只是拿在手裏。趙執看她一眼,沒再多說,轉身看向河面,也開始吸溜柿子。
很快,從各大店鋪送來的貨被一一分揀,大部分送上商船,剩餘一點打回萬和鎮,田疇途中還回了趟府裏調來八人,六人随船護送,兩人把剩餘的送回府。
涼風攜着寒冷濕氣撲面而來,霓璎伸手攏了攏帷帽紗簾,忽道:“今日行程比我想的順利。”
趙執哼笑:“我看你這一整日從容的很,這時候倒是想起擔心了。”
霓璎沒搭理他的話,轉而道:“若我沒有記錯,水陸要道也是縣尉所管的縣務之一,你與徐新龍彪不睦,倒是與這肖老大有交情。”
趙執一邊吃柿子一邊與霓璎解釋個中門道。
徐新作為縣尉,的确把持着太平縣所有縣務,但水上這片,還真不是他想霸就能霸的。
太平縣水陸兩通,若港口經營不善混亂,第一個影響的就是太平縣的商市。
肖老大做水上生意幾十年,不止太平縣,整個宣州他都吃得開。
有他坐鎮,水路肯定穩當,這種吃技能經驗的行當,別說徐新手底下那些喽啰,就是徐新親自上陣也未必能掌控的住。
作為縣尉,徐新當然可以借手中權力拿捏肖老大,畢竟想要水路運營通暢,文書水牌這塊還得衙門大開方便之門,但肖老大不是非得吃太平縣這口飯,他沒必要和肖老大交惡。
反過來,肖老大這種生意人主打和氣生財,也不可能有事沒事跟縣尉不對付,逢年過節甚至還會給孝敬禮,所以兩方的關系更類似井水不犯河水。
至于趙執,他和肖老大有點交情,此番只是托運些散貨,路資還豐厚,肖老大何樂不為。
“明白了。”霓璎揶揄道:“說到底,還是趙郎君的關系夠硬,才能予我們這個方便。”
趙執高深莫測的看了霓璎一眼,半開玩笑半認真:“閣下真是慧眼如炬。”
厚臉皮,自吹噓。
霧爻沖趙執翻了個無聲的白眼。
趙執嘴上說的輕松,但他并未告訴霓璎,徐新等人不是不想找他麻煩,而是此時此刻,他們怕是沒那個功夫和心力在這點小事上給他使絆子。
“對了,”趙執想起重要的事:“羅齊中那份禮可不能忘了。”說着就要去找田疇,讓他別把東西全送回去,結果剛動身就被人拉住。
要在太平縣營生,少不了孝敬縣令,但女管事顯然有自己的想法。
“羅縣令在任多年,此地的商戶少有沒孝敬過他的,這裏能買到奇珍異寶在他眼中多半也是尋常,要送給羅縣令的,我已讓人備好,今日必能送到他府上。”
趙執眼神一動,看向拉住自己的手。手指纖長細膩白皙,手背微浮手骨是消瘦所致,這雙手他單手就能輕易包住。
其實,從她自商街滿載而出時,趙執就在思考一件事。
這一日下來,她看似是在配合他的計劃,但細細想來,很多事上分明是她早有準備,又湊巧的與他的計劃不謀而合,于是順水推舟。
譬如寶木坊那位東家,此前遇見了多少出高價的買家都沒點頭,但趙執知道,這位東家平生喜好除了所經營的行當,還有杯中物與酒器。
若能以美酒美器作引結交,買賣自然好談。
結果女管事出手便是頂級葡萄酒,還配以千金難求的琉璃夜光盞,看的那位東家當場眼冒精光。
宣州地處江南,而沉香木盛産于嶺南,這位東家每隔一段時間便會南下尋找好的木料,府上其實還有其他珍貴收藏,之所以押着這塊鎮店之寶不賣,一定程度上是個噱頭。
美酒與酒器就不同了。
北上關卡本就難通,加上這些年來幾乎沒有允許大規模通商的政令,以至于這江南一帶能流通的新鮮西域物産少之又少,即便有也多是送入二都一帶。
于是買賣痛快落定,對方甚至沒有要高價,還熱情為女管事引薦。
由此可見,她在太平縣溜達那幾日,絕非漫無目的閑逛,而是早就勘察過市中商戶,投其所好不過是其中一環。
至于給羅齊中送禮,她不僅早有準備,且想的更深更細膩。
這一刻,趙執幾乎能篤定,即便沒有自己,這位心思缜密的女管事也有法子打入商市,但她還是選了自己。
或許是那晚他的話打動了她,讓她願意成全。
又或許,她還有別的目的。